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紫虚真人对云碧屿道:“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云碧屿点了点头,离开时关上了门。
房中只剩下容簌衣和紫虚真人。
容簌衣道:“掌教想说什么?”
紫虚真人道:“你可知,你师尊曾去过魔域。”
谨言惊奇:“帝主大人,真的不要了?”
时微明嗯了一声。
谨言便收回袖中,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当着帝主大人的面扔了,他又取出今早由衍华送来的一封邀请函,“帝主大人,容姑娘明日要继任衍华执剑长老,这是请柬……”
时微明接过,读完那封客套的一看就是群体发送的请柬,扔到一旁,淡漠道:“流桑事务繁忙,吾没空参加,你回绝便是。”
“以后她的事不必告知吾。”
谨言应下,心道,当初帝主大人动心的时候,都会事无巨细的问起她,看来这次是真的放下了,出去他就把簪子扔了。
他刚踏出房门一步,又突然被喊住。
“衍华之事你不必再管了,吾去取回护心鳞,跟她两清。”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微修)
天色灰蒙蒙,金鹤敛翎栖枝,山头落满寒霜,像是要下雪。
衍华的冬日总是来得更早一些。
有弟子御剑至瞻清峰。
桃枝下立着位长袍女子,手持断剑,剑影浮动,拂过枝头,一片霜花落于剑刃。
弟子看呆了,此剑法,让他想起了空青仙君,可面前女子用的是断剑。
他忽然顿足,“临走之前,我想抱你一次,可以么?”
容簌衣闻言有些怔然,但见他微红的眼睛,还是点了点头。
他双臂环上她腰,紧紧抱着她。那力道重到像是想将她融入骨血。
那是他喜欢了两世的女子,放下便如抽筋拔骨。
容簌衣眉微皱,目光轻移,不知看到了什么,浑身僵硬起来。
细雪萦空如雾转,雪后的身影在此刻清晰。
不知何时出现的时微明立在林间,唇色淡白,一脸漠然地看着他们。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容簌衣看到时微明的瞬间,怔愣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他目光。
旋即又想,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看到又能怎么样呢。
时微明目光虽冷漠,可下一息,他身前飞出数道冰凌,凌冽的气息袭向相拥的二人——
谢行简察觉冷意,放开了容簌衣,抵挡这一击。
见是时微明,他微眯起眼。
他提醒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她见他恢复了平静,眨了眨眼,“等你休息好了再说,瞻清峰上就我一人,除了师尊的房间,其他房间,你可随意选。”
她说完便转身回房,岂料再次关门时,他的手撑在门框上,不让她关。
他身影清拔,逆光而立,面色晦暗,凝视着她。
她心想绝不能让他进来,不然有些事又开始不受控制。
他的脸冷冷淡淡,声音透着浅浅的凉意,“又想骗我?”
他无可抑制地冷笑了声,像是嘲讽。
她的拖延,他能不明白吗?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容簌衣垂敛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没那么好骗了……
她确实没打算和好,现在心软,之前做的一切都白费。
她告诉自己,已经做出决定,就别再回头。
时微明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心头的淡喜如潮水褪去,脑海中一片空芒。
“他输给我了,你看到了的,他的结界连一刀都扛不住,他就是个废物,他根本保护不了你,他没办法和你结契,没办法给你名分地位。”
“但他给不了的,我给的了。”
她才回答了两句,已经感觉到变本加厉,她眼角滑落下一滴泪珠。
他瞳眸红透,吻掉她的眼泪,“告诉我,好么?”
“二十年……怎么讲的完……你就不能等结束后……”她受不住了,不断后退,但才成功离开了一点,他又将她拥了回来,衣衫堆叠相合。他眸光看起来平静,其实并不。
她用力抓住他的发丝,报复性的,要让他痛。
太过分了,等结束后,她不会让他好过……
他纵容着她的放肆,却始终不放手,声音轻而低哑,“时间很久的,一件件告诉我,让我知道你的全部好么。”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微修)
谢行简离开衍华时,叶流霭赶来,见他身上血迹,略有意外:“师兄……”
谢行简揩去唇角血丝,平静道:“无碍。”
“适才我听到琴音,察觉师兄与人斗法,只有流桑帝主境界与师兄相当……”叶流霭顿了顿,“莫非是他?”
