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从江宁离开后,“于霁尘”三个字便没在霍大人的生活里继续出现过,无论是她自己的文牒户册,还是在奉鹿军衙上任的朝廷告身,上面的名字俨然都是“霍让”。

    霍让是她真姓名,大家唤她“千山”也唤得习惯,唤“霍将军”“霍大人”的更比比皆是,可是——

    “霍大人,那个看起来好吃,买一份尝尝嘛。”

    “霍大人,那边好像有好玩的,我们过去看看。”

    “霍大人……”

    霍大人答应赔偿人家,隔天便被水图南拉在大邑京的街头逛着耍,那口口声声的“霍大人”,像是什么咒术生效的口令,让霍大人会钞时嘴角也是往上翘着。

    盯梢的人亲眼见到霍大人笑把自己乐成朵花,事出反常必有妖,遂纷纷忍着惊诧,把这般稀罕的情况报回给各自主人知——大家暗中盯霍让三载,三载春秋逝,何曾见过霍让如此开怀的一面。

    消息传到后,季太后淡淡表示己知;皇帝身边的人把消息过滤一遍,觉得这不是要紧事,干脆没报上天听;只有于冠庵在收到消息后,回家同霍君行说起。

    “霍让被禁在大邑,耳目闭塞,我主动让偃儿告诉她,水德音来了大邑,这下可好,她竟还要提防我弄死水德音,还拜托持岸盯着我,这叫什么,好心当成驴肝肺?”

    卧房里,于冠庵站在西洋钟前,感觉越说越疑惑不解。

    霍君行近来闲下许多,难得到点就能放衙回家。

    他站在床前换掉官袍,常年严肃的脸上照旧没什么活跃的表情:“我让人打听了,让儿困于大邑,幽北这几年在政策上还算老实听话,互市开得比较顺利,上位对让儿这个‘人质’,如今已不怎么上心。”

    ——昔日东宫凭借互市开放之功顺利继承大位,幽北的杨严齐还算听他的话,被软禁在大邑的幽北小财神自然也没了挟持价值。

    他系着腰带走过来:“退一步讲,便算是让儿和杨嗣王联手演的戏,三载至今,她们也算是成功的,成功让大邑放下提防心。抛开这些,再说句私心话,让儿回奉鹿,对我们而言是有益无害的。”

    于冠庵拿着工具,认真调拨总是走慢一刻钟的老钟,语气生硬道:“她爱回奉鹿就回,我也不稀得要挽留那个冤家,我只是气她连何时走都要暗中安排,不欲我知去分毫,还有!”

    造型精致的纯金小拨针被啪地拍在条案上,于冠庵余光偷偷往侧后方扫过去,故意提高点声音:“既然那个水图南来大邑了,霍让为何就不能把人领来让我见见?就这么打算一辈子瞒着昧着?到底是水图南见不得我,还是我见不得水图南?我又不曾反对过什么,霍让藏那么紧实干啥!”

    霍君行倒杯茶递过来:“莫生气嘛,等让儿晚些时候回来,让会会帮忙探探口风,看让儿究竟是什么想法,至于她那个姓水的朋友——眼线只是说她们重逢,又没说别的,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霍君行忽然消音,因为于冠庵接茶杯时,转过身来盯着他看。

    “怎么,干嘛这样看着我?”霍君行疑惑,不禁挑眉瞪大眼睛。

    于冠庵放低声音,诚心实意问:“让会会去向霍让打探口风,你是不是看会会这几日病情好转了?”

    霍君行:“……”

    心思并不细腻的男人,竟然忘了自己亲女儿这茬事,懊恼地抿起嘴不说话。

    于冠庵端着茶杯,往后靠在及腰高的条案上,沉默须臾,道:“世上再没谁比你更希望会会过得好,你千挑万选给她挑中个夫家,可是,你觉得会会这几年过得好?”

