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侯艳洁是侯家第三代掌管江宁商会的人,继承父业后做了二十几年会长,可谓是树大根深,明面上寻不到他半点瑕疵之处。

    唯一就是贪心,想让自己儿子侯琐接替他,继续把持商会,很明显,他儿子没有他那般的心智和城府。

    祭灶头大会结束时已是深夜,大半人醉得东倒西歪,几位巨商乘车而去,几些有点实力的老板,在等自家马车时,凑到了一起说悄悄话。

    一人道:“别看大会好端端办下来了,这事明日保准传遍江宁,少爷找谁的茬不好,偏要和大通那位对着干,关键是,他先动手打的人,便是上到衙门,也是他理亏。”

    另一个道:“看着吧,不会就这样算了的,听说大通那位小心眼,记仇,侯会长这回不是使用些银钱,再找些关系,就能帮儿子把事平了的。”

    “可是——”这个时候,一个稍微年轻些的男子,把脑袋挤进人堆里来,坦率真诚地问:“于霁尘究竟怎么惹到侯琐了?”

    围堆聊天的众人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愣了下,有人想问他是谁,但看周围没有开口的,便也没问,不然显得自己多没见识似的。

    先前那男子道:“还能怎么惹,无非就是侯琐去于家,请人家小两口来参加大会,不知怎么就和大通那位发生口角,还动手打了于老板,啧,打的那叫一个狠,听当时在现场的人说,那位都吐血啦!”

    “这么严重啊!”年轻男子惊诧中又问:“二人因何发生口角?”

    “……”众人陷入短暂沉默,因为没人说得上来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当时在场的人也没弄明白,反正稀里糊涂的,大家尽只晓得是侯琐动手打了于霁尘。

    于是大家觉得侯琐实在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次序开口的男子再道:“不管二人发生口角的最终原因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是大通那位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侯琐也忒没德行,老侯会长固然值得我们崇敬,可若日后商会落到侯琐这种人手里,我们的日子可想而知喽!”

    不远处似乎有侯家的人过来,这群人哄做鸟兽散,那年轻男子也转头消失在车流人海中。

    不多时,这群人簇拥着大通二老板江逾白从会场出来,侯艳洁亲自送江逾白上马车,亲自挥手送这位二老板离开。

    马车渐行渐远,当侯艳洁脸上慈祥的笑容逐渐消失时,车前风灯上写着“大通”二字的马车上,江逾白敲了敲车门处,问才从夜色里窜出来,和车夫坐到一起的人:“怎么说?”

    被问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会场门口,同一堆人凑热闹聊天的年轻男子,他往手心里哈气,搓着手道:“小人打听了好几处,无有半点牵扯到水老板。”

    “那就行,老于就怕这事牵扯到她家小水的名声,”江逾白靠在车里,酒意涌得浑身热,扯开衣领道:“把侯艳洁盯紧些,他很快会去找汤若固,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看汤若固要怎么处理自己的这条狗。”

    外面的年轻人道:“三通钱庄的三个老板,好像不相信侯艳洁,若他们继续盯着九海,我们要不要帮帮水老板?”

    江逾白呼出口浊气:“不用管,老于的人,让她自己操心去,”他再拍车门框,“跑慢些,我快吐了。”

    方才在大会的宴席上,江逾白差点没被灌酒灌死。

    侯艳洁的人来试探大通对侯家的态度,看热闹的人来打听侯琐揍于霁尘的热闹,还有本来就要趁机和大通攀关系的,一个个争先恐后来敬酒,江逾白应付来应付去,不免喝得头大。

    这时,马车颠簸了下,江逾白打出个酒嗝,整个人都要不好了,难受地抱着头嘀咕:“瞧老于出的损主意,她真要被揍成狗头才好!”

    与此同时,状元巷于家:

    “嘶——疼疼疼疼!”

    被人打成狗头的于霁尘忍不住别开脸,嘴里连连呼疼,边按住水图南的手,不让她继续给自己擦药。

    擦药的手被按住,水图南停顿片刻,看了眼桌上的药品和用具,轻叹一声道:“你今天这一出,着实让我没有想到。”

    “呃……”于霁尘被这似怨非怨,还有些心疼的语气,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悻悻松开了攥着水图南的手。

    须臾,她坦白道:“其实我也只是忽然想到这么个主意,本想试上一试,没想到侯琐那样蠢笨,那么容易上钩。”

    那些被传得可有能耐的人,真交手后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名声那玩意,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被人吹捧出来的。

    水图南看过来,直勾勾盯进于霁尘眼睛:“你没想到?”

