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绚烂凋零,孤身出走
    溪客见他执意如此,便也止了话头,他决意的事,向来谁也改变不了。

    可是,王守一已死,唯一的一颗解药也坠落一空湖。她数过梁惊雪的药丸子,如今只余十三颗。

    她只有十三个月的命了。

    溪客知道,李焉识知道,乔玉书知道,大家都知道,除了她自己。

    他真的要为这十三个月,受上一世的白眼侧目,沦为朝堂上的笑柄,民间的谈资,甚至还要忍受克妻的非议吗?

    他们会说,他娶个傻子是为了报她府衙相救之恩,沽名钓誉;是有失体统,是被捏了把柄,是被下了降头中了蛊上辈子造孽;是贪图美色,是守不住下半身,是饥不择食,连傻子都娶。

    等到十三个月后她身故,他们会说他克妻,会揣测他两任妻子是不是皆死于他手,会说定然是他嫌弃糟糠,另结新欢,会说这就是不忠之人的报应。

    在他最心伤之时,这些风凉的闲言碎语会将他淹没。

    这个道理,李焉识懂,溪客懂,乔玉书懂,大家都懂,除了她自己。

    一整个白日,她都缠着李焉识问东问西,一肚子说不完的话,除了伤口的痛,毫无烦心事。

    他禁止所有人向她透露她的死期。他要为她抢来能抓住的每一天,让余下的时光都再无恐惧。

    黄昏时,天边云烧得红,瑰丽异常。小铃铛在外头唤她出来看,李焉识给她多穿上两件外裳挡风,便被乔玉书支走,说是商量用药。

    她足下有伤,走不了几步就疼得叫唤,小铃铛给她推了个木轮椅来,推着她满司里跑,找观赏晚霞的最佳地点。

    溪客在廊下看着小铃铛推着她到处疯跑,她还嫌小铃铛推得慢,埋怨了两句,被小铃铛一顿臭骂,两个人的发丝在风里吹得呼呼飘荡,笑声回荡。

    小铃铛推累了,两个人终于停了,溪客便走上前,接过小铃铛的档:“你去坐着歇会吧,我来推嫂子。”

    小铃铛也没多想,拍拍梁惊雪的肩:“成,我去看看司里饭好了没,待会儿叫他们一块来吃。”

    溪客推着她,走得很慢,心绪不宁。

    她有所察觉,扭过头看溪客:“溪客姐姐,你是心情不好吗,吃颗糖吧,阿焉哥哥下午给我的,酸酸甜甜可好吃了,我留了一颗舍不得吃,给你尝尝。”

    她大大摊开左手。

    溪客勉强地笑了一笑:“溪客姐姐是大人了,不吃糖。”

    “大人不可以吃糖吗?那为什么下午阿焉哥哥要抢我的,还非要抢我嘴里的?”她说着说着疑惑了,很快便得出了个答案,“他是不是给我了,又后悔了?那他为什么抢不到呢?”

    “他好抠门呀……”

    溪客捋平她发髻上翘起的一缕乱发,站停在院里一株火红的枫树下:“嫂子。你别嫁给他,可以吗?”

    她缓缓收回了手心的糖,不大乐意地皱起眉头,拒绝道:“可是我很喜欢阿焉哥哥,阿焉哥哥也很喜欢我呀。”

    “喜欢一个人,该为他好,是不是?”

    她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会对阿焉哥哥好的。”

    “嫂子,有时对一个人好,反而是拒绝。”

    她脑袋空空,听不懂,便认真听着溪客说的话。

    “他笃定要娶你,不过是因为定远将军之妻的名号可以保你免受扫雪人追杀。这些,我也可以做到。我可以派出宁安司所有的暗卫护你左右,你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溪客姐姐……”她面露难色,“你不会……也想娶我吧……”

    溪客怔了一瞬,吓得连连摆手:“不是,我的意思是,有我,你不必和他拜堂成婚,不必闹得人尽皆知。你照样可以住在他的将军府,朝夕相处什么都不变,我会带人护卫你身侧,不离半步。”

    “就是……我们三个一起过?”她认真思考起了可行性,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妥,睡在中间也太挤了。

    溪客蹲在她的轮椅前,定定地看着她,索性说开了:“这场婚礼,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既然我有办法护你周全,何必拖他下水?”

