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山谷中
    夜色深沉,篝火渐渐熄灭,变成了一缕向上的青烟,最后消失不见。

    这一整个晚上沈北陌辗转反侧,后悔若是早知道他会渡那么两口气给她,当时在水里就该捞棵断肠草抹嘴上,毒死他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

    即便是知道了她是来自南邵的人,贺霄也并没有限制她的行动,沈北陌的视线就一直黏在李恪手边的那把鬼火长刀上,乌黑的刀面上有着烟熏火燎的烧痕,名副其实的像被鬼火烧过一样,锋利无比。

    她当时为了逃命,将千机伞和盔甲一起沉在潭底藏起来了,但这鬼火刀的刀柄修长,其实和千机伞收拢成锥刺枪的形态时候很像,她用起来必定顺手。

    夜色最浓郁的时分,沈北陌动作缓慢从干草上起身,匍匐着,毫无声响往李恪的方向潜近。

    异族人的身体天生的就是要比中原人更皮实些,她从小上山下水,打记事起就再没生过病了,平日里身体好的时候能大雪天穿着单衣在雪地里打滚,但今时不同往日,贺霄那一掌打得她气血亏空,又落水受了冻,夜间的冷风阴飕飕一吹,她没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这动静理所当然惊醒了两个警惕的男人,沈北陌也没抱侥幸心理,原地躺下,心里好一番骂骂咧咧。

    贺霄默默起了身,解了自己的中衣,搭在了她身上,结果人还没转身,就听见那气性大的姑娘一胳膊给掀了。

    “他又没在这看着,何苦跟自己身子过不去。”贺霄叹了口气,向来都不会劝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起作用。

    沈北陌没理他,贺霄半晌没等来回应,又再耐着脾气蹲回去给她盖了一遍。

    这回却是还没等他起身她就整个人弹起来反抗,贺霄也不啰嗦,直接两指给她点住了穴道。

    “此番你舍身给他争来活命的机会,我成全你这份心意,这次放他一马,明日出谷。”贺霄给她披上衣服,将人慢慢放倒,冷静说着,“但下次再见,必定要决出个死活胜负来。”

    沈北陌躺在草堆上回答他:“那你死定了。”

    贺霄无声一笑:“走着瞧吧。”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露熹微,林间的鸟儿都还未苏醒,贺霄便背了沈北陌,往出谷的山路上缓行。

    她被点了一晚上穴道,即便现在气劲已经散的七七八八了,但身上几处大关节也还是觉得滞涩无力,伏在贺霄的背上,一声不吭,跟背了个尸体似的。

    贺霄在外行军多年,方向感相当好,即便昨天风大雨大看不清路,他现在也仍然能分辨清楚出谷的方向。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三人经过一片水涧,贺霄听见背后有树枝耸动的声音,听着不是无意碰到,像是从枝头被摘下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男人回头看了眼,正好对上一双淡漠无所情绪的眸子,他越过她又看了眼后面枝头上挂着的红果,以为她是摘来吃,将人往背上掂了掂,问道:“饿了?”

    贺霄看了眼日头,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就能绕出去,时间尚在可控范围内,再者李恪的伤势也经不起这么长途跋涉的折腾,便说道:“歇一会吧,前面有水,休整一番再走。”

    李恪拄着鬼火刀跟在他后面,闻言主动请缨道:“我去摘些野果来。”

    贺霄点头:“去吧,别走远了,保存些体力。”

    沈北陌眼看着李恪往树下离开,贺霄则背着她找了一处水涧边上的大石头准备放下来,岂料人刚一蹲下来,口鼻就被猛地捂住,一股湿濡又浓郁的异香猝不及防窜进了脑子里。

    沈北陌抓碎了满手的浆果汁水,拿全部的力气将他死死捂住,贺霄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庞大的身躯失了重心,被身后人趁机往水涧边一倒,两人双双栽进了奔腾而下的涧水中。

    “二爷!!”李恪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了扑通的大水花,他踉跄着去救人,一着急又再扯着了伤口,根本就跑不快。

    冰凉的水流灌进贺霄的口鼻之中,那果子腥甜刺鼻的味道冲得头皮发麻呼吸困难,天旋地转之间,两道身影被水流高高抛下,冲下山林很快消失不见。

    不知漂了多远,贺霄才艰难地破水而出,他胸膛起伏着在岸边咳嗽,好半晌才缓过这口气来,但周围水流湍急一片荒野,已然是没了第二人的踪迹。

    贺霄喘着粗气,急切四处环顾,抹了脸上的水渍,一拳砸在了水面上。

    南邵的地理位置特殊,四季特点鲜明至极,六月的雨季过去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长达两个月的酷暑时节。

    那日落水之后,沈北陌被冲了二里地有余,才终于是仗着水性从湍急水流中淌进了浅水湾,得以脱险。

    她也算是孤身又从楚军的阵地顺利探了一次军报回去,但仍是没能阻挡大军倾轧的步伐,楚军在这两个月时间里强势前行,凭着绝对优势的兵力和武器,往大凤山上硬抢了半座山头有余,已然是快要摸到山后金棠关的大门了。

