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在大邑穿官袍戴乌纱,想要保得自身安稳,只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季由衷已辞官,季后虽已让出代政大权,东宫仍旧只敢在暗中清肃季氏朋党,关于曹汝城如何判决,于霁尘摆明了不参与的态度。

    从灵堂偏殿出来,天色已经落黑。

    素色宫灯高高挂起,照着在微风中轻摇慢晃的无数经幡,香火缭绕在正殿门前,里面守灵的王子皇孙半个人影不见,用来让祭拜者叩首的蒲团,散乱又安静地挤在殿门外,从门口一路延伸到台阶下,沉默地诉说着不久前那些朱紫公侯真心假意的祭拜。

    白日里的忙碌已结束。

    唱经超度的众多道士,也去了那边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下用斋饭,正殿被设为灵堂的太后西宫,在如此背景下,露出几分喧闹退尽的凄楚。

    于霁尘感慨着迈出西宫宫门,把被巨大素布半遮挡住的灵堂,远远抛在身后。

    整个下午过去,小胖子在宫里滴水未进,饥肠辘辘,出宫路上不由催着引路的小宫女快些走。

    快走到宫门口时,竟看见门洞里走出来几个人。

    “这谁呀,天都黑了还能进宫?”于霁尘顺嘴嘀咕了声。

    引路的小宫女悄悄把迎面过来的人打量,半侧过身来低声回话:“回大人,是秦王府的郡主。”

    自言自语的人没想到会收到宫女的回答,于霁尘摸摸鼻子,停步道旁给什么秦王郡主让路,心里想着赶紧出宫去。

    她要到张驸马庙那边的孙跛子食铺,去吃红油凉皮配肉壮馍,再来碗煮出沙的绿豆粥,越饿越馋那一口,越馋她越觉着饿,再耽误些时候,恐怕肚子要咕噜噜叫起来的。

    不料,秦王府的郡主娘娘从她面前走过去,又退回来,试探着问了声:“可是幽北的大人?”

    于霁尘心说自己脸上也没写幽北俩字啊,抱拳欠下身:“回郡主,下官奉幽北王之命,来京拜国丧。”

    秦王郡主轻挥手,包括给于霁尘引路的宫女在内,周围几人往远退了些。

    于霁尘不知这是要做甚,不由得抬眼看过来。

    还没等看清楚这位秦王郡主的样子,郡主娘娘倒是先开了口:“汝家嗣王,为何没来?”

    “……”于霁尘直眉楞眼地想,这人难道是杨严齐朋友?不应该啊,杨严齐在幽北都没什么朋友的,更别提千里之外的大邑京了。

    大家对杨严齐的态度无非两种,一是冲着她幽北嗣王的身份地位,再有就是冲着她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于霁尘觑眼对方,实话实说道:“夏临,萧国皇帝照旧行帐南迁,萧军精锐南下,嗣王率军镇边,脱不得身。”

    大邑正在治国丧,死了老娘的皇帝终于从深宫里走出来,二十余年来首度露面,周边各国哪个不是心怀鬼胎,镇边戍国的封疆大吏哪个敢轻易离开。

    郡主娘娘不可谓不失落。

    待这么个小插曲结束,于霁尘出宫门便钻进等候已久的马车,直奔张驸马庙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霍家:

    饭厅陈设简洁中不失贵重,与寻常的宦官高门太大区别,左右无侍奉之人,小饭桌前也仅有一双中年在坐。

    男的锦服玉冠,五十岁左右,身形不失魁梧,相貌端正,不苟言笑地吃着饭,正是当朝皇帝心腹,奉命听季后调遣二十载的飞翎卫总指挥使,霍君行。

    坐在霍君行对面,沉稳中不失风韵的,正是其妻,仪前奉笔于冠庵。

    四十来岁的于冠庵气质温婉,大抵因为在季后身边当差,平日里性格作风皆内敛,听罢眼线禀报的于霁尘行踪,停下筷子缓声问了句:“打听千山的人,可查到?”

