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的话叫她不解,可慌乱之中,她无暇多思,还是一股脑儿归咎到了他那位早逝的未婚妻头上。
“我本来可以只是远远看着他,等着他!等我慢慢把林谦文毒死,我便还有机会!是你,夺走了我的机会!凭什么!我身为郡主要嫁给那样龌龊的丈夫!而你,不过一个贱民!却能抢走李焉识!”
她突然眼眸闪过一道光,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期冀而癫狂似的笑着:“你看看身后这些人,你看他们,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像李焉识?”
她眼神凄厉,却依旧狞笑:“要不,我把他们给你……你把李焉识给我!”
“简直是个疯子。”
梁惊雪愈发愤怒:“你一直在说你可以,你有机会,你本来如何,你要如何。你只想着你自己!你想没想过,李焉识他自己愿不愿意!你尊不尊重他!你竟然还用‘给’这个字?你把他当什么,没有感情的玩物吗?”
“他愿意?他不愿意又如何!我是郡主!”
梁惊雪握剑的手因着怒意愈发颤抖:“你根本就不爱他!你满脑子都是爱情不爱情,其实你根本不爱他!你只是想占有!你对他,只是得不到,不甘心,心里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说白了,你从小到大没遭受过挫折,没挨过饿,没受过打,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你在他这儿摔了一跤,自然憋不住气,非要找补回来了。”
“你若是去过民间,看过百姓为生计流离,卖儿鬻女,你便会觉着自己可笑!在生死面前,你这点儿女情长,这点钻牛角尖的龌龊欲望,算得了什么!”
“你读过的书比我多,你该知道,什么叫天地万物皆为刍狗。”
“你看看那些被你和林谦文害得,扭转了一生的女子,你这又算什么!”
她跪倒在地,仍旧不屈地抬起头,扬起下颌,倔强地喊道:
“我是郡主!”
“郡主也不过是人!”
“我是郡主!”
“宁有种乎!”
她缓缓垂下剑,只松松握着:“狗屁郡主!真该让百姓们看看!天下万民以血奉养的便是你们这群不沾尘泥的东西。”
嘉平瘫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冷笑着,手上的烛台颓然倾覆,登时点燃身畔浸了酒的纱幔。
火舌顺着纱幔迅速攀爬,再自房梁上横拉的纱幔延伸到另一根纱幔,再是支柱,燃烧断裂的纱幔坠落,落在桌上,地上,四处顿时零星起了几处火点,愈燃愈烈。
梁惊雪顾不得嘉平,掩住口鼻,登时去砍镂空的窗棂,身后几人见状,略一犹豫,竟掉头追来,刀剑齐出。
她转身横剑格挡,一脚踹上来人的腹部,怒喝道:“都疯了?遵命不要命啊!活着出去再打!”
“遵命……不要命……”嘉平失神地望着木制的地板映出的火光,喃喃地重复。
她想起那个总是在身后道一句遵命之人了。
他好像一直站在身后,自己不过轻飘飘一句命令,他便再没有要过命。
耳畔声声,她骤然抬头,眸中倒映着火光与泪光,高声而平静地问道:“李焉识,爱一个人时,是什么模样的?”
梁惊雪诧异了片刻,看着她闪着泪光的眸子,不是在说诨话,反而带了几分真心。
此刻窗棂之上已然砍出空洞来,勉强够人钻出。
她张了张口,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口:“他……会为你的高兴而高兴,为你的悲伤而悲伤,想你之所想,苦你之所苦。”
嘉平怔愣在原地,含泪却忽然绽出一个笑来。
她明白得太迟了。
她以为自己拥有了权势地位,美貌,艳羡,追求,财富,却独独没有遇见真心。她一心执意的,只是她幻想里的人,幻想中的爱。追着虚无缥缈的幻光,看不见身后漫天的流萤。
他从未说过我爱你,他只道一句遵命。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夏之萤火,配不得她这团熊熊炽火。
他愿匿于火光,葬身火海。
这是他的荣光。
她颓然地拖着腿走去桌案前,抱起那把琴,闭上眼,两行泪下。
她清晰记得,那个温暖的春日里,一树桃花下,那是头一回见他在院中舞剑。那时,自己在昏暗的房里擦拭着这把落了灰的琴,不经意拨动弦,却发觉,弦已然走了音。
与自己何异?
她无力拭去所有尘埃,只是那样落着泪,随手拨动着蒙了尘,跑了音的弦。
“琴音哀伤,愿以剑舞,聊以解忧。”
琴弦的校准,轻车熟路。有了他,回到正轨,好像也没那么难。
她以为,穿过洒满阳光的窗棂,透过他,看向的是另一个人。
原来是他,一直是他。
他一直在自己背后啊,为什么自己不肯转过身呢?
自己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因为“我是郡主”吗?
“郡主?郡主!嗬,郡主……你说得对,狗屁郡主。”
“郡主……这两个字,困了我一生……一生……”
“一生啊……”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合格的郡主,更以此自傲。
她从父,亲手埋葬自己的感情,做个乖女儿。她从夫,维系与林谦文糟烂的婚姻,做个贤妻。这些束缚的绳索朝着一个地方使劲儿,却将她拉扯得快要窒息,快要五马分尸。
她高傲惯了,更束缚惯了,却没有发现,她还可以不做郡主。
她抱着琴,仰面发出咯咯的苦笑,涕泗横流:
“良褚,我晓得的太迟了。”
她睁开沾湿的睫毛,抱着琴,望向身前最近一团燃烧的火光,走去,空灵地轻轻道:
“那,我不做郡主了。”
“我只做……梦粱第一剑客,你的妻子。”
这个称号,是她从前随口夸赞道的,他一向平静的脸上不自禁浮现出了笑意。她那时并不知晓,他何故这般不自持。
今天,她晓得了。
只是,太迟了。
等不到让你知道,褚愿往,嘉平亦愿往。
梁惊雪望见她赴死的背影,惊恐追去:“我告诉你,你该死,但你不该这样死!”
