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有缘之人,自会再见
    他一夜几近未眠,倒并非毫无困意,而是一闭上眼便似飘在空中,瞧见她一身红嫁衣,手执罗扇,在无声的吹吹打打与宾客恭贺声中与他人结为连理。

    高堂之上,端坐着那人的父母。一整间亮堂堂的屋子,烛火明亮,空气温暖,所有人都笑语盈盈,满堂祝福。他短暂的一生里,从没见过这样多诚挚的善意笑语。

    而自己,李焉识,一个看客罢了,一个脏东西罢了,连踏足一步,敬她一杯,恭贺一句良缘夙缔也不配。不过一条阴沟里的水草,哪日水流湍急了些,便被冲走罢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什么也剩不下。

    她,曾有过,也失去了。

    父母,家,曾有过,也不算有了。

    过往的美好是骗来的,未来的荒原,他只能独行。

    去岁除夕前日,那棵纷飞白梅之下,他诓她一道对着故园焦墟拜了三拜,在他卑劣却纯挚的心里,二人已结为夫妻。

    上天好像跟他开了个玩笑,所有的璀璨都只给了个试用装,让他余生在一无所有之中无限怀恋绝版。

    老天的饥饿营销,玩得很好。

    他愿意倾尽所有去换取一点点的加时,可他已经没有任何可拿来交易的了。

    除了他的命,他已然没有可以再失去的了。可他不过肮脏贱命一条,又值什么钱?

    那人轻轻挑起她的盖头,眉目依旧,他舍不得脱梦而出。自己用尽全力也无法接近的一小步,于旁人而言,竟那样轻易。

    她与他人饮下合卺。他自书案上猝然惊醒,手心攥湿了那写着青梅竹马的信笺。

    “将军,梦茅县县尉已押至大牢。”顾六急匆匆进门便道。

    “好,待会儿我亲自去审。”他擦去脸上的冷汗,遮掩着心底的无力,望去窗外,天已大亮了。

    “啊,将军?我听说这梦山县县尉在牢里头,怎么梦茅县的也抓来了?”刘副尉尾随而入,端了个碟子来喂狸子。

    “不听话的人,我自然要见见。”李焉识起身,仓促地整了整形容。

    “这狸子倒是听将军的话,将军还不是日日都纵着来去,”刘副尉啧了两声,“前儿吃饱了跑去院子里同狗打架,十几只,军犬哪,训得服服帖帖,瞅着我过去,狗都抱着我腿直嚎。”

    “不像她吗?”李焉识推开门,又留恋地瞧了一眼吃得正香的狸子,苦涩之中兀自轻笑。

    将军府,地牢。

    “徐县尉别来无恙。”

    李焉识人还未至,声已先出,端着一贯的爽朗。

    “我与将军素未谋面,谈何‘别’字呢?”徐县尉不卑不亢,转身行礼道。

    他甫一站定,便带笑回礼:“自然是在洛京。徐县尉当年初次被贬官之日,正是李某首次进封之时。”

    徐县尉略一诧异,冷冷笑道:“呵,那徐某倒是与将军有缘。只是将军还是少与徐某这种人来往,以免沾了晦气。”

    李焉识对他的轻慢并不在意,依旧自若:“李某生平最好结交心直口快之人,徐县尉算是一个。”

    “徐某同好。所以将军今日真的是因我梦茅捕快,与将军府巡防将士之口角这等小事,便押徐某于此吗?”