“可师兄与他同等境界,怎会轻易输给他?”
谢行简轻轻摇了摇头:“我与他斗是为了赢,他与我斗,却是为了杀。所求不同,结果不同。”
叶流霭似懂非懂:“师兄的意思是,若是重来一次,未必会输给他?”
谢行简默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输了就是输了,重来也没有意义。”
他没动,无声回答。
她再次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但须臾,他眸光微垂,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放开了她。
方才她一直被他抱着,没觉得腿软,他这么一松手,她身子一晃,正要扶住身后的书案。
她的腰被一只炽热手掌扶住,身上披上他的外袍,她被他打横抱起。
他身子滚烫,紧紧扣着她,低声道:“清理。”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重修)
浴池中注入了温热的水,他将她抱了进去。
外袍被扔在地上。
她推搡着他,“……你出去等着。”
他怎么也跟进来了,她总不能当着他的面……
他的手掌比她的大,手指也长,轻易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好像片刻也不能分开,他的眸光清冷又认真,“我弄的,我帮你。”
她狐疑地看着他,但见他满眼认真。
是啊,可不就该他帮她?
她也累了,索性道,“……那你快些。”
再次醒来时,窗外如墨,炭火噼啪作响,身上很是温暖,外伤处理过了。
她若有所觉地抬眸,对上那一双冷静凝视着她的视线,而她正躺在他腿上。
她动了动手指,想起身,却听到了金属清脆碰撞的声音,心一沉。
她抬起手,看到了手腕上的金色锁链,而另一端,与他相连。
她:“……!!!!!”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微修)
容簌衣察觉身上被魔气侵蚀的伤也消失了,又看向窗外的天光,恍惚了片刻,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时微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像是在逗灵宠一般,“不久。不过百日。”
秘境百日,外界不过一个月。
确实不久。
容簌衣听后心头微松,比自己想象得醒来要早。
但两人此刻的气氛还是让她不适应。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那你……可见到谨言了?”
她坐起身,发丝也从他指间溜走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嗯。”
见到的意思,便是取回内丹了,也知道她的意思了。
从海底妖狱回来,她又改变了主意。
谨言巴不得她跟他们帝主彻底断了,自然答应帮她隐瞒。
被她三番四次欺骗,他应当觉得可恨吧,都用上缚仙锁了,这锁链挣脱起来可是会很痛的。
不但没放开,反而越拥越紧。 只听“嘭”的一声,就连粗壮的树干都被这毫不留情的力道弄得接连震颤了几下,更别提是被这一砸砸得鼻青脸肿的孙貌了。
因蛮力而撞出来的鼻血一时间糊了孙貌满脸,嘴唇边角也磕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使得此时的孙貌看起来狼狈又滑稽。
孙貌痛极,立时发出了一声酷似杀猪的嚎叫,在摸到满脸温热黏腻的鲜血后,更是脸色惊变。
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走到哪儿别人都是对他弓腰哈背的,“孙少爷”“孙少爷”的叫,哪里想得到时微明居然真的敢对他出手。
忌惮害怕的同时,又不想在众人面前拂面子。
“我我偏就要说你师尊又如何,怎么,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却见时微明毫无笑意地冷笑了下。
当真单手拎起孙貌的衣襟,像扔孩童们玩的蹴鞠似的,再度将孙貌扔向了一旁的大树。
树叶纷纷扬扬落下,这回竟是连孙貌的两颗大门牙都快磕掉了。
如此做完还不打算收手。
时微明半眯起眼,复又掐上孙貌的脖颈,面不改色地收紧了手中力道。
从脖颈处传来的足以将骨头捏碎的力道不似作假,直到一张脸彻底涨成猪肝色,孙貌才真正意识到,时微明是真的会杀了他。
——仅仅只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句他师尊的坏话。
这人是疯子吗
孙貌不可置信地望着此时面色平静的时微明,拼了命地想要掰开时微明掐在他脖颈上的手。
可如今的时微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孱弱得连阵风都能将他吹跑的小少年,孙貌哪里可能敌得过他的力道。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内,第二次面临死亡的恐惧感就再度将孙貌席卷。
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忙不迭哭着求饶:“我我错了,你快、快放开我!”