    贺霄说的没有错,大楚的皇帝,对于南邵,是真的志在必得。

    这两个月沈北陌忙得分身乏术,带着自己训战的一支神策军神出鬼没奇袭,但也只能暂缓拖延大楚进攻的脚步,一旦让楚军翻过大凤山,金棠关便岌岌可危。

    烈日当头,整个南邵大营里的气氛都是压抑沉重的,自打雨季之后楚军换了主将,战略上的打法没有之前那般激进了,却也少了许多可钻的破绽漏洞,稳扎稳打,像是一块推进的铁盾,叫人无计可施。

    神策军的副将钟子柒换防回营,掀开军帐对沈北陌道:“看这情形,楚军是下定决心要准备强攻一线峡了。”

    站在布防图面前的年轻将领高束起栗色长发,一身亮银与深红交错的裙甲,她手边桌上搁着一只狰狞的鬼面具,沈北陌这号人物最初展露锋芒的时候就因为面相生得好看,没少被人诟病看轻,后来这个鬼面具和千机伞一步步从血战中杀出了响亮的名号,也成了她最为鲜明的标志。

    “今晚你带一队人马在一线峡外佯攻,引出楚军兵力之后就撤,吊着他们跑几圈,帮我吸引注意力。”沈北陌转过身来,狭长的桃花眼里浸着深沉的杀气。

    钟子柒点头应下后疑惑道:“你是准备要干什么?”

    沈北陌:“拿回我的千机伞。”

    那日落水之后,虽然是几经周折终于安全回到了南邵大本营里,但她的身体状态也因为贺霄那一掌养了好些时候才恢复过来,后来大楚占领了大凤山北坡,他们一路都在边打边退,根本就没有机会回去取伞。

    虽然南邵军中也不乏脚力了得的斥候,但旁人根本就辨不清千机伞落水的位置,更何况那等稀世神兵,除了她本人,谁去都可能会受伤。

    钟子柒愣了愣:“我说你怎么一直提着杆铁枪耍弄,竟是千机伞丢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言难尽。”沈北陌抄起恶鬼面,一边往外一边吩咐道:“我今晚潜进北坡去,顺利的话看情况能不能烧了他们的粮草仓。”

    钟子柒听着都肉跳,追上去反对道:“太危险了,对面这个主将排兵布阵滴水不漏,行事作风跟之前那个明显不一样,粮仓必定重兵把守,想要奇袭太困难了。”

    “有兵器就不难。”沈北陌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被天光照得透亮,她平静又坚定道:“等他们一步步蚕食上来,打到最后就只有投降的份。这么多年下来哪场奇袭不危险,哪场没赢。这回也不例外。”

    入夜,万籁俱寂。

    沈北陌一身玄黑软甲,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她将战马留在了一里地外,趁黑摸进了北坡山林中。

    林间的哨塔上燃着篝火,虽然防守严密,但楚军占领大凤山时间到底还不久,一些隐蔽的小路都还没摸清楚,也就给沈北陌留下了潜入的机会。

    她耐心地伏在密林中,临近子时的时候,楚军大营明显出了些声响动静,有士兵高呼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战马踏过山道,数量还不少,显然是外面的佯攻开始了。

    时机成熟后,沈北陌鬼魅一般避过守卫,几个呼吸便又一头钻进了营中山地,这大凤山里的地形她再熟悉不过了,很快就找到了当时跟贺霄交手的那片山洞。

    此处已经成了楚军的驻扎大营,来回都是巡逻的士兵,沈北陌躲在漆黑幽森的阴暗处,分辨清楚方向之后正欲一鼓作气滑下山坡去,忽地浑身汗毛炸开。

    习武之人对危险逼近都有着强烈的直觉,她猛地后仰下腰,交错的利箭带起呼啸罡风,从各个角度射来,与她上方交汇擦过,稳稳钉在了树干上。

    周遭的篝火倏然成排亮起,将她逼在中间,连影子都无处遁影,汇聚在了交错的枝叶之下。

    贺霄高大的身影映着火光,并无太多表情,但那一身的煞气凛然,凝视着敌人的目光就好似有千斤重,能叫人生怖生畏。

    “沈将军,久仰大名。不知深夜造访,是有什么指教?”

    沈北陌沉默着,她清晰看见了贺霄唇边扬起了轻蔑的弧度,这阵仗明显的早有准备,就等着来个瓮中捉鳖。

    神策军里有贺霄的耳目。这是沈北陌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但很快就被否决掉了,即便是那贺霄真的手眼通天能买通普通兵卒,这件事她只告诉了钟子柒,他领出去的那队卫兵都是他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没可能有人出卖她。

    贺霄不是个多话的人,若换作别的战俘他不会再多言半句,但对方是沈北陌,男人之间的胜负欲作祟,他居高临下睨视着道:“你输就输在,太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