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一边遗忘,一边隐藏
    数十天后,白水城府衙。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先?”乔玉书在回廊里与李焉识并肩走着。

    “一道说吧。于我而言,已经没什么区别。”

    这些日子里,他躲着连乔玉书也不敢见,乔玉书却有心,翻过墙来在廊上堵住了他。

    “好消息是,她康复了,运气自如。萧影说还如从前那般,压在了第九层。按时服药,可保一生无虞。坏消息是……她脑子没康复。”乔玉书语气还算轻松。

    “什么?难道变……变成弱智了?”乍然听到这般噩耗,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倒没有。饭来了知道张嘴,下雨了知道回家,有肘子知道不吃蔬菜。”

    “那你还要求什么。”他舒了口气,微微笑道。

    “起初我们也没发现,就是看她总是呆呆地一个人拧着眉毛在那想,躺着想,坐着想,站着想,走路也想,吃饭也想。因为李焉识这三个字在乔宅已经是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了,所以呢,怕惹她难过伤心,也不敢问她在想什么。”

    “后来,她突然有一天就自己站到院子中央,特高兴地把我们都喊过去,说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什么了?”

    “她想起来自己是怎么从家到梦粱,到清微山庄再到白水的了。”

    “她说她来白水是因为路上遇到歹人迷了眼睛,一个好心人把她送来的我这,她就在我这儿住到现在。李焉识,你,你怎么这个表情?”

    李焉识对于她的失忆并不意外,上回便是如此,将那天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只是这回,怎么选择性地遗忘了?

    “是,就是你猜的那样,她把李焉识和师砚这五个字儿,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其他的,她都自己圆乎上了。”

    “只有我?”

    “没错。对你是忘得干干净净。跟你相关的人啊东西啊,顶多稍微有点印象,但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再问就头疼得厉害了。”

    “小铃铛套了她话,不像装的。她现在能吃能喝,蹦蹦跳跳,就是成日里跟院子里那几只新抱来生蛋的鸡过不去,她自己已经安排下了炖一只,白斩一只,红烧一只,烤一只。”

    李焉识忽然记起,在来白水的路上,他装作师砚,问她叫什么,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忘了。

    “如今,真是‘忘了姑娘’了,”李焉识哑然失笑,“忘了好,忘了比记着幸福。”

    乔玉书并没有接茬,静默之中,他又试探着支支吾吾开口:

    “那她,什么时候回家?”

    乔玉书摆了摆手,一脸无奈:“她不肯回,同萧影吵了几架。闹得我院子里鸡飞狗跳,萧影都快上手拿绳子捆了,她跳到房梁上说要来府衙报官,告他拐卖妇女。一听府衙两个字,萧影立刻就闭嘴了。”

    乔玉书说着倒是笑了起来,李焉识想想这个画面还算是蛮精彩,错过真是遗憾了,亦是不经意间笑了。

    “她为什么不回?”

    “要找她亲生爹娘呗。说绝云派没有她要的东西,她下一步要去别的地方闯闯。”

    李焉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玉书,我明日便启程去洛京复命,然后……就不回来了。不论她在这逗留多久,麻烦你替我好生照看着,药材,还有衣食所费,一应找宁安司支取便是。这是,我欠她的。”

    “宁安司,你以后还会回来吗?”乔玉书这是替自己问。

    “或许不会了。这个司主,溪客做得很好,做得比我好。以后,慢慢的,都交给她了。而且,阿惊她……不喜欢。她只喜欢,我做那个光明磊落,心系天下的将军。”

    “迟来的深情……你懂我要说什么。”乔玉书撇了撇嘴。

    “知道。”李焉识苦笑。

    “也好,及时回头。生命里总得出现个人给你上这一课。”

    他这话击中了李焉识的心,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他的错,凭什么要她来承担呢?

    “这一课,于她而言代价太大了。我倒宁愿,她不做这个先生。”

    “你走之前,要见她一面吗,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远远地看着。兴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话在嘴边徘徊了许久,乔玉书还是说出了口,正如他从前所说,我们总会为那个人撑把伞。

    他心内触动,却依旧是摇头。

    “不必了,她那样机灵,若是撞上了,再想起些什么,便不好了。现下,是最好的结果。”

    “成,你身体也还未痊愈,该自己多保重些。回了梦粱,若是有事便遣人招呼一声,乔玉书,一直都在。”

    “玉书,多谢。”

    他望向乔玉书坚定的双目,只能说一句谢谢,旁的,他什么也给不了。

    次日清晨,白水城城门外。

    李焉识一行人告别了再三送行的白水城知府及大小官员,望着熟悉的街巷,他多渴望能再度看见那个身影。只是,这个世上,岂能事事都如他意。

    他望向前方,漫漫大道,天地相接,策马扬鞭。这是只属于他的路,他只能自己走下去。

    在那个晖光朗照的春日,他骄傲而虔诚地指着湛蓝的天对着心爱的姑娘起誓——若有违背,众叛亲离,所求皆失。

    他耍了心眼,偷换概念地道:今生所求,唯有一个你。

    如今,他来应誓了。

    道路两旁旧时的枯草未腐,新钻出的嫩芽点缀了那片枯黄,遍地爬满浅蓝色的四瓣小野花,田野间满是雨后清新湿润的气息。

    秋时的枯叶,到了春季才落下。

    旧日的错疏,到了今朝才崩塌。

    它会来么?它一定会来。

    芳草萋萋,水面平静。

    “小铃铛,你这样钓,得多久才能上钩啊。”

