9、第九章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水德音举起倒满酒的酒盅,手搭到于霁尘肩膀上,把人往自己这边勾:“贤侄,伯父再敬你一杯!”

    于霁尘没有任何反抗,听话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南方的东西好小巧,小酒盅精美玲珑,盛不了多少酒,喝得人有如饮白水。

    半壶酒下肚,水德音似乎就有了醉意,脸颊微红,依旧大力勾着于霁尘肩膀,用带着江宁口音的官话,嘟哝道:“实话讲,伯父在江宁打拼这么多年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恩正的后生啦!”

    说着,他抬手想去拍于霁尘胸膛,被后者用无意间抬手抓耳朵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格挡开。

    “您言重了,我算不上什么。”于霁尘笑着摇头,像是被夸得羞赧。

    水德音全然忽视坐在对面的女儿,兀自拿出那套酒局上的作风,拍于霁尘的动作被格挡后,他两根手指在桌面上用力点着,推心置腹道:

    “江宁承平日久,丝绸、茶、烟叶,瓷器,还有南盐,这几行,早已被几大家族垄断,可我们晓得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孙家的茶行,垄断南方茶业近百年,早已烂透了的,你吃掉它,对江宁商行来说,对整个江宁来说,其实是好事。”

    讲这些话的时候,男人全然不记得,自己曾和友人孙邦民,坐在一起大骂过于霁尘,诅咒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断子绝孙。

    “所以我才能迅速在江宁站稳脚,这件事上,还要多谢水伯父。”于霁尘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那张俊秀乖巧的脸,让人看了恨不能上去揉两把,“其实那次商行大会后,我就该登门拜谢的,只是我怕引起其他人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才……”

    孙氏茶行被吞并后,未免江宁乃至南方茶业出现大动荡,江宁商会迅速召开商行大会,对于霁尘及大通茶行,进行身份和地位的确认,几大行业带领各自“小弟”商家进行投票。

    江宁商行里,过年祭灶头,桌上清一色的本地男人,没有女人,更没有四十岁以下的外地年轻人,不服气于霁尘的大有人在,行会上,于霁尘没露面,江逾白和老冯代表大通出席。

    大通在江宁,险些直接被否定,是水氏织造的水德音,和南盐的话事人站出来,为于霁尘在江宁商行地位的确定,投出了关键的两票。

    于霁尘知道,也就是从那时起,水德音就在打大通的主意了,水德音蠢归蠢,却也蠢得远没有看起来这样简单,只可惜他女儿天真,被他这个亲爹耍的团团转。

    “明白,伯父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伯父心里都清楚,”水德音语重心长地说着话,亲自给于霁尘倒酒,“如若不然,你也不会在我遇见难关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伯父没有看走眼!”

    说着又和于霁尘推杯换盏,好似他用他哥水孔昭,来试探于霁尘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也始终认为,正是因为他把水孔昭拉进这个争夺局,于霁尘有了威胁,才没敢趁火打劫,最后只要走水氏一成半话事权。

    这个问题上,水德音自认为干得漂亮。

    二人对面,水图南始终低着头,安静地吃自己的饭。

    水德音说的那些话,什么商行大会的支持,什么知恩图报,前因后果稍微串联一下,就会发现,原来从头到尾,她就是个跳梁小丑。

    她被自己老爹爹耍了,彻头彻尾地,从头到脚地耍了。

    爹爹和于霁尘之间早有利益交织,怪不得生丝问题刚爆发出来时,情况分明那样严重,老爹爹却是那样沉得住气!

    水德音还在以长辈自居着,不停指导别人,于霁尘瞥见对面的人似乎有些不对劲,起身把面前没动过的几道菜,挪放到秧秧和水图南面前。

    她趁机挣开水德音的勾肩搭背,叮嘱秧秧:“慢慢吃,也帮我照顾一下水小姐哦。”

    “嗯嗯嗯……”认真吃肉的秧秧认真地点头,用公筷先给水图南夹两个山海兜,又努力挖一块鱼肚过去,热情推荐:“好吃!”