    “不是押,是请。只不过这地点,得做给人看。”他闲踱两步,拂袖请徐县尉落座。

    “几月未归,归来便是一场莫名白事。想必在梦粱新任大小官员的心中,李某已是个贪懒躲事,敛财无道的荒唐东西。徐县尉心中所想……大抵也是如此。”

    “不敢,徐某已然降无可降,再与将军作对,岂不是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徐县尉已然与我作对了,还想独善其身吗?”他微微敛目,眼眸带笑。

    徐县尉愤而起身:“你果然与那林谦文是一路货色!我还当这剿灭慎王的定远将军是个公而无私,怀瑾握瑜之将,没想到,哈哈哈哈哈,我大周!我梦粱!握在你二人手里算是完咯。”

    徐县尉仰天长笑。

    笑毕,冷眼傲然望着李焉识:“要杀要剐,请便吧。只是家中妻幼并不知情,还请放一条生路。”

    “李某今日请来徐县尉,正是请徐县尉给李某指一条明路。”

    李焉识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出此语,再度抱拳行礼,态度极是谦和恳切。

    徐县尉微微皱眉,又迅速展开,冷哼一声:“将军官运通达,何需徐某指路。将死之人,不必戏弄。”

    李焉识走近两步,凝视着徐县尉不惧生死的双目:“徐大人,五年连遭贬黜的日子不好受,可在林知府手底下这五个月便好受了吗?”

    “你与林谦文狗咬狗?我是谁也不会帮的。”

    李焉识并不理会他的情绪,只是背着手,转向一边自顾自说着:“坊间有传闻,李某面善心狠,是口蜜腹剑之辈,亦有人道李某面冷心热,外圆内方。只是流言怎可取信?我自知这般贸然挑明,徐大人自然不信。那么便请徐大人先看过这封回函后,再决断也不迟。”

    徐县尉并不知晓他闹什么名堂,狐疑地接过他手中那泥封完整的信函,反复确认后才揭开,回函中的内容更叫他眉头紧了又紧。

    “你,你竟然把那些贿赂的帛金都报给了……你为何这样做!为来日博个清正名声?”

    “徐大人怎么糊涂了,我若博个清正,何必这般大张旗鼓?闹出这一通,惹得一身骚?”

    徐县尉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试探着开口:“你是要林谦文误以为你们是一丘之貉?”

    “不过数月,这梦粱城防,路巡内里已然脱出李某掌控之中,甚至我将军府外也是暗哨遍布。这巡个街也是太平盛世,连个吵架斗嘴的都见不着,李某活在控制里,只能出此下策,将大人这类忠正之士筛出,请到这地牢里来。还望徐大人见谅。”

    徐县尉并未完全信任,端出作壁上观的姿态:“我凭什么帮你?你又怎么认定我一定会帮你?”

    若是从前的李焉识,则会面容沉静地笑道:“既于我无益,那么徐大人便可在此一家团聚了。”

    他沉吟片刻,道:“徐大人是我请来的第一位客人,若是不肯也无妨,另有三位还在路上,只是将来清洗之时自然会论功行‘赏’。”

    徐县尉冷笑,还未开口。

    李焉识转过身来,脸色沉静:“我自知道徐大人于官位钱财无意,可方才李某说了,大人为何屡遭贬黜,大人自己想过没有?”

    提及此处,徐县尉颇是自傲:“徐某上不曲意逢迎,下不弹压索贿,外不结交朋党,内不徒贪虚名。逆风而行之人,有进有退是自然之理,徐某只求问心无愧。”

    望着他那副桀骜神情,李焉识觉着他年岁不小,却还是这般清高腐儒做派,竟能安然活到如今,便实在没忍住,不禁笑出声来,笑得徐县尉觉着此人实在莫名难测。

    他终于收住了笑,正色凝望着徐县尉嫌恶的表情。他如此一本正经之时,方露出几分将才之气。

    “好个逆风而行徐大人,那么为何徐大人只是徒退无进呢?因为这风,太大了。徐大人之力,太小了,倘若李某在身后撑了一把,是否便不会一退再退?”

