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你醒了。”
“阿惊呢!”
李焉识刚刚醒转,望着眼前宁安司卧榻熟悉的帷幔,便要撑着身体坐起来,可自胸口贯穿至后背的剧痛是那样尖锐,痛得他喘不上一口完整的气。
溪客轻按,制止了他,又开口道:“溪客自作主张,已将阿惊姑娘安置在隔壁厢房,押来了萧影,还请来了乔玉书。药已服下,但……但萧影只求给她个解脱,别再强留,折磨阿惊姑娘的病躯。”
“为何!”
他听见了最不想听到的话。溪客语气柔和,可字字冰冷戳心,他的心比剑扎入的那一瞬还要凉。
“乔玉书说,寒气侵入五脏,回天乏术,再无转机。”
溪客定定地看向他的双目,她知道这话很残忍,但这是他自作自受。他只是失去了爱情,人家没的却是命,他听听又怎么了?
溪客在床畔守着他的时候,常常会掠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怎么不同她一道死了?负心之人,合该如此。
“什么!”
他向来不说废话,今天已说了两回。
“还有一事,不得不禀报司主。盯着绝云派的小队禀报,阿惊姑娘今早是从绝云派下山而来。另外,龙掌门今日处置了裘夫人。”
“此事以后再提。”
溪客并未理会,接着说了下去。
“罪名是,私挪公款,押去绝云派小黑屋关押,许是,终身了。自然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手下两名弟子失踪多日,今早才找到的尸体,说是失足坠落后山,很快便悄悄下葬了。我遣人偷偷瞧过了,死于……”
“死于……龙钟月之手?”
“不,死于阿惊姑娘的袖箭。”
“我替阿惊姑娘擦拭更衣之时,发觉她的指尖亦有袖箭扎伤的痕迹。此外,全身上下还有很多深浅大小不一的淤青和已经结痂的伤口,应是撞伤和擦伤。”
“司主,说句僭越的。她能活着来同你决斗,都是奇迹。”
她一定要说,她要眼前这个男人看看,他都给她带来了什么!
“都是我的错。”他苦痛地闭上了眼睛,扭过头去,胸膛颤动着,又猝然睁开双目,捏紧了拳头,胳膊撑起便要强行起身。
“我去找龙钟月,绑也给她绑过来!”
“怕是没这个必要了。”溪客冷冷地再度制止了他。
“为何!阿惊这气定然是龙钟月解的,否则谁还有这本事!否则她又何故决斗前替绝云派吆喝那样久。”
“萧影说,不必去找任何人,即便是龙钟月来了,她消耗殆尽,无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封上。”
“我去看她。”
他的心如兵荒马乱,掀开被子就要再度起身,顾不得胸口蔓延开来的剧痛。
“你看她,”溪客冷冷道,“她就能醒吗!”
溪客再也无法无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愚蠢行径。她是他的属下不假,她亦是人。
“萧影没有说错,人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爱护,死了何必装一往情深!”
溪客心内颤动不止,她与梁惊雪相识不久,甚至不算熟识,她没有理由偏帮她。
可同为女子,她实在不忍看见另一个女子的命运被如此拨弄践踏,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会哭会笑的人。
即便这人打着深爱的招牌,喊着为她好的口号,却始终违逆她的心意,连最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这分明是伤害。
是以爱之名,最恶毒的囚牢。
她见李焉识站起又颓然坐下,抱着头,胸口又渗出血渍,缓了语气:“乔玉书那儿已经备下了送阿惊姑娘好走的药,我没应允。想着……拖着等你醒来再说。”
他失魂落魄,狠狠捶打着头哽咽着:“我有何权力,决定她的生死。”
“那我便去回了萧影,送阿惊姑娘上路。”
“不,不要。”
他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地张惶抬头,死死拉住溪客的手腕。
“李焉识,你若真拿我当义妹,便听我一句。她是被你的私欲害死的,或许在你那儿说得好听,叫执念。”
溪客原本已转身欲走,此刻微微侧过脸来,悲悯地垂眼望向他沾湿黏连的睫毛。
她和李焉识,初识便是在宁安司。她记得那个雪天,七八岁的他灰头土脸,敲响了宁安司的大门,他说,他来找娘亲。
“去去去,这儿没有这个人。”看门的人听闻他口中提到的名字便是一惊。
她认得他说的那个名字,几个月前便死了,草席一卷丢得不知道去了哪。
她隐约记得那是个不会笑的美人,整日疲于司务。她是怎么死的,她不知晓内情。溪客只知道,她一死,便有人迫不及待坐上了她的位置。
“等等,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生得倒是不错,跟小荷花一块调教着吧,再过几年,送去长欢阁做探子,她不是为司里鞠躬尽瘁吗,她这儿子难道不算是来尽职了?”