    “……”事实不是没想到,而是想得太周到。

    于霁尘难得生出一阵心虚之感,眨眨眼睛,讨好般笑起来,还不小心扯疼嘴角,顿时一副又哭又笑的纠结样:“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侯艳洁太狡猾,极难抓住他什么把柄,唯独侯琐是个缺口,但近几个月侯艳洁把侯琐看管得颇紧,且一般的小打小闹,都能被侯艳洁凭他的人脉关系给压下去。”

    不是没找过以前被侯琐欺负过的受害人,结果不出所料,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指认侯琐,于霁尘为此也头疼过,好在还有个祭灶头大会能利用。

    祭灶头大会,整个江宁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出点什么事,谁也甭想糊弄地按下去。

    “我一直以为,侯艳洁是个独立不攀附的人,最多无非和史泰第关系好些。”水图南倒是说的真心话,“这些年来,没听说过侯艳洁和汤若固有过什么往来。”

    江宁谁人不知,侯艳洁二十多年来不攀附衙门,不惧怕权贵,还尽可能地代表商行利益?要么为何几乎人人尊敬他呢,十几年前,他曾一力扛回过衙门给商贾增税的官令,说来是个大好人呢。

    但身在江宁,若是没有投靠哪方势力,便压根站不住脚,连历代任商会会长的侯家也不例外。

    “管他是谁的狗,说到底无非是个稍有点道行的沽名钓誉之徒,”于霁尘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过抹狠戾,语气仍旧是轻松的,“弄死他不是难事,正好,也能用他敲打敲打三通钱庄,让三通的手不要伸的太长。”

    “……”

    “霁尘呐。”水图南无声轻叹,带了点无奈的笑意,怎么办,她实在招架不住于霁尘偶尔露出来的凶狠样子。

    “好我不这样讲了,”于霁尘扬起眉,两手分按在两个膝盖上,往前倾身凑近过来,“你说,会是我先把汤若固拉下马,还是你会先赢水孔昭?”

    奈何于霁尘实在是个实力不详的,水图南也猜测不出来,出身霍门的她究竟是季皇后的人,还是新投靠了势头渐兴的东宫。

    无论是季后还是东宫,两棵都是足够倚靠的树,背靠大树好乘凉,于霁尘的底气,不是江宁这些人能扛得住。

    “才不要和你比输赢,”水图南招手示意过来,继续给那张脸擦药,手里放轻了力道,“你对侯艳洁下手,变相震慑三通钱庄,确实帮到了我,我正发愁要如何扛三通呢。”

    于霁尘眯起眼角,一根手指轻轻戳在水图南肩窝,故意拖长调子:“小妹妹不讲实话呐,你敢和九海做生意,原本不就打算拿大通来替你扛三通?”

    被看穿了,好吧,本来就没想过能瞒得住于霁尘,水图南拍开她的手,继续专心给那张脸擦药,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道:“你这人,是怎么生得这样聪明呢?”

    “没办法,天生一人,必使之活,”于霁尘倒是不谦虚,药擦在脸上,凉凉的,“有人精于算,有人工于谋,我虽不比你擅算,但也没落你下乘过多。”

    水图南却沉默须臾,微笑道:“等着这事过去,我便不再用那些心计去算人和事了,以此兴者以此亡,你说呢?”

    于霁尘回以微笑:“由不得我。”

    .

    江逾白所料不错,除夕夜,各家团圆满城欢庆时,侯艳洁躲过几方眼线,鬼鬼祟祟在千湍院见到汤若固。

    嘲娘斟了酒,识趣地要退下,被汤若固拉住,留坐在身边。

    外面的喧闹传不进来这里,窒息般的沉默中,侯艳洁扶着桌沿,泫然欲泣地跪了下来,恳求:“干爹,您救救儿子吧!”

    汤若固不到四十岁,侯艳洁年过花甲,须发灰白者给青丝壮年者磕头叫爹,这副场景也着实滑稽,嘲娘暗暗捏紧合在袖子里的手,她从来不知,堂堂江宁商会的会长,竟然也是汤若固的干儿子。

    汤若固示意嘲娘,将桌上的满盅酒拿给侯艳洁,待看着侯艳洁双手接下,还没忘道了句“谢谢干娘”,汤若固这才开口问:“当初你把嘲娘献给我时,有否想过,有朝一日,要跪在这里管她叫干娘?”

    侯艳洁双手捧着酒盅,轻颤中洒出些许酒液,苦涩道:“干爹莫这样讲,能为干爹找到干娘陪伴,是儿子莫大的荣幸。”

    汤若固似乎被眼前这副场景取悦,轻轻笑了笑,声音并不像寻常人以为中的尖锐细亮。

    他拉住嘲娘的手把玩,对侯艳洁道:“你可晓得,大约在半年前,于霁尘也曾这样跪在我面前,求我伸手拉他一把?”