    “大夫说会会身体弱,是因为被红花之类的药物伤到本元,以后再不可能有孩子,老霍,我知你不同意会会和……”

    “偃儿”二字说到嘴边,又被于冠庵咽回肚子,那些隐晦的,无法放到明面上的东西,还不到摊开讲的时候。

    “可我们做亲长的,除去妥协,还能有什么办法?”于冠庵望着霍君行黑沉的眼睛,轻轻摇头,“我们不答应也好,不承认也罢,可终归是往后的人生里,陪她们走到最后的不是我们。”

    “那也不能是霍偃,”霍君行执拗地反对着,“她记在霍家的家谱上,和会会是‘兄妹’,若是答应,岂非颠倒伦常。”

    霍君行是平静的,他情绪越平静,松口允许的希望就越是渺茫:“霍偃亲生父母的案子一日不得翻,她就一日不能认祖归宗,她就得继续做咱们家的孩子,若是我答应下来,她们照旧得躲在暗地里见不得光,”

    “冠庵,”霍君行问:“见不得光的关系,你觉得能走多远?”说罢,又轻叹着补充:“即便熬到改元,我观上位的态度,也是不会为霍偃的亲生父母翻案,霍偃这辈子,除去姓霍,别无路可走。”

    会会和霍偃,和霍让的情况完全不同,无法相提并论。

    “你也太小看偃儿了,”于冠庵觑着霍君行隐约露出不忍的神色,道:“无论她能否为当年的冤屈找回清白,她都有本事护住我们这个家。”

    霍君行摆下手,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还是先把霍让的事解决,再说会会吧。”

    孰料于冠庵一改方才的态度,弯弯的眉高高挑起:“那冤家有什么可说的,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喽,我无所谓,反正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德行,没差别。”

    “啧,”提起这个,霍君行也忍不住啧嘴,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你倒是提醒了我,持岸带回来的那个姑娘,也是有些不好处理。”

    提起首徒的闯祸本事,霍君行牙痒痒得,恨不能把李持岸当沙袋吊起来揍:“那么大一张饭桌,桌前坐那么多她的同僚,你说她用谁的碗筷不行,偏偏拿了人家本地姑娘的用!”

    交趾本地有个习俗,谁和未出阁姑娘同吃一碗饭,或者看了人姑娘的闺房,便要把人娶回家,如果不娶,便代表那姑娘人不行,姑娘这辈子会再也嫁不出去。

    若是寻常的女子误闯别人的闺房,倒也不碍事,但坏就坏在李持岸那个不讲究的狗东西,她吃了人家吃过的饭。

    交趾那边的人认为,只有一家人才会吃同一碗饭,那姑娘的父亲也不是个好人,要靠嫁女儿的礼钱给儿子娶媳妇,对大邑高官吃了他女儿碗里饭的事不依不饶,闹到衙门口,闹得过往百姓人人皆知,闹得他的女儿再没脸留在交趾。

    李持岸那个狗东西,除去办案缉凶时精明能干,其余时候脑子就没清楚过,被那姑娘的父亲撒泼打滚几番逼迫,便给付八十两礼钱,把那姑娘从交趾带回了大邑来。

    现下就安置在狗东西自己的小宅子里。

    “哎呦!”想到这些,霍君行只觉得眼前发黑,头大如斗:“别人家都是长徒稳重顶事,上帮师父师娘分担庶务,下照顾师妹师弟,咱们家可好,出了李持岸那么个闯祸精,她还跑来问我该怎么办,我真是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遭报应,头疼!”

    女儿和“养子”纠缠不清,继女和仇家的女儿藕断丝连,还没等处理清楚她们的两桩事,这厢又蹦出首徒乱吃剩饭给她自己吃回个“媳妇”来的意外,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呐!”霍君行这个性格耿直的中年男人,抱着头痛苦地哀嚎出声。

    滑稽的模样与他沉稳严肃的气质形成鲜明你对比。于冠庵没忍住,捧着茶杯嗤嗤笑起来。

    .

    “所以说,你为了能顺利来大邑找我,故意引导水德音跑到这里找我报仇?”

    相比霍君行在家里抱头哀嚎,于霁尘在水图南下榻的客栈里,惊讶得嘴巴能直接塞进个咸鸭蛋。

    “对的呀,”水图南撕着丝丝分明的龙须糖,歪头从糖尾巴开始吃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我怎么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那肯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嘛,我就想亲自来找你,所以——”

    她吃完手里柳絮般轻而细的龙须糖,粉色的舌尖飞快一舔嘴角,话题骤转:“暗中盯着我,不想让打听到你消息的人,到底是谁?”