她话语间隙,那几人皆已顺着窗棂的空洞窜出。
“你的罪行,你必须去自陈!林谦文已然认了罪,你也跑不掉!别想人死债偿!”
“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吐干净!”
她大踏了几步,一把攥住嘉平的胳膊,将她向外拖去,手上的血迹浸透了她的衣袖。
嘉平依旧麻木地,迈着步子朝着火光走去,她才不要被审判!
几点火屑坠落,落在二人的衣衫上,烫出了几个洞,她手忙脚乱拍灭扑灭。
头顶正上,发出咔哒一声,梁惊雪抬头望去,房梁烧得几近断裂,已然撑不住,摇摇欲坠。
“躲开!”
嘭的一声巨响。轰然坍塌。
烟尘弥漫。
黄沙之中,李焉识与吕茶的剑皆坠落一旁,索性赤手空拳拼起了掌法。
李焉识一掌正中他心口,吕茶不敌,摔出两丈远,跌落在黄土里,喷出几大口鲜血。
“她在哪!”李焉识几步上前,掐住他的咽喉,几近陷入脖颈肉中。
吕茶艰难地狞笑着,任由鲜血爬满一侧脸颊:“梦留焉别苑啊,怎么,梦粱一手遮天的李大将军,不知道这处所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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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有很多人,活人,死人,半死不活的人,他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像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该不该死!”
“在哪!”他无心听他这些废话,手上愈发使劲,他断定,吕茶今日在此,便是为了拖延时间。
吕茶脸涨得通红,嘴角抽搐着强行勾起狞笑来,趁他不备,自他腰后,以左手拔了他的随身匕首。
这把匕首乃是将军府特制,侧身刻有两道血槽,刀背上密排着锯齿状尖刺,一直延伸至连接刀柄处,淬有特制毒药,与鸣镝,令牌一样,皆纹有“李”字。
吕茶左手不便,李焉识瞬间制住,反手刺入吕茶的心脏。
吕茶望着他的眼睛猝然瞪大,又自口中涌出血来,双手紧紧握着刀柄。
“说!否则你会死得更难看!”
吕茶依旧是勾着嘴角,布满血的脸上看起来格外狰狞诡异,尽力仰起脸:“向前……二十里,一处深林,西行百步,……沿着水声走……便是。去,救她吧……然后,离得越远,越好……”
说完这句,便重重垂下头,仰面张着口,急促用力却只能微弱地呼吸着。
李焉识听罢,试图拔出匕首,可他双手握得死死的,紧紧的,仿佛僵直了一般。
李焉识不愿与之纠缠,耽误时间。在衣摆上擦了擦血渍,便拾起自己的剑,扬鞭而去。
唯留黄尘滚滚,遮天蔽日。
待黄沙终于尘埃落定,瘫倒在地之人,支着胳膊,缓缓爬起身来。
吕茶所言方位不假。可他也实在无需顺着什么水声而寻,待他行至附近,便见许多官眷向外仓皇逃窜。
他心头惶恐,沿着人群的来向逆行,越走,越闻见熟悉的味道。
是烈火燃烧的气味。
他七岁那年闻见过的,烈火肆虐了整个村子,吞噬着木屋的炭火味,烟熏味,还有将人烤得冒出焦香的油脂气味。
他捂着心口,一手就近撑住身畔树干,止不住干呕了几下。
他顾不得,只踉跄着向前冲,他多渴望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之中看见熟悉的面影,可没有。
只有愈来愈浓烈,熟悉的气味,可怕的噩梦一般的气味。
听说,人在梦里是无法闻到气味的,可他的梦里,好多年了,一直缠绕飘荡着这股复杂的气味,散不去。
眼前一片明亮,豁然开朗。
一座坍塌的主屋,向白茫茫的天空冲着滚滚黑烟,仿佛要冲破天际一般。
人呢?人呢!人都去哪了!
只有这座巨大的火堆安静地燃烧着。零星几个小厮侍女无济于事地一桶一桶接力着,泼水。
他疯一般朝前冲去,口中嘶喊,却失了声,他惶恐地拼命张口,可喉咙中似堵了团湿重的棉花,无论如何使劲儿也喊不出声,反倒是重重咳了起来,干呕着,摔在地上。掌心被凸起的石块划破,撑着便站起了身。
那座木桥已然被踩塌,唯余残垣。他重重运气,一个凌云纵越过,颓唐地站在火场前,灼热扑面而来,终于干哑而声嘶力竭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被烈火吞噬,卷进厚厚的硝烟,又随着黑白的细碎灰屑,四处飞散。
没有回应。
七岁那年,他捂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窝在荆棘丛里,他怨恨至今。
一个圈,一个可怕的圈。
他以为,上苍已然原谅了他,将她送还到身畔,却没想到,不过是给你一点甜头,再将它猝然收回,叫你登高跌重。
没有回应。
他颓然坍塌,双膝跪倒,双臂微曲撑着地面,模糊的双眼,看地面溅出一朵朵深灰色花,毅然抬起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