时微明却无动于衷,只撩起那双凉薄的眸子,歪一歪头,继续加重手上力道。
“不是偏要说我师尊么?嗯?怎么不继续说了。”
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贸然插手,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时微明给迁怒。
连云宗的这些弟子虽然跟时微明没什么交情,但他们不瞎。
偶尔容簌衣来练剑坊接时微明下课的时候,他们完全能从师徒俩的互动中看出来,时微明到底有多敬重他这位师尊。
更何况,他们谁都不喜欢孙貌这个所谓的保护对象。
莫名其妙地诋毁连云宗不说,要不是他自己作死,哪里会捅出这么多幺蛾子来。
都是他自己活该!
年纪尚轻的弟子们的善恶观也很简单,他们并不会觉得时微明做得过火,毕竟就在不到半个时辰前,这个孙貌为了活命,竟险些就牺牲了同行红师妹的性命。
时微明如今不光是在维护自己师尊,也相当于是给他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但孙貌看起来好像真的快要被时微明给活活弄死了。
董远乐胆战心惊地咽了咽唾沫,其余弟子不敢出声,而他身为弟子们的大师兄,只好由他来当这个出头勇士。
他试探性地走上前,唤了声“时师弟”:“要不还是算了吧?万一真出了人命,不仅我们这边交不了差,容师叔那边也不好做。”
董远乐小心翼翼:“时师弟,你应该也不想让容师叔为难吧?”
“容师叔”三字一出,时微明肉眼可见地停顿了两秒。
他缓慢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身后的董远乐。
董远乐立马很上道地冲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听我的,准没错。
就这样无声僵持了几息,时微明才渐渐松了手上力道。
孙貌一屁股重重跌坐回地上,还没来得及从死亡的阴翳下彻底脱离出来,头顶便有一道阴影压下。
黑发少年半蹲了下来,拿手背很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脸。
冷冰冰的两个字:“道歉。”
经过方才那一遭,孙貌哪里还敢造次,什么面子都不要了,立马朝着时微明磕头认错。
“对、对不起,是小人不识好歹冒犯了道长,还望道长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
时微明闻言皱了眉:“谁让你跟我道歉的?”
孙貌顿时懵了,无措一愣。
不和他道歉,那那要向谁道歉啊?
好在有董远乐在时微明身后拼命冲他做着“师尊”的口型,孙貌读了半天才读懂,立时改换了口风。
“小人知错!小人千不该万不该冒犯道长师尊!道长的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岂是小人能够置喙的。”
时微明的脸色这才稍微有所缓和:“那你身上的伤——”
他轻抬起眼,言而未尽。
这次孙貌倒立马就心领神会了:“是小人不懂事,小人自作主张,被妖兽抓走,多亏有道长在,才保住了小人这条性命。”
时微明:“牙呢?”
孙貌:“也是小的自己走路不看路,不慎磕到的,跟诸位道长没有任何关系!”
这回答还算让时微明满意,他不再理会孙貌半分,干净的巾帕擦了擦方才碰过孙貌的手,平静地站起了身
时微明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
即使是被仁心善良的师尊收作了徒弟,整日在师尊面前扮演乖顺听话的小狗,也依然改变不了狼族骨子里的劣根性。
毕竟,他是在禁林那样残酷的地方靠着整日厮杀才勉强活下来的,又在僻野的山峦里东躲西藏了数年,心里尚怀揣着无数仇恨。
这样的一只妖,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别人会如何看待他,时微明无心去管,也并不在意。
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师尊不要知道这些就好。
至少在师尊眼里,他要永远都是她的好徒弟。
仅此而已。
可现在,目睹了当日全部经过的董远乐找上了门来。
他会将这些告诉给师尊听吗?
黑发少年垂下眼睫,平静地望向了候在谷口那抹高壮的身影
刚从飞行法器上下来,谷口的董远乐便立马快步迎了上来,很是热情地同时微明挥了挥手。
“时师弟!”
时微明微一颔首,声色如常:“董师兄是来找我的?”
