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宫门落钥前,纠集在宫门外的太学学生,在霍偃的设计和禁卫军的“威胁”,以及来秀幸的主动认罪下,慢慢退去愤怒的情绪,终于稀稀拉拉四散了去。
宫人在宫墙上见此情景,大喜,飞快跑回去禀报。
季帝用过晚膳在批阅奏折,闻禀后神色未变。
趴在旁边翻看奏折的三秦公主,失笑道:“这位霍同知着实有趣,说不让飞翎卫出面,竟真做到让禁卫军从头管到尾。”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季帝什么。
季帝淡淡笑起来:“太学是国朝最高学府,能在太学读书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是未来的朝廷大员,这些人不好处理。霍偃所言不错,飞翎卫是我的手中刀,最不适合出面处理那些学生。”
竖起的奏折后露出三秦公主一双大眼睛:“那阿娘为何,还非要让霍无歇去接手?”
季帝脸上笑意更深几分,谆谆教导道:“霍君行日后便渐不用了,霍无歇得顶上他老子爹的位置,我们要用霍偃,总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能耐不是?”
事实证明,霍偃确实比霍君行,更适合掌管飞翎卫。
三秦公主心里像明镜般清楚,却不敢在母亲面前过早露出锋芒,好奇道:“那这回,霍偃算是通过了阿娘的考验?”
“还没结束呢。”季帝在份恭贺她登基的奏折上批阅字,好整以暇。
三秦公主仿若听不懂阿娘的言外之意,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太学生已然散去,还有哪里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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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集的太学生已经散去,再度坐回马车的来秀幸,又被反绑住双手,脑袋套上了布袋子。
“我说霍同知,”他被气得笑起来,“还在马车里呢,用得着做这样全套?”
霍偃依旧靠在来时的位置上,不搭理人。
来秀幸自讨没趣,坚持不懈和霍偃说话:“适才在宫门外,我瞧你和禁卫军的总督关系不错,我以前竟没发现过。你藏的够深啊,能和禁卫军总督称兄道弟。”
说着,他故意道:“你爹要是知晓你和禁卫军总督关系好,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
飞翎卫是皇帝的手中刀,便从上到下只听皇帝差遣,最是容易树大招风。霍君行做事谨慎,为避免皇帝起疑心,明令禁止飞翎卫百户以上的人,和皇城戍卫、朝臣边将有任何形式的私下往来。
霍偃充耳不闻,闭着眼睛歇神。
他们霍家的人从上到下跟霍君行一个臭德行,仿佛怎么激都不会怒,来秀幸悻悻闭了嘴。
一路无话。
马车停下时,靠在角落的来秀幸顿时警惕大作:“还没有到大理寺,霍无歇,你要把我弄哪里去?!”
漆黑的车厢内没有半丝光亮,霍偃在的方向没有声音,另一侧,马车门被拉开,冷风呼啸着涌入,冻得人瑟缩。
有人来抓来秀幸下车,他踢着腿挣扎起来:“霍无歇,竖子,你要把我弄去哪里?我是大理寺在押重犯,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三司问责吗!霍无歇!!——”
他被人隔着头套勒住嘴,架起来架走了。
未几,霍偃胳膊上搭着领御寒风衣,从马车里跳下来,从卫立马跟上来。
被霍偃摆手阻拦:“不必跟着,我自己回家去,你们候在此处,天亮前把人送回大理寺狱。”
“是。”从卫领命,目送霍偃走出空无一人的后巷。
簌簌雪花打落在身,很快白了头,那边躲雪的兄弟们招呼从卫过去,他抹把脸,转回头看向身后的春宵楼。
酒气混杂着脂粉香味,被香风暖浪送到鼻尖的瞬间,来秀幸已经晓得,自己被带来了大邑京鼎鼎有名的娼妓院春宵楼。
但他被架着走过很长一段路后,香风暖浪没有了,脂粉胭酒没有了,四下寒冷,但没有风,那些人解开堵他嘴的东西,把他一扔,周围便再也没了任何声音。
摔倒的来秀幸努力平复着凌乱的气息,凭感觉判断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据他所知,春宵楼是当年季相府的产业,季由衷倒台后,它便落在个趁火打劫的商人手里,至于那商人又是谁的狗,他一直没能查出来。
