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海升蹙起眉来,又是一捋已然花白的长胡须,佯作思考,将早已在心里排练好的话说出:“十六年前……啊!难道你是……承鹤师兄的三弟子……隐?不可能,你不是早已畏罪自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裘海升的声音很大,生怕在场之人听不见似的,故而听起来有些唱戏的调调。
萧影道:“我非凶犯,自然不会轻易就死。”
他又面向台下默然吃瓜的近百号人:“十六年前,绝云派山脚下的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灰烟漫天,在座想必有所耳闻吧。可在那之后,那场大火便被视为绝云派的禁忌,不得提起。”
“难道无人生疑吗?还是无人敢生疑?”
他目光转回裘海升:“当年池家村惨案,殓尸一事乃是裘师叔经手。敢问裘师叔,池家村三十八口人,加上清越师兄才出生的女儿,共三十九口,殓尸之数又实得几何?”
裘海升略一思索,高声道:“加上你,该是四十口,不过当时确实只得尸首三十八具,未见婴儿尸体。当时只当是烈火烧了两天,烧化而已。况且那桩事太过惨烈,承鹤师兄又自认是师门不幸,不许再提。便也无人追究了。”
“烧化?想必裘师叔敛尸之时也注意到了,清越师兄与师嫂是死在院中的,半点火燎痕迹也没有。口鼻更无烟灰,分明是死后才起的大火。”
“不错,确是如此。你若非凶手,又怎会如此清楚当日情状?既诈死,今日为何现身,难道不怕绝云派清理门户?”
“方才已言明我非真凶,还请裘师叔许我辩解,听过后再做定夺,”他手中剑挥出一道清冽剑气,直指地上抱头的疯老头,“此人便是真凶之一,当年在承鹤手底下死过一回的王守一。”
八方派几名长老原先在下头便是听得心焦,只恨此刻百余双眼睛盯着,不得下手,此刻几乎是异口同声:“一派胡言!”
可绝云派人多势众,宾客又多,即便议论声如蚊蝇也淹过了这极力的否认。
龙钟月端坐在人群之中,安静地看他。
萧影并不理会聒噪:“裘师叔与在座不妨想一想,当年池家村惨案后,承鹤何故无端枭首玄灵派几位长老?”
“玄灵派虽然是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可绝云派向来与玄灵派井水不犯河水,承鹤又一向体虚,素不出山门,这难道不可疑吗?”
不止是绝云派,连八方派弟子,其余宾客议论之声也是越发高了起来。素来高居云端之上,不沾尘埃的绝云派惹上逸闻,他们也是喜闻乐见的。
“那我便告诉师叔是为什么。”
“因为当年池家村惨案完全是玄灵派一手所为。承鹤灭玄灵派的口,是因为他心知肚明冤屈了我,他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引火烧身!”
他字字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在场凝滞如冰,唯余桅杆彩绘旗帜翻滚拍打的呼呼声。
“大胆,怎可攀诬承鹤师兄,你这是忤逆犯上!”裘海升象征性地呵斥两句,却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萧影定定望向已然起身立于众人身前的龙钟月,毫无闭口之意,声如洪钟:“那么诸位可知,承鹤为何一定要将惨案按在我头上!”
“当年,他承鹤为夺取掌门之位,纵容他人欺辱我师兄弟几人,后又暗示我除去他的师兄,他好承继,否则我等必遭报复。可他却在得手之后,将池家村惨案嫁祸到我头上,除掉我这个替他做脏活的唯一知情人。如此欺师灭祖,鸡鸣狗盗之人竟做了这样多年的清白掌门,受人尊崇,岂不可笑?”
“你所言有何证据?若真如你所说,我纵是拼了长老之位,为师门唾弃,也会为你鸣冤。”裘海升越听越得意。
“他,就是证据。”手中剑略一抖动,一道寒光掠过王守一的双目,跌坐在地。
李焉识藏在柱子后抬腿便要上前,被乔玉书死死拉住:“你现在上前,绝无好处。”
萧影面向王守一,目光冰冷如铁:“留着你的命,不是因为我不知情,而是这世界上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清白。你装疯卖傻十几年,苟活于八方派控制之下,不就是为保全你这条命吗?今日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自己!”