    侯艳洁有些迷惑了,不晓得这死阉人说这些做什么,只好恭敬道:“恕儿子蠢笨。”

    汤若固又笑一声:“我的儿,你才不蠢,你是聪明过头,自以为是了。”

    不待话音落下,侯艳洁战战兢兢中一个头磕到地上,还不敢弄洒酒盅里的酒:“干爹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子哪里敢在干爹面前耍小聪明,这回实在是于霁尘逼得儿子走投无路了,干爹,求您救救儿子,救救您的干孙子吧!”

    侯琐这会就跪在门外,自侯艳洁进来见汤若固起,就勒令侯琐跪在外面请罪了。

    “干爹,”侯艳洁哭起来,老泪横流,“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本是想着把会长的位置留给他,好让他继续孝敬干爹,为干爹您做事,可是侯琐确实还年轻,做事有不周全的地方,此番让于霁尘拿去了短处,这几日城里谣言四起,侯琐恐怕会因德行有损,从此失去竞争会长的机会!”

    “干爹,”侯艳洁哭求,“请您给儿子和孙子一个继续孝敬您的机会吧!”

    见堂堂江宁商行会长跪倒地上,像条狗一样苦苦哀求自己,汤若固这才感觉,自己昔年在宫里吃过的苦没白费。

    而今他在江宁,山高皇帝远,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宫里那个老东西要弃他,他也未必就害怕!

    “哎呀,瞧你哭的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快起来吧,”汤若固亲自扶这老不死起来,坐下,端着他的手强迫他喝下酒盅里的酒,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随和:

    “这件事,确实是我那孙儿莽撞了,于霁尘是我亲自引进织造行的,若非有他从中运作,水德音下狱时,我又岂能从飞翎卫手里过一遭,而毫发无伤?”

    喝下去的酒非常辣,不停灼着侯艳洁的喉管和胃,让他忍不住想咳嗽,又不得不忍着答话:“干爹的意思是,史泰第手下的于霁尘,其实是我们这边的?”

    见汤若固没有否认,侯艳洁一激动,捂着嘴咳嗽好几声,拔高声音诧异道:“那他此举是何用意?!”

    低吼完,侯艳洁脚底猛然窜上股寒意,冻得他牙关打颤:“难道,难道是干爹的,安排?”

    他不可置信地觑着太监的脸色,用力吞咽一下,小心试探:“不知,不知干爹此举,是、是何用意?”

    见侯艳洁如此恐慌,汤若固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我授意小于的,我让人去问了,小于说,侯琐动手打人,完全是因为他先惹的小于,小于同他理论,他却先动了手。”

    “我的老儿子呐,”汤若固示意嘲娘拿出几分检举书,放到侯艳洁面前,“这事从头到尾没人设计没人陷害,完全是你的宝贝儿子,我这个便宜孙子,他自找苦吃哈哈哈哈……”

    这件事仿佛非常好笑,笑得汤若固捧腹拍大腿。

    在汤若固令人发毛的大笑声中,侯艳洁深深吐纳着稳住自己,去拆面前的几份检举书。

    匆匆扫几眼,侯艳洁瞪大的眼睛里登时波涛汹涌,惊诧得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来:“这几个,这几个人他们!”

    写检举书的几个人,竟然是明确表示过投靠在他麾下效力的商人!

    汤若固按按笑酸的眼角,拈起兰花指的手,在检举书上点了两下:“这下晓得了吧,侯琐伤了小于,你反而要感谢小于,如果不然,你看得见身边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冷汗刷然而下,给衙门写检举书的几个人,有人手里握着能直接要侯艳洁老命的证据。

    从汤若固处离开,侯艳洁立马说出几个人名,吩咐儿子道:“带上可靠的伙计,去把这几个人给我弄过来,老子倒是要看看,究竟哪个王八蛋有这个本事,想要老子的命!”

    跪了许久的侯琐还在状况外,一瘸一拐跟着他爹走出千湍院:“不是,爹,您好歹告诉我一句这是什么情况吧!这几个人您不都让我称做叔父的么!还有邱老板,您不是打算把您外孙女嫁他家孙子么?!”

    “你懂个屁!坏就坏在你惹了于霁尘那个小阎罗,幸也幸在你招惹的是他!”

    侯艳洁当真怒了,大步流星登上马车,劈头就骂:“对商会会长之位蠢蠢欲动的人,嗅到此绝好机会,不用于霁尘亲自动手,便像恶鬼扑食般,要把我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大家早想对我动手了,只是没有人敢做第一个,如今借着你打于霁尘的机会,一股脑扑上来了。”侯艳洁越说越气,感觉整个世道都背叛了他,一个巴掌重重拍在膝盖上:

    “敢打我的主意,老子让他们全部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