冷,周围冷得如在冰窟。来秀幸挣扎着坐起身,屈起双腿用膝盖夹掉头上厚实的布袋。
他这才得以看清楚,自己身在囚笼里,准确来说,是一座放置在密闭房间里的囚笼。
他用肩膀抵着栏杆起身,借助那边桌上的油灯打量周围,屋里除去那小桌子和一张长凳,没有任何陈设,甚至连门窗也没有,自己被关在个大囚笼里,像狗。
囚他的囚笼在屋子正中央,旁边角落里,还有个用黑布罩起来的方形东西,从大小高低来判断,那应该是个正儿八经大犬用的犬笼。
“有人吗?有人吗!”他踹一脚铁栅栏,反震得他脚疼。
他挪过去查看笼门,欣喜地发现门压根没有上锁,只是用铁销从外面插着,他转过身去,弯腰,踮脚,试图用被绑在身后的手拉开插销。
半天没捣鼓开,累得他满头汗,正努力继续摸索着,房间角落处的墙壁被推开,一个黑袍之人迈步而入。
“……是你!”来秀幸心里那点七上八下的忐忑,在看清楚来人后,算是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来者,正是于霁尘。
来秀幸额角挂着汗,靠在栅栏上喘气,露出些许讨好的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早该猜到是你了,霍小将军,我想我们之间是有误会的,方才在路上时,我还同你大哥霍同知在讲,等过几日陛下放我出去,我首先要摆酒设宴,给你赔个不是。”
“为何是我?”于霁尘走进来,挑亮油灯,把袖子往上挽。
“什么?”来秀幸被问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咬咬后槽牙,继续赔笑:“误会,误会呐,霍小将军,我若是诚心要杀你的人,她进了清噪处,真能等得到陈鹿带人来救?”
眼见于霁尘越走越近,来秀幸舔舔发干的嘴,努力挺直腰杆迎上对方目光:“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你的人,那不过是做戏给他人看,此事不仅在陛下那里报备过,连你们杨嗣王也知晓。”
“有人去御史台状告我的事,便是杨嗣王安排的,咱们是一伙的,都是为主子办事,这么着,等我出去,无论你想让我怎么赔礼道歉,便是给你那位磕头认错,或者让我也一刀两洞,我来某人绝无二话!”
于霁尘两个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节肌肉流畅的小臂,不理会来秀幸的话,重复问道:“为何是我?”
平静的语气,平静的目光,看不出这人究竟问的是什么。
来秀幸纳闷儿:“霍小将军,你我同朝为官,实在没必要为个女人撕破脸,我已经一退再退,还望你不要得寸进尺。”
于霁尘停步囚笼前,不说话,只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囚笼里的来秀幸,像看着玄元大街上的野狗。
来秀幸觉得这女人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决定不和于霁尘讲道理:“实话讲,我和令尊令堂同朝为官多年,由衷敬佩他们二位,我和令兄霍偃关系也不错,霍将军,今日我肯低这个头,不代表它是个错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我他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你由衷敬佩于奉笔?”平静的脸上扬起抹笑,像是面具上裂开条口子,隐藏在面具下的人,终于要露出那么点真实相貌:“那只能说,于奉笔逢场作戏的本事足够可以。”
“什么意思?”来秀幸被年轻人的目光盯得心里突突跳,暗暗挣扎捆绑在手腕上的绳索,开始疯狂思索那句“为何是我”的疑问。
于霁尘不说话,一根手指挑起囚笼插销,轻轻一拨,咔哒声响,囚笼门被打开。
见此,紧张到冷汗湿透后背的来秀幸,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英皇帝天保九年,你祖父和父亲获罪斩首,你全家没入奴籍,你时年六岁。”于霁尘转身走到角落,站在黑布罩着的笼子前,精准描述着来秀幸快四十年的人生轨迹。
“你真正成为废帝心腹,并非因为少年时曾为书童伴读,而是天狩十九年,你为时为东宫的废帝,找来了发展势力的第一笔私金。”
于霁尘身后,来秀幸弯腰钻出囚笼。
他舒展腰背,想起那笔钱的来历,明白于霁尘已经晓得了真相,盯向于霁尘后背的目光阴鸷狠辣起来,话语却是带笑:
“钱是个好东西,连一国储君缺了它都寸步难行。霍将军被软禁在大邑三年,仍可得杨嗣王撑腰,不也是因为能给杨嗣王赚钱?”