过了几个月,她问正在专心和泥的小李焉识,知不知道长欢阁是哪里,为什么不逃。他笑着团起一块儿泥说,他不会逃。他找到了母亲的遗物与绝笔,他要为母亲报仇,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此生,他将只为践行母亲的遗念而活。
后来,清微山庄日盛,宁安司起了拉拢苟且之意,便要向来乖觉伶俐的李焉识假扮学子潜入打探。
自然,这是李焉识自己苦心钻营设计来的,这亦是他被送去长欢阁前,最后的机会。
从宁安司一步步爬到清微山庄,走到朝中,再收归宁安司,重塑司制,灭玄灵派,三年国战,再到梦粱的定远将军,灭北斗门。
溪客看得见他来时路,也看见他迷失在执念里。
溪客是李焉识给她起的名字。
李焉识说荷花本高洁,出淤不染,只可远观,同你很是相称,只不过表意太显露,与你隐秘低调,不示人前的性子不太符,你若不喜,可改为溪客。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这个果敢英勇的人。
“等,等我,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可以。”李焉识似是想起什么,呆滞木然的脸上忽然有了颜色,抬起眼睛欣喜若狂地望着她。
大门卷着风打开,乔玉书揣着手走了进来。
“你这儿隔音忒差,说的话,萧影都听见了,他一直在替小一压制着,已经撑不住,吐血厥过去了,他说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我马上去。”他大喜过望。
“他说,你若有心,便离她越远越好。”
乔玉书见他面色苍白,几无血色,心下不忍,可知晓了这几日的变故后,亦是站在了萧影那头。
“备马!”
……
“游客您好,此乃绝云派禁地,不得擅入。”
弯刀横于项上。
“绝云派禁地!岂可……”
他并未犹豫,扶着胸口,径直踏入。
幽暗阴森的窄道,冰冷滑腻的石壁。
“师父。”
他不愿开口,却咬着牙,依旧是隐忍着张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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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豆大点灯火勾勒出的,那个苍老矫健的身影。
“既十六年不见,何故今日来此。李大将军是已拿下我绝云派?”昏黄的灯光映衬着他花白的长发,几近透明。
“绝云派于我,有如再造之情,怎敢说拿下。”他依旧拘着礼,面带一贯的笑容,恭谦谨慎。
“那便是,要来拿下承某。”他放下了手中已然破损绵软的书册。
“不敢,师恩在上。一日为师,终身……为,为父。我对恩师,唯余崇敬。只恨,不能侍奉左右。”
李焉识咽下一口气,浇灭心中的怒火,才敢继续开口。
“委屈你了。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承鹤布满沟壑的面庞转向他,“看来,今日你是有所求。”
“焉识,想求师父,救一人。”
“那日的女子?”
“正是。”
“我为何要帮你?”他语气冷淡,仿佛死的不是个人,只是树上落了片本该飘零的枯叶。
李焉识心中怒火尤盛,却隐忍不发,低头顺眼。
“师父有所不知,她,她是清越师兄的遗孤。师父,您从前不是最欣赏大师兄的吗。他是,他是枉死的啊!”
李焉识起伏的胸口伤口再度崩裂,他很想抑制真实的情绪,这也是他向来最擅长的,可他此刻做不到。
“背叛师门,心志不坚。早非我绝云中人。”承鹤微微一笑。
“那我娘呢!我娘死的时候,你知道吗?”
李焉识抬起愤恨的双目,望向烛光里的人。
这个问题他一直憋在心里,可他一定要留到拿下绝云派,诛杀承鹤之际再问,为了看他的痛苦绝望与求饶,看他的坠落神坛与湮灭,李焉识已经等了十几年。
“你分明知道!你为了避嫌,为了你的名声,连她的尸骨亦不去敛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埋尸何处,还是暴尸荒野!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绝云中人!”
他愈说,胸膛起伏得愈是厉害,胸口的血渍再度扩散蔓延,此时此刻,他脑中热得发烫,这些疼痛皆被心头不死且愈发旺盛的怒火掩盖。
“今日,你若不救,我便夷灭凌云山,将你昔年之事公之于众!你知道,我有这个能量。我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反倒是你,承掌门!你的清誉可是要紧得很吧。”
“年轻人,戒骄戒躁。”承鹤不疾不徐,依旧端着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你所珍视的,我都会一一踩在脚下,让你眼看着被细细碾碎。让你也尝尝,我娘和我,当年的痛!”
气血冲上他的头脑,伤口的鲜血沿着纱布溢出,再次浸湿他的衣襟。承鹤已经害死一个他生命中最亲近的女子,他绝不能放任另一个凋零。
“看来,你是无退路了。”承鹤敛下笑意。
他利落拔剑,面冷似铁。
“没有退路的是你,承鹤!这些年,我有一万次机会揭露你的恶行,可你的名字不配与我娘的摆在一起。我更不想惊动她泉下魂灵。只要你再说一个不字,不消半个时辰,你的龌龊往事便会传遍整个白水,明日便至梦粱,整个大周!你便与你的绝云派,一道堕入肮脏的地狱!”
外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溪客与人交战之声传来。
“让她进来!”
李焉识的声音在空荡的壁穴里回荡。
“师父,弟子之失。”
龙钟月轻车熟路,见李焉识在此,持剑跪下。
“钟月,你以为呢?”承鹤并不看向龙钟月,只是微微剪了截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