    于霁尘这才回京第几天啊,便有人来暗中打探她行踪,恰好让霍君行的人给碰见,于冠庵以为,是江宁那边还有人不死心。

    眼线道:“查清楚了,是江宁——”

    听见“江宁”二字,烛火灯盏下,于冠庵眼里闪过抹不加掩饰的嫌恶。

    只听眼线继续道:“大通商号的老板,水图南。”

    于冠庵稍微愣了下。

    见于冠庵不出声,一直安静用饭的霍君行,停下吃粥的动作,委婉提醒道:“去夏,她曾托偃儿给你送过几匹古香缎。”

    若非是那几匹古香缎,霍君行的手下查出打听千山的人时,霍君行也不会立马想起水图南是谁。

    于冠庵在季后身边听用,言行举止自是小心,一经想起古香缎,立马道:“当时便让偃儿付了市价的。”

    霍君行稍顿,妻误会了他的意思:“她也是让儿的——朋友。”

    霍君行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形容,遂暂用“朋友”二字来代指继女和水图南的关系,继女在江宁“兴风作浪”的事他都清楚,也觉得让儿干的不错,唯一的不太满意,是让儿“娶”那个姓水的丫头。

    他始终坚决反对霍偃和霍千会之间隐晦的,超出正常“兄妹”的感情,连带着,他同样觉得于霁尘“娶妻”是不对的。

    “我想起来了,是她。”于冠庵在朝廷有个绰号叫“十丞相”,意思是说她日理万机,忙碌程度不逊于九大丞相。

    忙成那样的人,一时没想起水图南这号人,实在不稀奇。

    于冠庵疑惑问:“她还打听霍让做什么?”

    去年于霁尘离开江宁,对那女子已是尽仁尽义的,于冠庵心想,霍让做事不会拖泥带水的。

    眼线有些不知该如何措辞,主人严肃地让查,所得结果令人倍感意外,顿了下,她如实道:“就是单纯的打听让将军的行踪。”

    于冠庵疑惑地看眼霍君行,欲言又止。

    她看向霍君行是下意识行为,和几个孩子有关的事,她习惯和霍君行商量着来,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为四目相对瞬间,她想起来霍君行对这种事的拒绝态度,遂又选择闭口不言。

    霍让是继女,也二十多岁的年纪,不是小孩子,霍君行不好多插嘴,见妻不语,他则低下头去继续用饭。

    眼线退下,小饭厅陷入安静,只有霍君行窸窸窣窣的用饭动静,于冠庵继续吃了会儿,再度放下筷子:“你可知下午霍让在西宫偏殿里,怎么评价曹汝城的?”

    霍君行沉默须臾,长篇大论道:“曹汝城是个能人,陛下欲保下他效忠东宫,皇后也想把他转给东宫做个人情,给他找一条活路来,怪只怪曹汝城死心眼,这种时候还不肯承认自己跟错人,还坚持为季由衷开脱,东宫下不来台,陛下可不就得威胁威胁曹汝城。”

    “让儿就是个局外人,”霍君行总结道:“西宫里,陛下只是试探幽北的态度,和让儿本身关系不大。”

    于冠庵习惯性眉心微压:“暗中命让儿下江宁的是皇后,江宁的水那样深,是让儿设计江宁暴出史泰第任义村的,使江宁之变逼迫季由衷告老还乡……狡兔死走狗烹,让儿应该好生待在幽北的。”

    ——霍让在江宁“大闹龙宫”,逼得季由衷主动告老还乡,为季后的安稳让权打下基础,这一点上,霍让在季后面前无疑是有功的,唯坏在霍让又是幽北杨严齐的人,杨严齐和东宫联系甚密,又让季后对霍让生出重重疑心,担忧江宁的事是东宫为逼她让权,和杨严齐联手策划的。

    幽北天高皇帝远,关键是有杨严齐坐镇,大邑里的尔虞我诈不敢轻易牵扯到她家霍让,除非对方准备掀桌子要和杨严齐作对。

    霍君行无意识地眯眼,眼角皱纹深深:“想要让儿回来的是你,不想让她回来的也是你,所以让儿到底该不该回来?”