王守一瞪着眼睛,扶着大红描金地台,手颤抖着指向萧影,实在难以置信:“你可别忘了,你和那个小姑娘命都还在我手里!若无我炼药,就凭你手里的存货,保你二人活不到明年这个时候!”
萧影冷笑一声:“自打把盛江的尸体偷给你,炼出一枚解药,我的命便可有可无了。死过一次的人,不怕死。”
王守一嘴唇发抖,嗫嚅着说不出话。他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
李焉识下了船舱一趟,此刻正好回来,对乔玉书说:“所有的隔间都找遍了,没有阿惊的身影。但是常徜死了,那个隔间还有好大一缸酒。”
话音方落,气喘吁吁之间便听得解药二字。他终于明白萧影在梦粱时对梁惊雪所说的大礼为何物。又为何在见到自己后,将他手里的白瓷瓶藏起。
那个白瓷瓶里,就是忘寒毒的解药。
那日,他是来送解药的。
他践诺,割舍掉一切恩怨,可自己却撕破了与他的交易。
萧影一手陡然死死扼住王守一的咽喉,将他提起,剑指台下八方派代掌门:“他不敢,那你来说,若有一个字错失,我便掐死他。”
他扼紧的手指紧了更紧,指节突出,王守一登时发出咳咳的呻吟,翻着白眼,腿不住蹬踹着。
八方派代掌门心急如焚,看着绝云派众人在场,实在说不出门派私隐,任凭其他几位长老如何劝解,也无法开口。
一名长老叹了一声,站出身来:“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今日既闹到这个份儿上,又有什么不能说?”
“他确实是王守一不假。十六年前,他假死脱身,带着一名药人投奔我派,以他研制的秘方为交换,只求安身之所。”
“王守一他虽然出身玄灵派,但他并不像恶名昭著的那几位那般,专研毒虫毒草炼药害人性命。在玄灵派潜心炼药的这些年,他把各种有特殊气味的无毒草药研磨成粉,竟意外制成了一种奇特的调味料。名叫……十三香。”
“那时的八方派正处低迷,说实话,菜做来做去不就那些个味道,能翻出什么花来,可王守一的秘方,对八方派来说,是雪中送炭。”
“这个老贼狐狸怕把秘方给了我们,我们便杀他灭口,只答应为我们制作此料,当时的掌门想夺取不成被他毒杀,自此,他便被关进八方堂下的地牢里配料。活着,但终身也只配在那活着。”
台下的西门二狗高声问道:“你们八方派又不开酒楼,又不赚钱,死磕这个干什么!”
长老黯淡叹息一声,仰头看向桅杆之上猎猎鼓动的旗帜:“面子啊。百年老派又要清高,又怕被遗忘,只能这般苦苦维系着,靠每年一次的花船明月宴维系面子。”
乔玉书暗暗道:“我就说怎么前些天听坊间传闻,说八方派贷了安平钱庄几百两修缮花船,还不上钱就把花船抵押出去。我还以为是假的,感情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萧影将目光转向手中扼住的王守一:“好了,现在该轮到你说说,玄灵派为何要灭池家村三十九口了。”
他松了手,看着王守一怨毒却无可奈何的眼神,目光扫过台下,除了八方派,绝云派,白水城各界德高望重之人,并未见得梁惊雪隐藏其间,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他易容成八方派弟子,暗中护她。今晨听得她失踪的消息,原以为是八方派动的手脚,可没想到他们竟然慌得全岛翻查,他这才放下心来,揣测她是躲藏起来了。
无论如何,如今她既不在场,便是揭露的最好时机。
王守一咳了几声,揉了揉脖子:“我说,可你得保我性命!当年那事儿我完全是被他们拉去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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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火不是我点的,毒也不是我下的!”