“是呢,我们会赚钱,”于霁尘对着黑布点头,带笑语气有着说不上来的自嘲,“你赚的钱不干净,我赚的钱,也未必没沾血。”
飞翎卫绑的绳结过于结实,来秀幸越解越紧,手腕都磨破了,他沿着屋子走半圈,来回打量于霁尘的背影:“如今钱不好赚,怎么,霍将军盯上我的财路了?”
于霁尘笑着转过身来,隔半间屋子看来秀幸:“倒还没有沦落到和你抢那仨瓜俩枣的地步,我就是好奇,来大人为何非要把史泰第和任义村的死,栽赃到我头上?”
那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若是做成,既可借废帝之手除掉于霁尘,又能借效忠季帝的由头,在霍家和幽北面前推脱嫌疑,让季帝去为于霁尘的死承担霍杨的追究。
来秀幸彻底确定,于霁尘此次是来和他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他嗤地笑出声,用脚挑过桌前的长凳,坐下来,道:“飞翎卫暗探的本事,我领教过,霍偃那人护短,定是已经把我查了个底儿掉,霍将军何必还要在这里同我兜圈子?”
“想要什么,”来秀幸挑起下巴,“你直说就是。”
都是生意人,又都混迹在官场,最是会衡量利弊,也最是清楚没有永远的敌人。
于霁尘抱起胳膊,靠在罩黑布的笼子上:“来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同我在此浪费口舌,你要我死是真心,我要你死,难道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声落,二人四目相对。
片刻后,来秀幸大笑起来,笑得跺脚,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二十年了,你娘都能忍下来,每每与我笑脸相对,你却不能?霍让,昔日我在废帝手下,你母女动不得我,而今我为女帝卖命,与你母女共效一君,你仍旧动我不得,既然如此,有些话何必非要挑明!我以为,你跟着杨严齐多年,好歹能学到点她的忍耐,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霍君行把霍偃教得更好啊。”
于霁尘低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被她把玩着:“史泰第和任义村在刑部大牢‘畏罪自尽’,是你干的,他们给季由衷卖命的同时,还搭上了你这条贼船,是也不是?”
来秀幸起身靠到桌前,挡住了油灯光亮,神色晦暗:“是则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也清楚,江宁太有钱了,没人抵挡得住它的诱惑,季由衷不能,废帝也不能,你觉得,季帝就能?年轻人,别天真了,无论是谁当政,江宁的风波,永远不会停!”
“江宁的风波,与我何干,”于霁尘用指腹刮刮匕首刀锋,试了试锋利度,“我只问,天狩十九年,江宁于氏茶庄案的真正主谋,周家庄下令杀我外祖父母的,以及几日前要杀死水图南的人,是你。”
手上一阵灼疼,绳子被油灯烧断,来秀幸挣脱捆绑,终于重获自由。
他活动着手腕,骨关节咔咔作响:“是,是我,于氏案是季由衷替我顶罪,你外祖父母被杀,你不是至今还在恨着霍君行么,至于那个姓水的女人,我只能说,是她命大。”
“霍让,”来秀幸并不把这个比他矮半头的女子放在眼里,“我最后奉劝你一句,往事已矣,既尘埃落定,那就不要再去翻旧账,不然对谁都不好!”
于霁尘并不理会他的威胁,点头道:“承认就好,既然承认,那便是人证口供俱全了。”
来秀幸眉毛一扬:“人证?”
“是呀,”于霁尘抓住黑布罩衣用力一掀,“人证。”
黑布翻落,露出罩在下面的犬笼,被五花大绑坐在笼子里,堵着嘴动弹不得的人,正是水图南的父亲,水德音。
“……霍让!”来秀幸两手握拳,欲提气运力,先发制人将于霁尘拿下,不料浑身发软,两腿无力,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你阴我?!”
