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在原地,回过神来不死心地还想往里再找找,耳畔一阵窸窣,小四子忽然从远处的荆棘丛里窜了出来,手里攥着凋零的梅枝,抱住我的腰,涨红的脸数道泪痕,大声哭嚎着,上气不接下气:
“大师兄死了,桑桑姐姐死了,小hama也死了,整个村子,都,都没有了!”
“谁!谁干的!”
“他们,他们是……前天要杀我的人!”
“就算是起火,怎么会一个都没逃出来?”
他哽咽着摇头,只说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已经烧得烈了,他只看见那几个人站在屋前欢呼狞笑,没看见一个村民往外跑。
后来过了好几年,我才查到那些歹人是玄灵派的,与他身居宁安司要职的母亲结了梁子,可他的母亲意外过世,他们气无处撒,便寻到此处,要他的命。
而整个池家村无一人生还,则是因玄灵派的歹人先在井水里投了忘寒毒,待毒发,为毁尸灭迹,这才放的火。
这样猛烈的火,不过片刻,承鹤与绝云派数人便也知悉赶到。
我还未开口,承鹤便怒斥我,道我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大师兄,还祸及池家村村民,如此不堪,不配为绝云中人,更不配苟活。
无论我如何解释,他皆不入耳。
我看着他依旧是那副素日里仙风道骨的大义模样,只急着辩解:“大师兄待我不薄,我为何要害他!况且,我来时此处火势已烈,小四子比我先到,可以为我作证,这火与我无关!”
可承鹤竟然说大师兄即日便将返回师门,也已发誓与这孩子,与桑桑师嫂断绝关系,此身只归绝云。
小四子抱着我的腿,第一次对着承鹤大声哭吼道:“绝不会!你骗人!师兄分明说邀你今日来参加洗三礼,要亲手把长空剑还给你的!”
背对着众人的承鹤凝视着他,那双幽暗的眼睛瞬间变得狠厉,冰冷,像一条毒蛇:
“李焉识,过来。”
他瑟缩着抖了一抖,摇了摇头,攥紧我的衣摆,躲去我身后。
“为师,叫你过来。”
承鹤声色未改,只再重复了一遍,温和却暗暗透着威胁。
我揽住他单薄战栗的肩,他颤抖着身躯,垂着头缓缓松开了我的衣摆。
承鹤站在一派绝云中人之前,微微眯起了眼睛:“过来。为师……都是为了你好。”
他抬起泪眼看向我,抿着嘴唇,还是迈了小步子,在我的注视下,拖着步子走向承鹤,留下两道深深的雪痕,最终站在了钟月身边。
钟月亦是泪眼婆娑,替他擦干眼泪,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敢开口,只是摇了摇头,望向承鹤的侧影,又迅速低下了头,抱紧了钟月的腰,整个人耸动着哭,却再不敢发出一丝哭声。
承鹤领着身后一大帮白衣飘飘的人,负手看着我,却问李焉识:“我只问你,是你,还是这逆徒先到此处。”
见他不答,裘师叔擒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拉了出来,抬起他的下颌,逼他直视我。我看着他垂下的头,紧闭的眼睛,嗫嚅的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还是什么都没说。
承鹤平静地问道:“若是你先到的,那便都说说你看到了什么,是谁放的火。你又可知,他们为何放火?此事,是否与你有关?你又何故在此?难道,你也是他的帮凶?”
“是……是我……”他垂着头虚虚说着,几大颗眼泪坠落在雪地里,烫出几个洞来。
“池家村的人命,总得有人来背。”承鹤淡淡一句,实则威胁,伴着长长一声哀叹,雪簌簌落下,他满口云烟袅袅升天。
他狠命摇着头,眼泪四下甩出:“是……是三师兄先到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声些,叫师兄师姐们都听见。”
“是师兄……先,先到的!”