    鱼肚是整条清蒸江鱼最鲜嫩的地方,秧秧真的有在好好听于霁尘的话,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让给水图南吃。

    这时,水德音见此情况,终于顺理成章地,又不显刻意地打听道:“起开始,我还以为,秧秧姑娘是贤侄你的从人呢。”

    于霁尘并不隐瞒,向秧秧看了一眼,答道:“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她亲长临去前,把她托付给我了,我做生意东奔西跑,让别人照顾又不放心,便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原来如此,贤侄真是情深义重。”水德音满意地点头,贪嘴地不停喝酒,很快喝完一壶。

    于霁尘亲自去旁边条几前,把酒从酒坛里往翡翠梅花酒壶里倒,等倒满一壶酒过来,她看见水德音隔着两个空座,在扯他女儿的袖肘。

    水大小姐本来满脸不高兴,见于霁尘过来,率先低下了头,小口咬着秧秧夹给的嫩鱼肚。

    “怎么了?”于霁尘放下酒壶坐下来,满脸无辜问:“是有什么想吃的么,大小姐不必见外,只管讲来。”

    水图南:“……”

    水图南半低着头,不想同这个刻薄虚伪的人讲话。

    水德音瞪女儿几眼,最终无奈地叹气:“让贤侄笑话了,其实南南今日,是硬被我押来的,她还同我赌着气呢。”

    于霁尘愣了下,笑起来,温和若春风拂面,别有深意道:“父女间哪里有真仇,要是真有的话,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水小姐,”

    这人轻唤一声,眉眼含笑,模样和煦温良,出口的话却像把烧红的刀子,呲啦捅进水图南心口:“还是因为生丝的事生气?”

    这人真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水图南放下筷子,低头不讲话。

    在很多场合上,女子其实并没有任何说话的地方,即便她已凭借能力跻身那些场合之中,即便是那些人看似彬彬有礼地,主动寻问她有何需求,来彰显自己多么贤明,可当她真的开口,讲出自己的所需所求后,那些人会把她提出的一切,当成女儿家的小家子气,置之一笑,不以为意。

    水图南经历过太多,早已学会闭嘴。

    这时候,只听水德音长长叹口气,无奈道:“图南非要跟着我学做生意,但她是个小丫头,要是真跟着我学做生意,打不得,骂不得,连重话都说不得,我怎么教得好她?”

    “贤侄你晓得的,”水德音摇头,无比惋惜道:“咱们这行,都是父子家传,图南这个小丫头么,她在自家作坊里干活,上下都认识她,处处让着她,包容她,她学不来真本事的,这不,生丝缺口的事,就把她吓得打了退堂鼓。”

    水德音一口饮尽杯中酒,目光微迷离,言辞恳切:“她是我的女儿,我也想让她学点真本事傍身,可你也见到了,她镇不住下面的人,导致生丝出现那样大的问题,要是再让她待在作坊里,我对手底下那些老伙计,也没办法交代。”

    听见这些话,背黑锅的水图南,觑一眼于霁尘神色,暗暗咬紧了牙关,她想,于霁尘听了老爹爹的话,肯定认为她是个刁蛮任性,又爱胡作非为的大小姐。

    沉默中,有一丝怪异感,像水蛇游水般无声游过去,惊得水图南心里莫名恐慌,她定定神,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食物上,努力不再去想于霁尘会如何看待自己。

    于霁尘脸上温和依旧,但那淡淡的笑容里,露出了几分不好评价他人家务事的尴尬:“亲长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是事情利大于弊,想来令爱最终还是会理解您的。”

    “我原本,想把她送去瓷行你卫叔父那里历练,但因为一些原因,没能送她去成,”水德音惆怅道:

    “后来,我又琢磨,孩子虽然犯了错,但不能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正巧,当前生丝的事放着,我想让她跟跟这件事,又怕贤侄你误会,误会伯父不重视和你的生意,遂也只能作罢,唉,难呐。”

    几十万匹的生丝织造,派个爱打退堂鼓的人来负责对接,无关乎此人性别,单纯出于利益安全考虑,便是任谁都不会答应。

    于霁尘当然也不会答应,思索片刻,她好似明白了水德音的言外之意。

    看看水图南,又看看水德音,于霁尘深思熟虑地斟酌道:“若是水伯父信任我,那不然,让令爱屈尊,到我这里来帮忙?”

