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将军府内。
李焉识坐在书房,抚着额头跳动的神经。这一夜,发生的事,太多了。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当看到那些曾在自己身边笑着叫着的鲜活生命从此寂灭,他的心还是隐隐作痛了,喉咙里似有什么堵塞着。
他一直以为,自小的苦楚,三年沙场,他的心早就被风沙打磨得光滑无隙,刀子是扎不进去的。
还有……那个人。不,他不能让她死。她身上绝云派的密谋还未挖出来,怎么能轻易放过?
李焉识:“六郎,那几位大人还在忙活着吗?”
刚从现场回来的顾六上前一步:“正如将军所料。”
“嗬,让他们忙活去吧。加急的文书送去洛京了吗。”
“已经出发一个时辰了,第二封明早启程。他们的折子……比我们走得还早。”
“嗯,你便看看他们是如何自掘坟墓的。还有,你派个人,持我手书去趟白水城接个人来,快马加鞭,今夜就去。”
顾六上前接过他刚封好的信笺。
“是。”
一个黑影,隐匿在黑暗中,窥伺着将军府的动向。
三个大夫从一间稀松平常的厢房出来,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口中探讨着什么,似乎是在研究着如何回禀。
之前的回报,将军看起来并不满意。
厢房内,梁惊雪沉沉睡着,浑身凉透,几无生气。
黑影悄悄潜入,只见昔日爱笑爱闹的小姑娘此刻面无血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房间都冰透了,如死一般寂静。
他急急上前搭脉,还好,还好,一息尚存,他的心落了地。
他从怀中取出丹药,化在水中,药顺着喉咙缓缓流入她腹中。
“还好,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感受着她的脉息逐渐有力,肌肤慢慢回温,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阿惊,这是毒药,也是续命的药。是师父不好,让你伤心了。”
他的苦痛,并非来源于徒弟的误解,而是今后如何继续诓她服药。
那个故事,他不能说,他不愿,再多一个人,如他一般终生沉浸在仇恨里,他希望,若有那日,她看到的就是完满的结局。
“我的小阿惊,这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他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取下她发上簪着的竹枝,呆呆望着,有些出神。
“尘埃已起,总要有人收场。这些年,你已经承受得太多了,剩下的,师父一人承担。你只需要快乐,想做什么,自在去做就好。师父……永远会护你周全。”
她的呼吸渐渐均匀,沉沉的梦里,她回到了青峰山。
阳光暖暖,春风和煦,她穿着一身浅白浅粉色揉成的衣裙,裙角缀了些细碎的浅红色的飘零落花,那是她十二三岁的模样。
她牵着襄灵的手,蹦蹦跳跳地去找萧影,向他介绍自己新结识的伙伴。萧影的背影就在眼前,她盈盈笑着向前跑,却怎么也接近不了,够不着,只能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散。
她急得想喊,却发不出声,回头看去,手里牵着的襄灵也不见了,只有风从指尖滑过。她四下望去,周遭扭曲碎裂,化作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他重新扎好面纱,透过油纸糊的窗子观望了一番,确定外头没什么动静,跳窗而出。
院子里静悄悄。
“绝云派可真是看得起在下,连派了两位高手来刺探。”
他的声音从西北角的哨塔上传来,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那样坚定,更是万分自信。
“李焉识……李将军。”
萧影心中并不怯,抬头眯着眼,对上了他居高临下的视线。
“原来阁下也知道我是将军,我还以为绝云派把我这当成无人之地,个个都来去自如。”
“绝云派?我还不放在眼里,少来碰瓷。”萧影很不喜欢听这个词。
李焉识一跃而下,落至面前,两人隔了一丈远,相对而立。
月光朗照,一黑一白,静默无言。
李焉识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身白衣飘飘,又以白纱遮面,只有一双眼睛,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二人并未交手,可对视之下,却让李焉识感到有些不舒服,不是来自武力的威慑,而是没来由的,心底深处的忌惮。
“不是绝云派?试试身手便知道了。”
李焉识拔出佩剑,率先刺来。
萧影向后连连退去,突然止步,足下生风,向右贴着剑身急急回旋了几圈。
李焉识挥剑而来,身体还未掉转方向,萧影已翩然躲至他身后,死死按住他的左肩头,几乎是同时,又捏住了他的右手腕,剑反而搭在了李焉识自己的脖颈上。
李焉识心中一紧,冷笑了一声:“是我轻敌了。”
“有进步,肯坦然面对了。”
“什么?”