承鹤的神情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深不见底。
他的话像屋檐下的冰凌,扎进我身体里,穿透了,融化了,什么都剩不下。
我五内翻涌,要冲上前去质问他,却被承鹤重重一掌拍得飞了几丈远。
我猝不及防摔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只觉天旋地转,喉咙发腥,一口鲜血喷在厚厚的雪上,在一片惨白里,红得刺眼。钟月急着冲上前来扶我,却被其他的弟子拉住。
我撑起身子,一步一步,再度靠近,我盯着李焉识满是惧怕的眼睛,他撇过头藏去他人的身后,那些人虽也怕我,可此刻人多势众,理直气壮,却更将他护在身后。
我佝着,口中还止不住溢着血,怒视着人群缝隙中偷偷看我的那一双眼睛,和承鹤极为相似的眼睛:“李焉识,你再说一遍,到底谁先来的!”
他死死抿住嘴,双手捂住眼睛,躲着哭着。
承鹤拂了拂手,要众人退后,将惊慌失措的他再度从人群中暴露出来,无处藏身,平淡道:
“再回答他一遍。”
北风吹得愈发紧了,天地万丈间乱絮横飞。一大一小,雪地里两个白衣人便这样与我对峙。
我也是白衣人啊,却被踢出了局。不,从始至终,在承鹤的棋局里,我不过是局外人罢了。
“你!是你!”
他倏然崩塌,跪倒在地,冰冷的积雪埋过他的腿,脑袋亦重磕在雪地里。他试图以此藏住脸,却沾了一脑袋的白雪,满头的白雪,好像这样,就能匿于雪里,谁都瞧不见他。
懦夫。
我从嗓子眼儿里冒出两声冷笑,果然是父子同心。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笑出来的,我是先听到自己可怕狰狞的笑声,才意识到,原来这是自己发出的动静。
我就那样笑着看着这对父子,看着他们身后那些惧怕却怨恨的眼睛,有得意,有畅快,我这才发觉,原来我这样招人嫌。
我自以为的师门榜首,拦了这样多人的路,惹得了这样多的不快,这样多的嫉恨嫌恶,他们早就想置我于死地了。
无论我乖顺与否,无论我向东向西,惹了他们的嫌恶,便如何都是错的。
不知是谁先冒出一句诘难,要我去死。接下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愈发大了,钟月无力的辩解被盖过,李焉识的哭声被盖过,我的笑亦被盖过。
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够审判我。
他们站在那儿,纯白无瑕,像满天神佛,垂眸降临,叫你聆听他大慈大悲的训诫。
承鹤终于开了口,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要我自行了结,说我冥顽不灵,野性难驯,叫我以死谢罪。
那个说我虽顽劣不驯,本性却善的人也是他!
怎么着,难道我还要谢他?谢他愿意给我自行了断,赎罪的机会!
我扬起头颅,擦去下颌的血渍,挺起身子,冰冷地看向承鹤:“我曾做了你的刀,可你也别忘记,这把刀终有一日尖锋向你。”
我看向无言落泪的钟月,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懂我一定不是真凶,她也知道我懂她绝不会相信。
她被身后无数双手拉着,扯着,奋力腾出空,用尽全力朝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勉强爬起身,冲着她笑了笑,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渍,亦是伸出手来。
十年前,她抱着包子,莞然一笑伸出手,我没敢回应,如今,我满手的血渍,却只想握住她的手。
我毅然转身,朝着清越师兄燃着火的院子奔去。
我消失在火光里,却借着燃烧的木屋掩蔽,纵身跃入后院的那口井。
我绝不要死!
没有人能够审判我!