    她蹲在一本正经专心钓鱼的小铃铛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道。

    “你消停点儿,鱼都被你吓跑完了。”面对这一川春水,小铃铛掩面低声道。

    “我削根棍子去叉鱼吧。你这样我真的很担心中午要吃不上。”她起身捶了捶酸胀的腿,皱了皱眉。

    “你离我远点叉,别把我这儿的都惊跑了。”

    “小一,来这边叉,我这瞅着水纹了。”乔玉书隐隐听得马蹄声渐近,高声喊道。

    “来了来了。哪儿呢?”她拔剑出鞘,跑了过来,对着水面探头探脑。

    “你太大声,被你吓跑了。”乔玉书望着身侧的大路,低声道。

    “真麻烦,我下水去摸吧。”她撸起袖子就要开干。

    “你会水吗就下去?这虽然开春了,天气还是冷得紧,你这身子没好全,还是在岸上待着吧。”乔玉书赶忙拉住了她。

    “师父,那你下去摸吧。”她转过头来,一脸期待。

    “又不是我要吃鱼,谁要吃谁下去摸。”萧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枕着胳膊仰望通透蔚蓝的天空,嘴里叼了根柔嫩的新草。

    “不摸那咱们还是回去烤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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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吧。”

    “成,我下去。小一你剑给我。”乔玉书咬咬牙。

    “乔玉书,你滚远点儿摸,我这刚有口,别给我惊着了。”小铃铛低声怒骂道。

    马队飞驰而过,隆隆马蹄声震得地都在颤。

    “完了,咱中午是吃不上了,收摊吧。”她皱着眉,目送马队离去,恹恹地望着乔玉书道。

    萧影抬头看了一眼,马队渐远,烟尘渐息,放下了心,于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诶呀,闲着也是闲着,师父给你露露身手吧,瞅瞅什么叫浪里白条。”

    “小铃铛,免费的湿身男模,快来!”

    “啥必。”

    ……

    一个时辰后。

    “你这都烤焦了还吃?来,我这个给你。”萧影举起手里串着的烤鱼递向她。

    她翻着白眼:“师父你别装行吗?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刚偷偷把咱俩的对调了。”

    “怎么小人之心呢?我换的明明是乔老板的。”

    “萧影你,”乔玉书呸道:“我就说,我怎么记着我看着火呢,转个头来就焦了。”

    “你给我换回来,换回来!”乔玉书提起竹枝叉着的烤鱼,便去追已然呲着嘴开溜的萧影。

    “小气劲儿。”小铃铛在一边皱着眉看着两个男人跑远了,转过脸来,却望见梁惊雪正双目失焦地望着篝火。

    “怎么了你,魔怔了又?”

    她被惊了一跳,拍着胸口笑道:“没有,就是感觉火堆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安心。”

    小铃铛松了口气:“嗐,解压呗。”

    “不是的,好像,还缺了点什么。缺了点儿……味道。”她皱着眉头,仿佛要挖空脑仁儿般思索着。

    “烤鱼佐料没加够,再来点儿?我跟你说,你口这么重不好。”

    “是气味。一个人的气味。”

    “好像,那个人一直陪着我的。但我想不起来了。”

    她闭上眼睛,试图用这相似的声音去追回那段过往。

    徒劳。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疑虑道:“应该是梦里吧,我又不会生火,对吧?”

    “不会生火会吃吧?想什么想,吃!”小铃铛将手里刚烤好的虾递给她,“别辜负你那湿身男模啊,清水小虾,一口一个,嘎嘣脆。”

    “香香香。”

    萧影停了脚步,倚着刚抽出嫩芽的大柳树,等着气喘吁吁的乔玉书追来。

    “说吧,什么事儿。”乔玉书蹲了下来大喘着气儿。

    “分明是我在等你找我。”萧影看透了他,不羁地笑着道。

    “老奸巨猾。这都被你发现了。”乔玉书好半天才直起身子。

    萧影啃了一口烤鱼,看似漫不经心道:“你放心吧。我啊,再也不会来找你指证他当年之事了。我带我们家那祖宗回去以后,也不会再踏足白水城一步了。”

    “你真跟李焉识讲和了?”

    “是。不得不和。我拿捏了他的死穴,他也拿住了我的。你若是也有一天,也看着个孩子长到十六岁,便就都明白了。这世上啊,什么屈辱,仇恨都能抛弃,唯有感情二字抛不得。”

    “那龙……”

    “她,一直都在我的身边。我,也从未离开过她。”

    他抬起头,望向晴朗的天空。月亮会一直在天上高悬,无论昼夜,从不曾离开。当光明西沉,她便会露出真容,为他朗照前路。

    他,从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