    这个提议正中水德音下怀,他高兴地重重拍手,把吃菜的小碗倒成酒,和于霁尘喝得称兄道弟:“你可真是为我解决了愁白头发的事啊,霁尘,伯父是真的没交错朋友!”

    水德音贪杯,愣是把两个人的酒桌,喝出二十个人在场的热闹,全然忘记去怀疑,事情为何会进行得这样顺利。

    在水德音的设想中,按照于霁尘谨慎小心的作风,定会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他的提议,可当水德音在言笑间,看见女儿那张如出水芙蓉般淡雅从容的脸蛋,他便对于霁尘的爽快,得出了无比笃定的结论。

    英雄难过美人关,像于霁尘这种年轻人,最终也不免落俗套。

    ·

    水德音喝醉了,东倒西歪地拉着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去三叶巷,不回家,不回家!”

    他不敢回家。老母亲极其重视王嫖肚子里的男胎,这个时候,他这个做亲儿子的都要靠边站。

    若是叫老母亲看见他又偷偷在外开荤,必定要逼他跪在家祠忏悔,并且连带着对栖月一通阴阳怪气,责备栖月没有看好他,届时家里定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他烦透了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矛盾争执,所以即便喝醉酒,那些警惕也刻在骨子里,让他时刻警醒着自己。

    水德音喝醉了,在同旺楼小二的帮忙下,水图南把老爹爹塞进去往三叶巷的马车。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水图南捂住脸,沉沉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压下了喉头的酸热。

    三叶巷有水德音的别院,他在那里养着个女人,水图南的母亲陆栖月并不晓得此事,但水图南曾因为生意上的事去找父亲,无意间撞见过那个女人。

    那是个看起来,只比她年长三五岁的,年轻貌美的,婀娜多姿的女人。

    于霁尘签完花费单子,走出来便见水图南背对这边,站在门楼彩牌下发呆,良久,只见她把脸埋进双手里,窄瘦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两下。

    于霁尘罕见地有些于心不忍,走过来,问:“哭了?”

    “……”水图南垂下双手,深吸一口气,侧目看过来,清澈眸光难掩疲惫倦容,“你肯定没处过年轻小姑娘。”

    不然讲话不会这样直来直去,硬邦邦的。

    头顶天穹依旧阴云密布,于霁尘站在街边,周身落着阴天特有的湿沉。

    沉默须臾,看见水图南并没有红眼眶,于霁尘俊秀的脸上,露出个鲜活的,又带着几分不解的惊诧表情:“看你说的,那年纪大的老姑娘,我也是没有处过的。”

    “噗!”水图南没忍住,遮嘴笑出声,又气又好笑。

    于霁尘把压抑的人成功逗笑,又认真说了句:“觉得委屈很正常,毕竟你老爹爹当着你的面,把你‘卖’给了我。”

    “……”水图南刚有点舒缓的情绪,立马跟着再度沉下来,这起起落落的,变化快得她来不及接招。

    她心里想,风趣只是于霁尘用来骗人的表象,刻薄才是这人本质。

    看着水图南一张小脸黑下来,于霁尘反而觉得挺有趣,她轻轻吸吸鼻子,再度嗅见了水图南身上的淡淡香味。

    真好闻。

    街上各种混杂的味道,在瞬间消散化无,鼻尖只剩下了这般的隐约香味,像花香,又比花香淡,是连饭桌前熏的满身酒菜味,也无法掩盖下去的淡香。

    于霁尘在心里想,正经人家的姑娘,似乎都是像水家大小姐这样,香香糯糯,甜甜软软,不像她,总是刀头舔血,常常向死求生,即便着女装时,也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样。