那口井里,飘在水面的木桶中,竟安安静静睡着一个女婴,小小的被褥又厚又暖,将她裹得紧紧的。
她,一定会成为我洗雪的最好证据。
她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个活的孩子。我抱着桶在井里泡了大半日,等到天黑,等到外头再听不见绝云派的声响。
我抱着木桶,胸口疼得厉害,脑子里飘过好多好多与钟月的过往。
想起她与我在绝云巅互明心意,想起竹影下她教我奏箫,我以剑相和,想起向来谨遵师命的她为我顶撞师长,想起我竟从未敢牵过她的手。
夜半,弯月落在井的正上方。我抱着包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爬出了湿滑的井。
出去后才发觉,师兄的尸体正躺在后院不远处,身下掩着师嫂,头朝着井,手上还拿着长空剑。二人并未烧着,我探了口鼻,也不像为浓烟所呛。这场大火,实在蹊跷。
我望向凌云山顶灯火点点,唯余怨愤。血海深仇,此生不忘。可我不能逗留,悲恸之下,也只得抱着这孩子对着师兄师嫂重重拜了一拜,便拿走了师兄手中握着的掌门之剑——长空剑。
这把剑,必将成为我和她复仇的尖刃。
湿透的衣裳结了冰,又冷又硬。我抱着脸冻得通红的她,走在无尽白茫茫的大雪里。那个夜,又冷,又长,眼前一望无际,好像如何也走不到尽头。月光映在雪地,照得通明。
承鹤那一掌给得极重,丝毫没留师徒情面,更没想留我的活口。我愈走愈是乏力,足下沉重,怀里的孩子呼吸又浅又弱,也越发似铅坠。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不甘心……
我不甘心!
我就这样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咬着牙往前踉跄,四下却并无人烟。
直到满天乱飞的棉絮点子里,迎面出现一个黑点,闯入我的视野,愈来愈大,伴着疾行马蹄声直冲而来,我才意识到,眼前是一驾镖车。
镖局走镖素不夜行,除非……
镖局车后紧跟着的嘈杂马蹄声,夹杂的呼喊声,映证了我的猜测。
我拼死拦住了那驾镖车,一跃而上,不由分说便将孩子塞到那人手里,拔剑便朝着追杀之人搏去。
贼匪武艺平平,却人多势众,我伤重力有不逮,虽将其尽数斩杀,身后还是中了几箭。
我趴在雪地里,脸埋在积雪中僵得麻木,已然无力抬起。那人抱着孩子,身后还跟了几个兄弟,朝我大步跑来。我看着翻飞的镖旗上明晃晃的乘风二字,只能断断续续将“换她的命”这几个字勉强挤出口。
我赌赢了。
他将这个孩子养得很好,连着自己两个亲生女儿一道悉心照料,视如己出,也将一身血衣蘸雪的我带回养伤,他性格直爽豪放,与我极是相投。我的伤在春天来前慢慢地好了,可这孩子,却似乎不大对劲。
她格外怕冷。
最初的几年,我们都以为是我抱着她在雪里走了大半夜,故而留下了寒症,只是冬日里多加保暖些,谁也没太放在心上。
我一直暗中盯着绝云派的动静,后来才听闻那夜之事已然作为绝云秘事被按下,多方打探才得知,那日承鹤竟将李焉识也逐出了师门,还在几日后,亲自出手将玄灵派涉事之人一一枭首。
我这才将调查的目光转向玄灵派。
玄灵派因机关暗器,掳掠药人制毒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人人喊打却又厌恶惧怕,如阴沟里的老鼠,因此他们的消息也极为隐秘。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深入,我渐渐描摹出当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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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意识到她似乎是中了一种毒,这毒在她体内潜藏着,折磨着,只待一个引子,便可爆发。
可打她记事起,我便只能挪去青峰山上,躲在暗处悄悄看着她长大了。
看她吃饱了笑,看她摔跤了哭,看着她学着走路,看她在院子里疯跑,看她好奇地钻到马屁股后被一蹄子踹翻。
我隐藏在她生活的缝隙碎片里,陪她一道喜乐哭笑。
我无法决断,是否要将仇恨摆在她的面前要她看清,她难道真的该一出生便背负上这样的血海深仇吗?
既无法决断,又怎可贸然现身。
直到她七岁那年,镖局遭仇家报复,我不得已在她面前露了面。
她站在廊下抱着柱子,大睁着眼睛看我干脆地一剑一个,眼神之中除了对剑法的渴慕,还有花痴。
她就这样一步一跟,软磨硬泡,扯着我的衣袂,随我上了青峰山。
她的气息很怪,完全无法调出,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我还当她是个武痴,便要她先学着如何制竹剑。
我对她没有太多期待,只要能防身便好。
直到那一日,她偷看了我自撰的心法,厚积薄发,骤然冲破了冰封,整个人周身冷如寒冰,躺在那毫无生气,我才恍然惊觉,她所中的乃是玄灵派的忘寒毒。在一次次探查之中,我无数次怀疑过这三个字,却终究还是忽视了。
我背着她快马奔赴玄灵派,可玄灵派洞窟之内起了一场大火,人去洞空,荡然无存。
这把火,是十四岁,初入仕途的李焉识所放。他灭了玄灵派,解救了无数的药人,初战告捷,博得了那样好的名声,却单单毁掉了她唯一的希望。
为什么他父子二人偏不肯放过她!