“对对,没错没错。”董远乐边说边摸向了系在腰间的储物囊,从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我是来给你送筑基丹的。我前不久刚过筑基,留着这枚筑基丹也没什么用了,正好时师弟你目前修为差得不多,应当很快就能派上用场,索性就送给你好了。”
“对了,这其实是当初我师尊给我准备的,品相很好,还望时师弟莫要嫌弃。”
时微明看着那只小木盒,并未伸手去接:“董师兄为何突然要送这个给我?”
高高壮壮的少年听了,竟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后脑勺:“嗐,这个嘛”
“马车上人太多,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跟师弟你搭话,好不容易回了宗门,你又直接回容师叔这里了,想追都追不上。”
时微明抬了抬眼:“所以?”
这和前面那些有什么关系。
董远乐扭扭捏捏了好一阵,终于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我其实就是想跟时师弟你说,你实在是太酷了!”
时微明:“?”
话开了个头,余下的内容就好说出口了。
董远乐索性一鼓作气道:“时师弟你知道吗,我看那个孙貌是真不顺眼啊,听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其实特别想冲上去给他邦邦两拳。”
“但要是被我师尊知道了,以我师尊的脾性,他肯定会狠狠骂我一顿的,毕竟我是这届弟子里的大师兄,就算是孙貌的问题,我也不能做出这等不合规矩的事。”
“但你,时师弟——”说到激情处时,董远乐下意识地想要去拉时微明的衣袖。
被时微明躲开了也不觉尴尬,反而接着激情昂扬道:“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你做了我这辈子都不敢做的事诶,你都不知道,你锤那个孙貌的时候,我在旁边看得有多爽多高兴,真的是太太太解气了。”
“而且不光是我,参与这次护送任务的其他弟子也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时师弟你今后若是在连云宗里遇到了什么问题啊麻烦啊,都可以来找我,就算是我解决不了的,我也会去找我师尊帮忙的。”
时微明其实很想说,他有他的师尊,为什么遇到问题要来找董远乐。
但见董远乐这一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模样,不禁怀疑如果他真的这样说了,董远乐估计又要展开好一番长篇大论。
思及此,时微明话锋一转:“既然如此,眼下我的确有一件事需要麻烦师兄。”
“嗯?”董远乐立马来了兴致,“什么事,时师弟你说,我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时微明:“我想请董师兄不要告诉我师尊在那片无主之地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董师兄能够给当时在场的其余弟子都提个醒。”
闻言,董远乐立马就懂了。
容簌衣才出关不久,他自然对容簌衣这个小师叔的了解甚少,光知道她格外偏爱自己目前唯一的这个小徒弟。
但究竟偏爱到了何种程度,会不会为了给孙富商那边一个说法而责罚自己的徒弟,那他就不太确定了。
时微明不想让容簌衣知道这些,无非就是担心容簌衣知道了,很有可能会因此责怪他。
于是很上道地给时微明的肩膀来了轻轻一拳:“我明白,时师弟你放心,这是咱们之间的小秘密,不光是容师叔,师公师尊他们也都不会知道的,我向你保证。”
鉴于董远乐的这一番话,时微明暂且容忍了他毫无征兆便与自己有所接触的行为。
“既有董师兄的保证,那师弟我也就放心了。”
话落,时微明掀眸看了眼天色:“时候也不早了,师尊让我问问师兄,可要留下来一道用膳?”
虽这样说着,话里话外却无任何欢迎的意思。
看着时微明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模样,董远乐直觉他还是别打扰这对师徒一起吃饭比较好。
便婉拒道:“不用不用,我早已辟谷,不再需要吃东西了。而且我还得赶回长月谷,向我师尊汇报这次护送任务的情况呢。”
时微明了然颔首:“那我也就不留师兄了,师兄慢走。”
飞行法器不多时便降落在院落边。
等了半天的容簌衣探了个头出来,只见到自家徒弟一人,便疑惑地“咦”了声。
“微明,远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时微明如实回答道:“董师兄说他已辟谷,且之后还有事要做,就先走了。”
“这样啊,”容簌衣理解地点点头,“那他来找你是为的什么事啊?”
时微明就将董远乐来送筑基丹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时微明果然没有再提让容簌衣把他逐出师门的事。
只不过接下来不管容簌衣问他什么话、让他做什么事,他都会慢上个小半拍。
仿佛整个人都还沉浸在容簌衣方才的回答中,脑子晕乎乎的,从头到尾都有一种如踏云端的不真实感。
直到容簌衣第三次唤他:“微明?”