“你说便是,有我在,这船上还无人能伤你一根毫毛。”萧影睥睨台下。
王守一看看台下,并无目标,这才敢开口:“是因为……李青鸾。”
听及此名,李焉识心中怒意尤盛,极想上前,却被乔玉书死死抱住了胳膊。
“她是玄灵派的护法,当年金玉城开采出一种稀有矿石,举世罕见,传言说磨成粉末剧毒至极,便要她去取些回来,用以配制忘寒毒。”
“没几个月,她人是回来了,肚子里还揣上了个孩子,交回矿石便藏了起来。那时我们正忙着炼药,谁也没打算找她。可谁知道过了几年,她竟然在宁安司混上了位置。”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那时候宁安司根本不成气候,江湖有头有脸的门派,谁也不把宁安司放在眼里。”
“可这个女人竟然忘恩负义,仗着了解玄灵派,提出来彻底剿灭玄灵派的主意。好在,她在宁安司也树敌不少,有人通风报信,我们才幸免于难。吃里扒外,这口气谁咽得下去?”
“我们还没动手呢,她就先死在对家手里了。听说她还有个七岁的儿子,在绝云派为徒,找不着老的我们就找小的,有仇不报非君子不是?”
“我们没想杀池家村所有人的!是那个孕妇的男人非要出来逞英雄,坏了我们的好事,还打伤我们好几个人。”
“那男人手上一把青色的剑,挥起来见首不见尾的,武功高得很,我们若不在井水里下忘寒毒,如何能要他性命?”
他一气儿说完了,终于松快了,又似是辩解,要人评评理一般高声道:
“说到底,还是怪李青鸾的儿子,他要是乖乖死了,哪儿用得着死那么多人!”
西门二狗怒不可遏,登时拨开人群,站在最前头高声呵斥,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你说的那个孕妇的男人,就是我清越兄弟!若非我那日在外远游,大雪封山,不得赶来参加他宝贝闺女的洗三,只怕我也要遭你们这群败类毒手!”
西门二狗长剑出鞘,恨意滔天:“今日,我便要替我清越兄弟一家三口,替池家村父老乡亲报仇!”
萧影高声制止西门二狗:“西门前辈莫要冲动,害死清越师兄的绝不止玄灵派,大戏还在后头。”
龙钟月终于缓缓开了口:“阿隐,够了。”
萧影望向她和静的面容,极是平静:“师姐终于认出我了。”
“我说,够了。”她只是这样淡淡一句,“既已洗清冤屈,便到此为止。”
裘长老与裘夫人一道上前走近龙钟月,不怀好意:“听听无妨。”
龙钟月对此眼帘也不抬,只是微微出了一口气,似是叹息。
萧影冷笑一声,继续道:“诸位可知,那李青鸾的儿子是绝云派的哪一位弟子?她的夫君又是何人!”
底下八卦一片。
“便是当年指认我放火残害池家村全村,而后被逐出师门,我的四师弟——李焉识。”
李焉识再也忍不住,挣开乔玉书死命的拉扯,一个凌云纵便跃上台:“师兄,我的过错我绝不闪躲,休要再提我娘!那个人的名字,不配与我娘放在一起!”
萧影面向李焉识,定定地看着他。
十六年前的那场大雪中,他血染白衣,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过李焉识,只要他说一句实话,一句实话便好,哪怕结局不可更改,可他选择了逃避。
那么,今日,他便也躲不掉!
萧影冷觑着如今与自己一般高的他,口中继续说道:“也正是如今威名赫赫的定远将军,李焉识!”
一片哗然。
“更是承鹤当年借外出游历之名,实则……”
他正说着,忽然喉头一哽,发不出声。低头一看,银白的长剑映着月光自胸前透出,血珠连起蜿蜒在剑上,像泪痕,心口自那处洇开一大片鲜红的血渍。
他认得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