    在水图南的沉默中,于霁尘背起手,看着街上车来人往,身带酒气,眉目无波道:“觉得委屈没用,等你真正独立了,你爹对你,就绝不会再是这样任意摆布的态度。”

    “你又晓得了我什么?”水图南内心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隐晦地戳了戳,下意识转头看过来。

    二人无意间离得有些近,她猛然间注意到,于霁尘看起来个子不高,并肩而立时,竟然比她高出半个头,差点忘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用鼻梁撞肿了于霁尘的下唇。

    ……真是人不可貌相。

    二人身后,秧秧提着另外打包好的点心,边吃边走出同旺楼。

    于霁尘朝街道斜对面抬手,示意自己的马车过来,嘴里轻快说道:“我没接触过年轻小姑娘,不懂小姑娘的心思,但那些事么,左逃不过一句‘玉堂深,莫问调羹心事’,所以你也不要想太多,给自己徒增烦恼——去哪里?我送你。”

    水图南读过朱晞颜的《一萼红·盆梅》,晓得“玉堂深”是在讲什么景,也晓得“莫问调羹心事”是在寄什么情,倒是要她对这个姓于的刻薄奸商,刮目相看了。

    “多谢好意,但是不必了,告辞。”水图南谢绝,提步迈进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很快融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

    同旺楼前车马往复,不得久驻马,秧秧在车夫帮忙下爬上马车,掀开撤帘子唤:“尘尘?”

    “就来了。”于霁尘回过神,提着衣摆上车时,又低声吩咐车夫:“着人跟着水大小姐,别让她出事。”

    车夫把任务发下去,小马车不紧不慢走上街道,和水图南离开的方向正好相反。

    马车里,于霁尘喝口水囊里的水,沉默片刻,同秧秧讲玩笑道:“你对水小姐比对我还好,鱼肚子和山海兜,都给她吃了呢。”

    刚结束午饭的秧秧,好似没吃饱一样,捏着点心窸窸窣窣不停吃。

    闻言,她掀过来一眼,清澈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类似于责备的意味,抬起食指,隔空朝于霁尘一点:“忘了?笨尘尘。”

    于霁尘笑起来,喟叹半藏在笑声里:“你记得,我也记得,是她不知道。”

    秧秧单纯的心里,不懂尘尘在搞什么,她轻轻拍掉衣服上的点心渣滓,略有些着急地建议:“告诉她!”

    “不可以哦,”于霁尘摇头,拔开另一个小水囊递过去,“以后在她面前,千万不能说漏嘴,不然我们,可就在这里待不下去啦。”

    “回奉鹿!”秧秧本来就不喜欢这里,巷子外的拱桥对面,成天到晚坐着堆妇人,每次见她,都把她当成傻子逗,她只是不太会表达,心里可明白了。

    她不喜欢那些妇人。

    “幽北总是打仗,这里不打仗,你喜欢幽北,不喜欢这里?”于霁尘促狭问。

    秧秧点头又摇头,一手捏点心,一手拿水囊:“坏。”

    这里人坏。

    菜市上卖菜的人,欺负她说不清楚话,故意少找她零钱;河对面的小孩们,也会在她出门时用石子砸她,跟在身后叫她傻子。

    虽然尘尘和江江会给她撑腰,但是她依旧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地方,不喜欢这个总是淅淅沥沥地,不停落雨的地方。

    “会回去的,”于霁尘又笑起来,透过半开的车窗往外看,眼底晦暗,嘴里应着,“我们会尽快,回到奉鹿的。”

    离开这个杀人不见血,处处是恶鬼的地方,回到豪迈壮阔的幽北之境,回到她们生活许多年,结交上了挚友,挥洒了血汗的奉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