他才如梦初醒般,雾蓝色的瞳眸困惑地望向容簌衣:“怎么了,师尊?”
容簌衣看着自家徒弟的眼神有些无奈:“手。”
时微明便乖顺地把双手都递了过去。
就着旁边温度适宜的清泉水,容簌衣将时微明染血的手背仔仔细细地擦了个干净。
徒弟的手生得其实也很漂亮,尤其是身上有了肉之后,一双手看起来不再干瘦如柴。
指甲圆润,骨节分明的手指更显匀称修长,因整日都在练剑,指间难免生着一层薄薄的茧,摸起来有些粗粝,却不会让人觉得粗糙。
然而擦净了血迹过后,徒弟依然呆呆地举着手,也不知道把手给收回去。
这和平日里冷冰冰的徒弟相比起来实在太有反差,容簌衣笑问道:“怎么,微明还没擦够?”
她视线往徒弟身后一瞥:“没擦够的话,要不要师尊也顺便擦擦你的耳朵和尾巴啊?”
时微明半晌才反应过来师尊在说什么,立时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不用了。”
话虽如此,竖起的耳朵和尾巴却是又忍不住地轻颤了颤。
那白如雪一般的大尾巴更是不安分地探了过来,亲昵又轻飘飘地拂过容簌衣的臂弯,触感轻轻柔柔。
见状,时微明微微睁大了眼,眼里流露出一丝轻微的慌乱。
“师尊对不起。”
他控制不住。
不得不说,或许是压不住体内妖气的缘故,今晚的小徒弟的确和平时很不一样。
容簌衣努力止住笑,却还是忍不住地抖了抖肩:“没关系,师尊知道。”
她洗净巾帕,重新向徒弟伸出手:“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家?”
垂眼看着摊在面前那只宛如莹润白玉的手,时微明的喉结上下轻滚了滚,最终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他初到长青谷的那天,师尊牵着他的手,走遍了长青谷的每一寸土地。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并非初来乍到,而是已经能够准确说出长青谷的每个地方了,长青谷处处也都是他和容簌衣一起留下来的痕迹。
这里是他和师尊的家。平日里分明就是只什么话都不爱说的闷葫芦,在这种事情上编起理由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容簌衣其实很想吐槽,照自家徒弟目前的修为实力,要是连他都通过不了年底考核,那同门的那些弟子就更不用想了。
但徒弟给出的理由让她实在是找不出可以用来抨击反驳的点,索性就放弃了再劝徒弟。
总归等真正到新年了,她就不信徒弟还整天都待在试练塔里,不回家。
容簌衣不知道的是,自家小徒弟并非不想待在长青谷里,和以往一样侍奉师尊。
只是时微明的直觉告诉他,他不能够再这样继续不对劲下去。
所以,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独立的空间,好让自己能够想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至少,绝不能够让那不对劲再度加剧
十天后,就是弟子们一年一度的年底考核了。
为了让弟子们能够安安心心地过个好年,这次年底考核的内容设置得尤为简单。
以至于每个考完出来的弟子脸上都是一副轻松至极的表情,甚至还有闲心挤在一起说小话。
董远乐眼尖地注意到了刚刚考完的时微明,立马冲他挥了挥手:“时师弟!”
其余的弟子听见了,也跟着抬起头来,很是热情地同时微明打招呼。
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相处下来,还有董远乐这个“时微明吹”到处和弟子们灌输“时师弟有多厉害、人有多好”的理念,大部分的弟子渐渐不再觉得容师叔这位半途入门的弟子冷冰冰的,不好相处了。
尤其是在向时微明请教了一些问题,时微明都一一给出了解答后,他们逐渐与董远乐的想法达成了一致。
时师弟那哪是冷冰冰,分明就是个、性!