“是啊,我阴你,”于霁尘走过来,用匕首把油灯挑得更亮,又拿出火折子,把固定在墙壁上的灯台,挨个点亮:“今次机会难得,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来秀幸,你借我和于奉笔的手,把当年参与在你祖父父亲案子里的人,尽数杀死,你报了你的仇,如今,也该轮到我报我的仇了。”
电光火石间,来秀幸猛然想通其中某些关节,恐惧漫上心头,他两手撑地,两腿努力往后蹬,试图离于霁尘远一些:“怪我轻敌,几年前不该借国丧把你留在大邑,霍让!”
见于霁尘拿着匕首缓步过来,来秀幸暴喝出声:“你不能杀我!我是季帝的人!我为她登基立下大功!是我诱使废帝发动政变的,你若杀了我,季帝不会放过你!”
于霁尘一步步走过来,匕首在手里打个旋:“你又怎知,我劫你来此,不是季帝默认?”
……
两个半时辰后,于霁尘整理着衣袖走出密室,在内室净了手,来到灯火通明的外室。
丝竹绕耳,红袖飞舞,刑部尚书的亲侄子尚暧正沉着脸,躺在暖榻上,看春宵楼最新时兴的舞蹈。
见于霁尘出来,他挥退所有人,亲自倒杯茶递过来:“怎么这样久?天都快亮了。”
于霁尘接过茶,没有喝,掏出份口供递过来:“这份供词配合着你的证据递到御前,你叔父联合来秀幸害死你爹,夺走你官荫的事,便会水落石出。”
尚暧接住薄薄的供词,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似乎想打开看,又有些不敢,怕这是场梦,打开后会烟消云散。
尚暧努力克制发自内心的激动,常年的愁苦令他法令纹深刻,他刚想说什么,于霁尘又把一份供词放进他手里。
道:“这是来秀幸的认罪书,一并递给御史台,他们会对你感激涕零的。”
尚暧把这份供词粗略扫几眼,登时大喜。
御史台正因为来秀幸的案子,被夹在中间两面为难,怕查深了牵扯到季帝,又怕查浅了不足以平世人愤,有了这份点到为止的认罪书,御史台可不就能跳出进退维谷的窘境!
“太好了,太好了!”尚暧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我已备下薄酒,霍将军忙碌这么久,吃点东西填填肚子!过会儿天一亮,我立马亲自去御史台!”
于霁尘一摆手,露出几分倦容:“我与大人各得所图,不必如此客气,若是大人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家了。”
“好好好,霍将军受累!回家回家!”尚暧激动得无与伦比,收起供词亲自送于霁尘离开。
等他再回来,人已经彻底没了方才在于霁尘面前时的无能模样,眼睛里闪烁着精亮的光。
他把两份供词逐字逐句看过,越看越满意,忽然从满屋子的熏香中闻到点血腥味。
他闻了闻供纸,又闻了闻自己手,笑叹:“几年前霍让找到我时,我还真不相信,她能扳倒来秀幸。”
侍奉在旁边的随从和他主人一样高兴:“人在做,天在看,定是老太爷和老爷在天有灵,不忍主人独自抗争,特意派了霍让来帮忙。”
可不是,霍让的出现,对于在叔父威胁下孤立无援苦苦挣扎的尚暧来说,可不就如同神兵天降?
“算了,不说那些,恶人还没有真正得到报应,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尚暧好生收起供词,摆手道:“你先去密室看一眼情况,若是无事,便叫几个人进来,把来秀幸弄到后门,交给等在外面的飞翎卫。”
“是。”随从应下,挑帘进了内间。
尚暧坐在桌前喝茶,正盘算着供词抵到御前和御史台后,他该如何应对后续事宜,去密室的随从忽然大叫一声,从里面跌撞出来。
“发生何事?!”尚暧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好供词。
只见随从跌倒在地,两脚胡乱蹬着往后挪,浑身发抖地指着里内室门帘,仿佛见了鬼。
尚暧揣起供词,明知于霁尘才从里面出来没多久,遂壮着胆子挑帘进内室,直朝密室而去。
片刻,尚暧捂着嘴冲出来,趴在桌边干呕起来。
尚暧恶心得,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全呕出来了,一个劲给随从摆手,让他赶紧把密室里面处理好。
他方才进密室,抬眼就看见囚笼上绑着个血葫芦,一小堆肉堆放在旁边。
霍让她,竟然活剐了来秀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