    “李某并非要徐大人拜我门下,做李某的爪牙。而是,徐大人想过没有,为何自己便不能做背后支撑之人?徐大人为官的初衷是什么,不正是为生民请命吗?自己的命都没了,还请什么?这官坐得越高,你能护住的忠正之士便越多,我大周正义为公之风便越盛,那时,你我便是顺风而行,而林谦文之辈才是逆风行者,徐大人!大周的忠正之士又岂会再遭你我今日之难?这便是李某要许给大人的‘赏’。”

    他说得自如,看着更是坦诚,徐县尉狐疑地望着他那副诚恳却不失清正的神情,不置可否,却也听入了心。

    徐县尉的表情亦被他看在眼里,他清楚地晓得,眼前之人动摇了。

    他歇了片刻:“李某有个故交,是极恪纯之辈,她说过,对付恶人,规行矩步等同自缚手脚。为何任由恶人抱团,而你我却要被这不结朋党的虚名所禁锢?结交朋党是为谋求私利,你我所谋是为护佑百姓,怎能一概而论?”

    “自然了,此行凶险,徐大人若顾虑深重,也是情理之中,可无论成败,我皆允诺,保徐大人妻小平安。”

    此话言罢,他便噤声,只任由眼前之人心中忐忑去。

    “李将军所言,徐某明了,只是还请李将军先露露本事,如何护我妻小,如何与林谦文同他背后的人一斗。”

    “请徐县尉明示。”

    “西八街十六号,将军自行打探便是。若这点本事也无,就更无法谈及扳倒谁了。”

    李焉识一笑。

    “多谢徐大人,还要烦劳徐大人在此多逗留些时辰,待天黑了再返途,这样轻易出去,难免招致嫌疑。”

    李焉识行了一礼便径直离开了。

    “将军,几时放徐县尉走?”顾六在地牢的门口候着,一见李焉识便道。

    李焉识昨夜不得安寝,头疼得厉害。方才对着个木头脑袋说得口干舌燥,又得收着那副奸臣嘴脸不能任意发挥,还得思索着他的掣肘,心中正烦闷。

    “能拖几时拖几时,跟我拐弯抹角,没给他脸上来两拳把戏做全,算是优待了。”

    待李焉识回到书房,狸子已不见踪影。

    他叹了口气,方一伏案,窗子便漏出一条缝来。狸子又不知从何处透过缝隙同阳光一道钻了进来,在李焉识的书案上伸了个懒腰,耀武扬威似地巡视了一圈,在书册上蜷缩着小憩下了。

    “一枝雪,你这些日子倒是长胖了许多,可见将军府伙食不错。喜欢,便常来。”

    他挠了挠狸子的脖颈,似是想起什么,随手将半湿的砚台盖上一本册子。

    “也是,你这般天性,来去自如,谁能拘着你啊。”

    他望着它,话语之间不免带了几分叹息与自我安慰。他实在厌恶为官,周旋牵制,合纵连横,话里掺话,可若不如此,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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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若做个狸子自在。

    “喵嗷呜……”

    狸子跃上李焉识的膝头,两个前爪勾着他的衣裳便往上攀。

    “嘶……不知道自己沉呐?赔我衣裳。”

    狸子攀至他前胸,钻入他衣襟,掉了个头,贴着他温热的胸口,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着眯上了眼。

    “这人里头有女流氓,猫里头还有猫流氓。”

    他轻笑出声。虽不将这份思念示于人前,却从不避讳对她的想念,永远直视自己滚热的心。可他万分清楚,她的美,她的好,自己终究握不住,配不上。余生,也就只靠这份思念过活。

    “将军!”外头忽地传来剧烈的咚咚敲门声。

    怀里的狸子微微睁开眼睛,他右手轻轻安抚,将狸子肉垫下按着的那条白绫轻轻抽出,生怕抽了丝,又搭在狸子柔软蓬松的皮毛之上盖住。可如此情景,怎好落于人眼前。

    他转过身去,假装在架子上仔细寻摸着东西。

    “何事?”