    于冠庵这是关心则乱,被问得愣了下,随即笑着轻叹一声:“孩子是上辈子的孽债啊,”

    她道:“杨严齐此时派让儿来京,简直是羊入虎口,我不管那姓杨的究竟是何目的,让儿不能陷进大邑的事里来。”

    皇后和东宫的权力抢夺不是简单的你争我抢,再厉害的人物到这盘棋上都能死得轻如鸿毛,于冠庵在皇后身边当差,比任何人都怕于霁尘成为两方争斗的马前卒。

    霍君行道:“让儿回来只是代幽北王府祭拜太后,完事应该就回奉鹿去了,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何用担心。”

    “下午在西宫偏殿,”于冠庵眼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深虑,“我瞧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想把让儿留下来。”

    “杨严齐不会答应的。”霍君行不假思索道:“奉鹿那摊子事不好处理,杨严齐还得靠让儿给她赚钱,若是皇后强留让儿在京,杨严齐怕是会亲自来要人。”

    于冠庵轻轻摇头:“不,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

    季后当政二十余载,如今东宫逐渐势大,直逼皇后的代天子大权,部分朝臣和世人无条件支持东宫,逼得季后不得不选择以退为进,退着退着,便隐隐有了颓败之势。

    季后急需一个和东宫缓和关系,从而转圜局面的机会,她盯上了于霁尘,否则下午不会在西宫偏殿召见。

    于霁尘是霍家的人,从根上定义她对皇权的效忠;于霁尘从幽北入仕,杨严齐是她背后最大的靠山,谁也不敢轻易动她,这是她的底气;于霁尘暗中奉季后命下江宁,为扳倒季由衷出了大力,天然得东宫好感,为东宫拉拢,这是她的优势。

    这些条件放在这里,不用霍让岂不是浪费。

    “不要发愁,总会有办法的,”霍君行宽慰道:“让儿心眼比你我加起来都多,这几年来跟着杨严齐也没少学‘坏’,我看这大邑京,她也不是玩不转,放心吧。”

    于冠庵没再说什么。

    哪里能真的放心,自打于霁尘的脚踏上大邑的地界,于冠庵的担心就日益深重,尤其是于霁尘在西宫偏殿拜见皇帝后。

    当时皇后东宫皆在场,这让于冠庵感到深深的不安。

    相比于于冠庵的深深不安,于霁尘显得有些过于松弛散漫了。

    停灵结束是在十余日后,东宫代天子送葬太后至陵寝,于霁尘被季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给暂留在大邑。

    季后轻飘飘几句话,便把于霁尘变相软禁在大邑京。

    “离家这么些年,你娘很想你,而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住些时日,杨嗣王那边若是不好交差,我亲自写信替你解释。”

    于家母女间有矛盾,这事皇后全家都知道,连久居深宫的皇帝也打趣着同霍君行闲聊过,季后借着想做和事佬的由头,就这么轻易把于霁尘留在大邑,独放了幽北王使的队伍回奉鹿复命。

    季后暗示于霁尘去和于冠庵缓和关系,结果这小王八蛋白日里在家睡觉,一到晚上,于冠庵放衙回家,她便去夜市玩通宵。

    母女俩别说碰面,彼此连个影子都见不着。见了面又如何,三句话不到便吵,没劲的很。

    今夜瓦子里排的是著名杂耍团春和大班的表演,一票难求,门外倒卖门票的贩子坐地起价,于霁尘转头从飞翎卫北衙,拽了刚下差还没来得及换掉官服的周鹤霄来。

    她把周鹤霄往瓦子老板面前一推,嘿,还要什么门票,老板不仅跟供奉祖宗一样把二人恭请进瓦子,还给安排的最佳观赏座。

    台上表演刚开个头,算是还在热场中,周鹤霄脱下官帽,大口往嘴里扒拉羊肉面,狼吞虎咽,跟个饿死鬼一样。

    看得于霁尘也有些饿,抓起桌上的驴肉火烧吃——得知飞翎卫大人没吃饭,满桌全是瓦子老板孝敬的美食——鼓着半边脸大声问:“李持岸还没回来?”