    于霁尘看着水图南舔嘴角,不敢不说实话:“……是于奉笔。”

    “因为我是仇家女?”水图南对此并不意外,尾音隐约带笑,似乎早已料到是于冠庵,或者说料到了对方至少是和于霁尘有关系的人。

    但其实无论那人是谁,对她来说都没关系,只要不是于霁尘故意不让她探知消息,其余什么都好说。

    于霁尘强行把目光从水图南嘴角拔开,看着满桌各式各样的零嘴,果干,肉脯,点心,糖糕……她忽然也想跟着吃点东西。

    于霁尘拆开盒老式的五色糖果,捏个羊角蜜出来,一口咬下去,满嘴甜而不腻的香,直接甜到人心坎儿上。

    上次这样吃零食是什么时候,她已经不记得了。

    在羊角蜜的香甜中,于霁尘懒散地弯了弯眼睛,否认道:“关于以前的旧事,于奉笔只负责收拾大邑的官,水德音倒是从没入过她的眼。”

    于家三兄弟的死,光是江宁本地官商勾结,是不足以做得如此顺利的,当时大邑有官员做了江宁官员的保护伞,于冠庵在大邑筹谋,就是为把那些幕后的人揪出来。

    这么些年过去,结果未负有心人,除去那实在暂时动不了的,其余各得其罪。至于水德音之流,则压根不在于冠庵的考虑范围,就像虎狼食肉,但却不会去捕捉小小的虫蚁。

    水图南更加疑惑:“于奉笔为何不让我打探你消息?”

    “我是被软禁在大邑京的,”于霁尘解释道:“季太后和皇帝的人,还有些别的人,皆派了眼线监视我,杨严齐同我断联三年,若你来找我,恐会引火烧身。”

    于冠庵堵回水图南的探听,实则是为的水图南好。水图南点头,暗中松出口气:“原来如此。”

    “图南。”于霁尘再也忍不住了,再也不想顾虑任何事,拉着凳子挪过来,坐到水图南身边。

    “什么?”随着于霁尘的忽然靠近,水图南心头蓦然一跳。

    于霁尘三言两语说不清这几年来的经历,只感觉水图南敢在杨严齐都不敢轻易有所举动的时期,仍旧坚持在打听她情况,是件让人无比喜悦的好事。

    于霁尘暗暗提起口气,用紧张到出了满掌心冷汗的手,拉住水图南手,语气里有着不管不顾的冲动:“这几年来,你可有找到和你心意相通的人?”

    “……没有。”水图南被着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不敢乱动,错愕地看着于霁尘。

    她就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于霁尘漆黑眼睛里摇晃的璀璨灯火,砰砰乱跳的心一时间被分割成两份,一份在暗暗期待于霁尘接下来的话,一份又有些怕自己被嫌弃。

    于霁尘虽事经营,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之人,门庭差距如此之巨,恐怕……

    还没等她多想,便听于霁尘迫不及待再问道:“这几年来我心里满满都是你,如今既然重逢,你愿不愿意,重新同我好?”

    “……”水图南一时沉默。

    见此,于霁尘忙拉紧她的手,像是怕她会从自己面前消失。她开口,蛮横地切断水图南所有的犹豫:“水德音牵连你辞了江宁商会会长么,你不是说,要我必须得赔偿你么,图南,你愿不愿意去幽北?那里有一方比江宁更大的商市,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你敢不敢,同我一抢奉鹿商会会长的位子?”

    儿时念诗词,念到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水图南当时不理解究竟有何可怯惧,可是现在,在经历过漫长而煎熬的思念后,她面对于霁尘,生出了和诗词里描述的那种情怯。

    太想念,太想念,就变得害怕起来。

    “你还会不会,”水图南垂下眼皮,遮敛其眼里汹涌的心绪,“像几年前那样,再不声不响离开?”

    于霁尘立马:“不会,如今境况已不同,以后绝对不会旧事重演。”

    “可是……”水图南脑子里空白一片,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却还是想说点什么,然而刚低喃出声,于霁尘的唇落过来,亲吻在她半垂的微凉眼皮上。

    水图南明显身体微微一僵,就在于霁尘的勇气,即将在这般回应不明的状态下消耗殆尽时,水图南“哇!”地哭出声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于霁尘,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哭起来,放声大哭,似要把这几年来所有的情绪全部释放。

    紧接着,于霁尘终于把水图南真真切切地抱进怀里,低头小心地吻在她的眉目间,尝到眼泪的咸。

    她道:“图南,谢谢你还愿意来找我,图南,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