李焉识耳畔感受到他的鼻息,竟觉背后有一丝发凉。
“我不杀你,答应我个条件。”萧影没等他答复,便默认了他一定会答应,说出了要求。
“别让她知道我来过。”
“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
“还是顾好自己吧,你手底下的人,不干净。”
萧影松开了手,消失在夜色里。
“不急。”
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对这个白衣人,他感到有种弥久的熟悉,可自己所识在世之人,并无这一号高手。
他怔在原地,感觉有一缕尘封许久的恐惧如冷水般自后腰,沿着背脊慢慢盘绕攀上后颈。
他打了个寒战,似是想起什么,冲进厢房,死死盯着梁惊雪安静沉睡的面庞,试图找出答案。
那场熄灭了十五年的大火重新轰燃在他的瞳孔里。
“太荒谬了。”
“她早就死了,他们,早就死了……”
他怔怔地顺着床沿滑落在地上,自己定是神经过度紧绷,胡乱揣测了。
眼下,还是下好这盘棋。这些百姓,不能白死。
三日后。
梁惊雪醒来之时,李焉识已奉旨查抄了慎王府,梦粱知府及一干慎王府座上客的府邸,上下几百人通通下了狱。罪证,供词桩桩件件如流水一般,堆满了那间专门为他准备的库房。
“慎王,是谁?”
三魂七魄刚刚归位的梁惊雪揉着脑袋,听着照料她的小厮慢慢说着这几日的变故。
“他是皇帝的亲弟弟,听说在洛京时很受器重。几年前不知因什么缘故,触怒天威,被赶来了梦粱。梦粱富庶,离洛京又近,已是格外开恩了。还不知足,犯下这滔天罪行,害人不浅。”
他口中的滔天罪行,梁惊雪虽然还迷迷糊糊的,但也已经听了个大概了。
他就是萧影口中与北斗门勾连的贵胄之首。
将军府,地牢内。
“残害忠良,顺昌逆亡,谋害百姓,嫁祸将军。你认是不认?”
将军府明亮的地牢里,顾六站在慎王的面前,手里拿着拟好的供词,一字一句,厉声发问。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慎王端坐在稻草堆上,紧闭着双目,依旧保持着他身为皇子端庄高贵的仪态。
“勾结北斗,窝藏山匪,掳掠女子,谋财害命。你认是不认?”
身受皇命,顾六心中无半分胆怯,坦荡问道。
慎王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他以为,眼前这个无名之辈,还不配审问自己。自己落入牢狱又如何,来日这些下等人都会被丢进乱葬岗。
“结党营私,只手遮天,私藏军火,意图谋反。认是不认?”
“无稽之谈!”
慎王猛地睁开双目,面目狰狞地瞪着顾六郎,他踉跄起身,试图上前撕碎供词,终是失去了他苦苦维系的最后一分体面。
“那就是了。”
顾六身手灵巧,躲过了似饿狼般扑来的慎王。
“放肆!竟敢构陷本王!”他握紧了牢房的栏杆,转过头来,狠狠瞪着的双目布满鲜红的血丝。
他很清楚,享乐不算什么,杀几个挡路的人也不算什么,因为,他是皇子,不同于那些贱民,死便死了。
即便是皇帝宠爱的功臣,自己也有办法轻而易举捏死他,可谋反这一条,自古哪个皇帝不忌惮夺嫡之心。
“您的朋党们都招了,您还要负隅顽抗吗?”
“谁?谁!”
他狠狠拍打着,捶着栏杆,似是意识到什么。
“让李焉识过来!我要见他!李焉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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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小人!”