    周鹤霄忙着吃,少顷才吞下食物一点头,在喧天的锣鼓和沸腾的人声中喊话道:“快了,应该是和霍偃一起回。”

    霍偃要回来?于霁尘问:“不是说霍偃以后都在南边了吗?”

    周鹤霄喝口面汤,额头上细细密密挂着层汗:“师父和师娘拉锯快两年,最后还是师娘赢了呗。”

    当初于冠庵答应把霍偃安排去南边,主要是为了策应于霁尘,顺便让霍君行眼不见心不烦,消消气火,如今千会已嫁出去,江宁的事也基本了结,霍偃没必要在继续耗在南边。

    年余以来,霍君行身边没有霍偃帮助,也是多有不便,那爷儿俩,一个赌着让“儿子”此生一步也别想踏进大邑,一个赌着自己这辈子不往北多走半步,两人互相不肯低头,只能于冠庵出面做这个和事佬。

    “诶,”于霁尘像个隔碗香的小孩,用手背一扫周鹤霄搭在桌边的胳膊肘,“你面汤给我喝两口。”

    “辣的,别呛着。”周鹤霄被辣得抽鼻子,边把碗推过来,终于腾出空来擦脸上汗。

    于霁尘嘶溜几口辣面汤,缓了缓被火烧噎到的那股劲,觑着手捏帕子擤鼻涕的周鹤霄,嘴贱嫌弃道:“哎呦,瞅瞅你,擤鼻子擤成这样,没半点姑娘家的矜持,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周鹤霄:“???”

    这是找的哪门子茬?

    周鹤霄扔掉小手帕,顶着个微微红的鼻头促狭道:“嫁不了我就娶一个,也学你赶赶国南的时兴,结个那叫什么来着?同……同……”

    她一时想不起来南国把这个叫什么,也不愿去费那个劲想,抽抽鼻子道:“听大师姐说,你把在江宁的钱财,全部留给那女子了,难得你这么有钱还没变得为富不仁,”

    周鹤霄的嘴,也是挺碎的:“听说你离开后,那女子在江宁没少受欺负,你怎么不干脆把她带回来?”

    于霁尘拧眉心,不答反问:“谁告诉你她受欺负了?”

    “大师姐呀,她给我们传信时说的。”还没吃饱的周鹤霄,用两根手指拽回自己的碗,一眼一眼地瞄于霁尘神色。

    多年未见,千山倒是没怎么变,不难从她的神色变化上猜测情绪,周鹤霄看见的,是千山沉默少顷后的笑意微微。

    千山就这么微微笑着,道:“钱财留给她那么多,我便算和她两清了,谁也不欠谁,至于她受欺负,又与我何干。”

    说着朝前方的舞台抬下巴:“喏,好戏要开始了。”

    诺大的戏台子上,一名老叟已经顺着跟细长细长的竹竿,徒手爬了上去……

    春和大班的杂耍全国有名,但搁不住周鹤霄在北衙当差忙整日,两场杂耍没看完,她就蜷在雅座后面的罗汉塌上,抱着飞翎刀,和衣睡了过去。

    于霁尘独自坐在桌子前,安静地看着戏台上精彩纷呈的表演。

    中间周鹤霄被观众的喝彩鼓掌声吵醒过一回,也不知是何时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千山仍旧脊背挺直地坐在那里,在周遭手舞足蹈的欢闹中安静而沉默。

    她置身在迭起如潮的喧闹中,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