    “下……水?好吃吗?”

    李焉识那头,正在乔玉书的厢房里与他面对面坐着,看乔玉书写着药方。

    “玉书,你随我一道回梦粱吧,直到……她走的那天。你的铺子,损失一应我出。”

    乔玉书头也没抬,早知他的打算,嗯了一声便算是应下了。

    “我还想向你讨个人。”

    “小铃铛,是吧?”

    “是,她如今心智不全,没人日日照料看着,怕是不行。外头又有这样多的扫雪人为财要她的性命,我思来想去,唯一信得过的就只有小铃铛了。她若肯去,条件都好谈。”

    乔玉书哼了一声,笔下未停:“巧了,小铃铛也托我向你说这事儿。她知道小一受了重伤,担心得不行,昨儿跟我一道来的宁安司,说是看看,结果呢,看小一伤成那样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怕你不相信她,怀疑她为了悬赏接近的小一,特地要我来说两句,给她担保。”

    李焉识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乔玉书这才抬眼觑他:“一个挖我伙计,一个跳槽让我给她找下家说嘴,啧啧,我这乔老板当得……”

    “她的药,还是请你多替我想想办法,有没有什么能替代的,或者延缓发作的。”

    “这事儿不必你说,我是大夫,有职业道德的。”乔玉书搁下笔,顿了一顿,“不过我也劝你早作打算。”

    “什么打算?”

    “要个孩子。”

    李焉识似是被针扎了屁股一般弹了起来,怒意难掩:“要孩子?她都这样了,她自己就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我跟她要孩子我不是畜生吗!”

    乔玉书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并不意外,擎着笔,平静地看他:“你要想想她爹娘,也要想想你自己。”

    “养这么大个闺女,说没就没了,老两口哪能受得了,留个孩子,留点念想,算是寄托,还能有活下去的期望,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会欣慰的。”

    “至于你,不也是如此吗?”

    他看着李焉识黯淡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

    “有了孩子,池家村就不算绝后,你师兄师嫂拼死护住的血脉便也保存下来了,她在这个世上也不算赤条条白走一遭,也算给你留了东西。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你和她的血,会有她的影子,你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就像看到她还活着一样,是不是?”

    “放心,有我在,她不会遭多少罪,”乔玉书撂下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还有十三个月,够的。”

    他没有言语,他无法否认,乔玉书的话确实有一些道理。

    一枚晚霞红的枫叶在黯淡的天色下坠落她的膝头。

    溪客说的话,经过反反复复解释,她不够用的脑子终于听明白了,此刻垂着眼眸,慢慢地点头。

    溪客终于露出喜色:“嫂子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歹人近你身侧。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她拾起膝头灿烂却破损的枫叶,小声嘟囔着:“这么漂亮艳丽的叶子,也会凋落吗?还是说,在最艳丽时凋落,才最漂亮呢?”

    溪客依旧蹲在她的轮椅前,艳若芍药的眉眼柔和:“艳丽美好,如果保存得好,此生都不会枯萎凋零。你可以把它夹在干燥的书页里,送给他。”

    她站起身看亭亭舒展的枫树,目光搜寻着:“嫂子你要不要挑一片更完美的,我替你摘下来?”

    梁惊雪仰头看她,展露大大的笑容:“不用啦,它们很努力地生长着不掉下来,我就不摘了。”

    溪客推起轮椅,语气轻松:“好,那我再陪你去看看宁安司里其他的花花草草。那边的菊花开了,一大团白的黄的重重叠叠,张牙舞爪,如天边的祥云一般,咱们去看看?”