    “您刚吩咐的查到了。”

    “进。”

    刘副尉方要开口,便发觉了他的不对劲,凑了过来。

    “乖乖,将军你当奶妈了啊。”刘副尉刚迈了没两步,咽了口口水,欲言又止。

    “说事。”他咳了一声,有些尴尬。

    “哦哦,西八路十六号也是一处民宅,两个月前才置下的。”

    “又是姓林?”

    “不,姓柳,但粗查了下,此人与那位几乎是同时来的梦粱,原是洛京人士,从前在洛京的营生尚不清楚,但应当有些来头。再详细些的,我怕打草惊蛇还没敢动。”

    “林谦文,好得很啊。这条线你先别动了,我自有计较。”他怒不可遏,攥紧了拳头,忿忿地重重拍下。

    李焉识这拍下的动静不算大,却惊动了好睡的狸子。

    “喵啊呜!”

    它窜起身便四爪不停地慌乱跃了出去,蹬得李焉识胸口如落重锤,口中还衔着那条白绫。

    李焉识下意识追着狸子一跃而出。

    “一枝雪!把东西还我!”

    他跃至庭院之中,可狸子身手敏捷,蹭蹭便窜上了树,纵身一个飞跃,攀上院墙。狸子回过头来,睁着缩成一条直线的眼睛,歪歪头挑衅似的望着他。

    “和人一样滑头。”

    他三两步上前,足尖轻点,亦是登上院墙。

    那狸子有心逗弄,见他来了,便跃出府外,沿着巷道溜去,在小巷的转折处匿去身形。

    他眼看着白绫被衔去,心下慌恐,拼命大步追去,在巷口一个滑步,止住了。

    五步开外,烟青色的背影,蹲下抱起毛乎乎的狸子:“又是你,咱们是不是有缘啊?”

    那人抱着狸子,闻得脚步声,恍然转身,抬起双眸。

    “这狸子,是你的吗?”她偏了偏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心,不会跳了。

    暖暖的阳光侧着倾洒在她的脸上,她长而平直的睫毛和发丝在脸上落下浅灰斑驳的投影。一双鹿一般灵动澄莹的眼眸,目光自狸子身上陡然转向他。

    他的呼吸凝滞了一刹。

    乌黑的云鬓之间一如既往并无华饰,只斜簪着那枚素银竹簪,耳畔一对温润洁白的玉珏,同她的霁月风雅浑若一体。阳光透过她的鼻梁与轮廓,笼罩着一层浅浅发红发黄的光晕。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她察觉到眼前此人的失态,眨了眨眼,蹙起眉头,又添了两分疑惑,心下暗忖:“这人生得这样好看,可惜了是个傻子,否则倒是可以……嘿嘿。”

    “不,不曾见过。”

    他如梦初醒,闭上了微微张着的唇,遏制住心里的波涛汹涌,沉静地道。

    “这白绫,是你的吗?”

    她小心取下狸子口中所衔的白绫,瞧见上头干涸的血渍,有些心惊。

    “正是。这……小贼闯入我府上,叼了便跑。我是来将它……捉拿归案。”

    眼前的面影和昨夜梦中的红衣华服重叠,别无二致。他克制着自己眼中潮水般的爱意,却不舍得撇开脸不看向她。

    “喂!不过狸子而已,还你便是,何必要置之死地。”

    她小跑两步来,气呼呼将白绫拍在他手中,抱着狸子便大步流星离去。

    行至巷末转角,她侧过脸来又瞥了他一眼,暗自喃喃。

    “白瞎这张脸!不单是个傻子,还是个冷血怪。”

    他拿着白绫的动作半分没改,还沉浸在她拍在自己手上,那转瞬即逝的触碰之中。待回过神来,他惊慌地大步朝着巷尾追了过去,又骤然停了脚步。

    空空荡荡,毫无影踪,只余回响。

    追她做什么?她有了那样好的归宿。

    他伤神地嘲笑着自己。却还呆站在原地,望着手里的白绫。

    她,好像瘦了些。那香菜男,待她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