“王爷莫要动怒,李某来迟,赔罪了。”
李焉识似闲庭信步一般,缓缓下了地牢的台阶,踱至慎王眼前。双目相对,仅凭木栅栏之隔。
“我若是王爷,便不会这般大吵大嚷。大局已定,王爷该省些力气,安心等处决后,自有死士来取李某性命,替王爷报仇。”
慎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粗重地喘着气,目眦欲裂。
“确实忠心。你下狱的那天,他们就谋划了营救,已经自投罗网,尽数斩杀了。你该教得他们聪明些,至少也得等你死后,等我放松警惕,再来杀我。不过,王爷愚蠢,手下,自然也尽是蠢笨之人。”
“放肆!你放肆!竟敢如此编排本王。”
他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编排?自然,李某已经编排好了王爷的过去和未来。”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母后!否则,我绝不招认。”
慎王心中很清楚,他庇护北斗门不假,北斗门替他除去不臣之臣也不假,他们私底下做的那些勾当,他亦是有所耳闻。寨子里有些兵器,炸药,更不足为奇。
可若要说私藏军火,那定是有人栽赃!
若要分辩,唯这一条,他理直气壮,是以,他一定要见到兄长,太后。
“王爷可知,为什么从前犯了那么多事,即使豢养的山寨里搜出那么多军火,也安然无事,这回死伤虽不少,可只隔了一日,便雷霆俱下?”
这也是慎王心头之惑。
“您当真以为,这数月以来,我那一封封弹劾的密折都是送往洛京的?”
“你是,故意送给我的?”
他微微颔首,那张一旦登台便常年挂着假笑的面孔如今依旧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除了始作俑者,谁会关心密折的内容?从您的府上搜出李某呈给天子的密折,到时您如何辩解?”
“那都是,诬告!本王岂能容你诬陷?”
“是不是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已经认定是您了。”
“什么?”
“你截得了我的密折,你堵得住悠悠众口吗。这一个月以来,百姓口口相传,风声早就传到洛京去了,岂是你堵得了,杀得尽的?你不可一世,视人命如草芥,最终亦会为草芥吞没。”
他看着慎王怒不可遏的神情,愈发开怀:“王爷听得懂吗?那李某便再说通俗点儿,今天你踩我头上,明天我种你坟上。”
“是你!你故意放出风声,让百姓议论。把军火,北斗门,还有我这个,你们恨之入骨的王室联系在一起,只要坐实了一部分是我的手笔,我就该被喊打喊杀,谁还管哪部分是冤屈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王爷不也是这样对李某的吗?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买通我手底下的将士,亲信,打着我将军府的旗号四处招摇作恶,不就是为了搅混水,让李某尽失民心,把李某拉下马吗?”
“包括此次烟火盛会的事故,各位大人众口一词,弹劾李某失职的折子竟比李某奏报事故的还要早。这样急不可耐,您说,陛下听了一个月的流言,会信谁的?”
李焉识闲散步入牢房,站定在慎王面前,淡然自若。
“你,你是故意激我对你下手!你早就设好了圈套,就等着我去钻。”
慎王上前死死揪住了他的官服,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李某又非神人,如何能未卜先知,揣测王爷心意。王爷该知道,什么是作茧自缚。”
他依旧是不疾不徐,缓缓说道。刺向他心头的刀子,慎王也该尝尝。
“不,就是你,是你害我!”
“其实,王爷因李某不接受招揽而起杀心,于李某而言,无妨。王爷不该的是,招揽了北斗门。王爷,是受他们牵连了。”
“呵,都到了这份上,还在装什么道貌岸然。纵使你网罗我再多罪行,我若不认罪画押,你还能私自处死我不成?”
慎王揪着他衣服的手狠狠一推,李焉识却岿然不动。
“王爷不是想知道,为何这回陛下动怒尤甚吗?”
“还不是你的谋算。数罪齐发,兄长如何不怒?满朝文武畏惧我的多了,我倒了,谁不顺势踩一脚?”
“是太后娘娘的旨意。”
“您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