    ……

    一桌人各怀心事用过晚饭,天色也黑沉沉了。

    她的右手裹上了纱布,拿不了剑,自然也拿不了筷子,是李焉识一口一口喂着吃下的,她没吃几口便称饱了,沉默地坐在一边看他们沉默地进食。

    等人散去,她又赖在李焉识的屋子里,撑着脸听他接着吟白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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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读完的诗册。

    他一直看着诗册,她一直看他。直到烛泪四溢,烛火渐黯。

    “我送你回房吧。”他合上册子,天色已然很迟了。

    “阿惊不想走。”她打了个哈欠。

    “都困成这样了还不回房睡去?”

    “想和阿焉哥哥多待一会儿。”她坐在轮椅上,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

    “嗯,多待一会儿可以,但是晚上要回自己的屋子里,好好睡觉,好好养病,才有胃口吃饭。”

    他说着,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低头一看,她正拆着糖纸包,将糖块送入口中。

    “晚上吃糖,以后牙疼可别来向我哭。”他敲了敲她的脑门,笑着。

    她咂着糖,仰头看他:“阿焉哥哥,你再抢我一回糖,好不好。”

    他垂目凝望着她的脸庞,许是烛烟熏的,眸中含水,双颊微红,发丝散乱,在昏黄的烛火里,她纯真的话落在他的耳朵里暧昧至极。

    他想起乔玉书傍晚说的话。

    “阿焉哥哥不抢小孩的糖。”

    他果断推起轮椅送她回房,替她盖好被褥,熄了烛火,才安心离去。

    她躺在被褥里,凝视着垂坠的纱幔。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二天。

    一睁开眼,床边围着一圈陌生人,浑身上下各种疼痛钻心地袭来,什么钝痛锐痛胀痛酸痛都分不清,只是痛得她后悔,为什么要睁开眼,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拼命地挣扎,那群人便拼命地按着她,让一个人剪她手心伤口本就痛得挖骨钻心的腐肉。她脱口而出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边哭边喊。

    阿焉哥哥。

    他是谁啊?

    她们和剪她手心的男子都说,这是为了她好。可她不明白,为了她好,就要痛吗?活着,就是要痛吗?

    再睁开眼,她看见了坐在床畔的那个人。

    他一出现,她就很笃定,他就是自己一直呼唤的人,他是可以百分百相信的人。

    他很好,待她又温柔,又体贴,也很耐心,与她们待她的好不同,他为了她好,选择自己陪她一起痛。

    她知道,那很痛。他咬着牙,故意装成不痛的模样,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是“为了她好”。

    她便也咬着牙,装成不痛的模样,安慰他,也是“为了他好”。

    为了他好,也不想他痛,来到这个世界第二天的她,用她简单的小脑袋做了这个简单的决定。

    她起身掀开被褥,忍着伤痛一件一件穿好衣裳,一瘸一拐走到房门前,向外探头探脑,确认无人,掩上房门便离去了。

    宁安司大得没边儿,值白班与夜班的不是同一拨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得她的脸,她直着身子走得镇定,没人瞧出她身受重伤,是在勉强强撑。看见她手上的伤,只当是哪位负伤同僚罢了。

    她绕迷了路,终于绕到了一处偏门,一推开门,门外的两名值守便拔刀来问。

    “绝云派内乱,我是去探消息的。”她将白天偷听到的消息加工了一下。

    那两人打量了她半晌,心中虽有怀疑,可想到她既然能进去,出来倒也没什么。便收了刀,放她离开了。

    她一瘸一拐,疼得抽气,走在空无一人的寂寥街巷上,心里又怕又慌。好在今夜清辉明朗,够她看清石板路。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跟着感觉,跟着月亮慢慢走,这条路她从前好像走过。

    白水城并无宵禁,她走过几个街巷便看见个馄饨摊子,在夜里孤零零点着一盏昏黄油灯。

    她晚上没吃两口,肚子已然咕咕叫了,此刻鬼使神差走到了摊子前。

    摆摊子的是一对小夫妻,看她走近便热情招呼着,她摆摆裹成球的手,示意他们自己没法吃东西,便走了。

    她走出去没多远,这对江湖小夫妻便拿出扫雪令,对视一眼。

    她足下痛得厉害,正撇着嘴掉着眼泪,一瘸一拐,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肩上被轻拍了拍,一回头,便被一麻袋套上,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