时微明向他们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对弟子们之间讲的小话不感兴趣,只想要快些回到长青谷。
——尽管在这十天的时间里,他依然没有想清楚那不对劲的来源,但是师尊同他说,如果考核顺利的话,记得要回长青谷第一个向她报喜,所以少年现在满脑子装的都是自己师尊。
正欲与众人擦肩而过之时,却听其中一人用格外夸张的语气神神秘秘地说道。
“哎,你们刚刚说的那些也配叫八卦?我这个八卦才叫一个‘劲爆’好吧。”
众人自然不信:“你能知道些什么劲爆八卦啊?可别吹牛了。”
“谁吹牛了?我同你们说昂,清水宗你们总该知道吧,听说那宗门里有个徒弟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尊,怎么样,这还不够劲爆吗?”
闻言,时微明的脚步倏而一顿。
从后山回屋舍的路上,时微明一直低头看着师徒两人相牵着的手。
因为成功冲击了筑基,他全身上下的骨骼框架较起之前都稍微大了一点,以至于他的手看起来也已经要比师尊的宽大些了。
师尊握着他的力道也不重,然而却莫名其妙的,让时微明觉得很有安全感。
回到屋舍以后,容簌衣更是难得主动提议,今晚要守着徒弟睡觉。
要知道,除了时微明刚来长青谷的那几天,容簌衣担心徒弟难以适应新环境以外,之后就再也没有守着徒弟入睡过了。
时微明闻言也摇摇头:“师尊,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弟子已经没事了。”
容簌衣置若罔闻,只道:“你要是真想让为师早点休息,就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乖乖睡觉便是。”
时微明便不再说话了。
他原本以为,今晚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他应该会很难睡着,再不济的话,大概也会做上一夜的噩梦。
但,或许是因为有师尊在旁,这一觉时微明反而睡得很好。
一夜无梦,直至天亮-
第二天一大清早,容簌衣就去练剑坊给时微明请了假。
今天负责教弟子们练剑的长老正好是谢青扬。
听容簌衣说时微明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两天,他这个当师叔的不免也有几分担心。
便主动问道:“要不要请医修来给时师侄看看?”
以徒弟目前的情况,叫医修来看那还得了。
容簌衣连忙婉拒了谢青扬的提议,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不用不用,他就是最近练功练得太刻苦了,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歇一歇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时微明平日里有多勤勉,谢青扬这个既做师叔、又做师长的都看在眼里,自然没有起任何疑心,很干脆地便允了时微明的假。
只是不忘又唠叨容簌衣一番,要她这个当师尊的好生看着点徒弟,多多提醒徒弟注意休息。
容簌衣连声应好,顺路又去了趟孟城,成功在黑市上买到了能够抑制妖气的药。
这种灵药价值不菲,寥寥几颗就用掉了容簌衣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不少灵石。
满满一口袋的灵石给出去的时候,容簌衣肉痛不已,但一想到这是给自家徒弟用的,瞬间就又没有那么心疼了。
好在黑市上的东西基本都是一分钱一分货,服用了丹药后,时微明的妖气果真很快就散得无影无踪。
雪白又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缩了回去,一双墨眸干净清澈,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尽管如此,容簌衣仍不放心。
又接着观察了徒弟两天,直到确定徒弟的妖气真的完全察觉不到了,才肯放徒弟去练剑坊上课
容簌衣顿了顿,展开纸团,准确捕捉到有用信息。
“知道啊,我兄长是威武堂的,据说近来正在查这件事,说是昨日有魔入侵,要刺杀奇峰峰主,峰主她本命阵法都受损了,险些身陨,现在还昏迷着呢,连宗主都出关了。”
威武堂负责宗门安危。
“魔?不是说魔都没有神智吗?还能做出这么严密的计划入侵我们宗门?”
“不知道,但是最近威武堂巡逻也更严了,出宗门都得去弟子堂报备地了批准才行。”
“这么严?也不知道十年一开的三福秘境还能不能顺利展开呢。”
……
容簌衣将纸条重新揉成团放进了储物戒中。
魔说的应该就是时微明,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重伤奇峰峰主,是为了什么?
这时一声铃响,课程结束,容簌衣走出了教室,正瞧见了时微明。
他还是一身玄色劲装,抱着剑站在树下,大家见了他都去见礼,他也温和回应。
她下意识停下,走在她身后的经明礼貌问话。
“师妹下节课是?”