我只好日复一日,以我自己的气将她体内的那股寒流压制,背着她遍寻玄灵派余孽的线索。
我竟真的找到了,那人藏在八方派。
好在,他真的很怕死。我更庆幸,他这样怕死。
他一探脉便知,她所中之毒正是忘寒,因着当年中毒极是微弱,只淤积在丹田之内,一旦运气激发,便会游遍全身。
他掀起她的袖子,以针刺入,沿着经络及至腕上七寸之处又入一针,触之竟生寒。
一岁一寸。
他很是欣喜,感叹此毒果然是妙,不愧是耗费了那样多药人才制得的神药。
他说此毒好解,也难解。
好解在于他早已将制毒解毒的秘方烂熟于心,难解在于此毒需得以药人之血为引。而此刻,药人皆被李焉识关押在洛京的牢里,她没那么多时间。
我便做了她的药人。
我知道这风险很大,合适的药人更是千里挑一。
这回,我没有赌赢。
我并非适宜做药人的体质,蚀骨钻心的毒虫毒草叫我痛得死去活来,命悬一线,不得已服下了勉强保命剂量的忘寒毒,才得以苟活。
忘寒毒是毒,更是百毒不侵的药。
真可笑。
我的血,不足以炼出解药,却勉强可堪入药。能为她续命,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人说,我需得找到真正顶尖的药人,才能炮制出一颗解药。
我从未这般怨恨李焉识,他是博了好名声,却要害得她终身受忘寒毒之苦。
我以为那人会是挖出池家村惨案真相的关键,可我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只说不知情,他与被枭首之人并无交集,不像假话。
当年之事,线索又断了。
她在青峰山上躺了很久很久,才醒来。
我诓她道:“你天资差得很,为师便赠你这瓶补药,以后每月此时服下一粒,可保你今后习武突飞猛进,运气自如。”
有了药和运气的压制,她总算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习武,一样生活了。
一天天过去,她从拿着竹剑的小阿惊,长成了挥着长空剑的大阿惊。这是她爹的剑,在她十二岁时,我便重新交还到她手上。
在我心中,赵清越是唯一堪拔出这把剑的掌门继承人,绝云派那不得婚嫁的门规如他承鹤一样,是勉强维系腐烂内里,虚伪可笑的狗屁。
为避事端,如我的化名萧影一般,这把剑也化名为青峰。
她的悟性极高,我却日益忧心,看着她日益高挑的身影,我动摇过许多次,究竟该不该将昔年仇怨告知于她。
我心知,她腕上一岁一寸长的忘寒毒爬升的足迹,还有她那与师兄师嫂极为相似的容貌便是我洗去冤屈最好的佐证。
可我若如此为之,就算洗脱,岂非将她堕入仇恨的地狱,毁掉她原本安稳喜乐的人生。
这是属于我的命运,不是她的。
我一定能找到别的办法,扒开承鹤与他儿子外头鎏的金,镶的玉,让世人都看看,内里究竟是怎样的败絮。
当年的药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顺着李焉识的足迹往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乔玉书。
我找到他时,他已经从走街串巷卖药的江湖游医成为白水城赫赫有名的乔老板。
无论是行医还是密室,白水城退隐老练的江湖中人很难不将他与玄灵派联系起来。宁安司却为他背了书,这很奇怪。
我这才查悉明了,原来宁安司的司主,并非一个叫做溪客的女子,背后是他李焉识在搅弄风云。
昔年之事,乔玉书三缄其口,软硬不吃。他虽理直气壮,可忽悠人,敷衍人的技术很不到家,更是一点便着,要我干脆把他杀了。
他一定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