她愣了愣,开始翻在弟子堂领的课程安排,她对上课一向不上心,课程安排也不知道放到了哪里。
这时一道声音在她身边响起:“锤修入门,在形峰。”
容簌衣看过去,正是那一身玄色劲装的人。
瞧见是时微明,经明瞬间恭敬:“见过小师兄。”
他视线流转在二人之间,这才后知后觉二人关系,他急忙告别:“那师妹我先走了。”
说着匆匆离去。
容簌衣与经明告别后将储物戒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了课程安排,仔细一看,下节课竟真的是锤修入门。
难不成这人这么好心?还专门去弟子堂问她的课程安排?
她抬头,对上了时微明暗暗警告的眼眸。
她:……
懂了,十个上品灵石雇佣的女工该上工了。
她十分上道,立即闪身到时微明身边,并抱住他的胳膊,在感受到身边人瞬间僵硬后她才满意。
就是有点奇怪,这人的身体今天怎么格外凉?隔着衣服她都感受到温度了。
不过她没有在意,她只用十分甜腻的声音撒娇:“师兄怎么来了呀,师兄也真是的,都说了不用你来接,你怎么还来,莫不是一刻不见我,想得慌?”
话音落下,时微明身体更加僵硬了。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原本步履匆匆的人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时微明看着身旁抱着自己胳膊的人,她笑得分外真心。
不等时微明回答,一道女声响起。
“你在做什么!”
容簌衣探头去看,是戚媛,她正狠狠地瞪过来,眼里像是有十丈火。
还有藏在眼里的妒忌。
容簌衣正疑惑着,紧接着听见——
“小师兄也是你想染指就能染指的吗?”
她顿时悟了。
喜欢时微明的人之一,还是热衷搞雌竞的那种。
她伸手示意:“解决这类麻烦,得加钱吧?”
时微明看着眼前的手默了默,随后放上去五枚上品灵石。
“好嘞,”容簌衣爽快收钱,“今天的灵石也别忘了结哈。”
二人这一来一往在不知情的别人眼中更加暧昧了,戚媛看得心中愈加焦灼。
她甩出九节鞭就要狠狠打在容簌衣身上。
时微明眼疾手快,带着人避开,虽然他对于之前容簌衣的问题没有回答,可这举动就如同变相认同了两人关系。
一时间众人心中炸开了花,视线又不约而同落在戚媛身上。
戚家大小姐大家都知道一二,而戚家大小姐喜欢小师兄也是公认的秘密。
果不其然,戚媛立即委屈起来:“小师兄,你也依着她欺负我吗?”
这话说的。
容簌衣悄摸着凑过去问:“你跟这个戚媛有一腿?”
时微明应:“我很少在宗门活动,多在外游历任务。”
言外之意是没有,甚至是谁都不记得。
容簌衣懂了,这属于自我攻略那一类。
她立即倒地:“师兄,她刚才打到我了,好疼。”
时微明:……
他刚准备揪着人起来,便看见这人不断眨巴的眼睛,示意他不要动。他顿了顿,收回了手。
戚媛瞪大眼睛:“我分明没有碰到你!”
容簌衣不理,她侧过脸,发丝顺着面颊滑落,看着分外可怜:“师兄,莫不是你遇到了什么做梦之人,觉得你与她有些什么。”
这几乎往戚媛的痛处戳,她只觉得体内有怒火熊熊燃烧:“你在说什么胡话!做梦的分明是你!”
容簌衣扯了扯时微明的袖子:“那师兄认识她吗?”
时微明没有反应,袖子又被扯了扯后他才点了点头。
他面上还带着“小师兄”的笑,容簌衣却感受到了两分不耐烦。
这人今天脾气好像也格外不好。
戚媛不敢相信:“小师兄你……不认识?你每次回来我都准备上三天,沐浴焚香,穿着我最好看的衣裙去见你,你分明每次都有回应我。”
说着拿出一个香囊,一张纸,和她的弟子令。
“你看,这是你给我的香囊,这是你上次给的纸条,这是你特地给我找回的我丢失的弟子令,你都忘了吗?”
说到这她眼神瞬间凶狠地看向了容簌衣:“莫不是这个女人给你下了蛊?教你忘了我!”
时微明看着戚媛手里的东西陷入诡异的沉默,他与容簌衣对视。
容簌衣不明所以,她压着声音回:“这你们的前程往事,不能算那五个灵石里吧?”
他压了压体内不断汹涌的魔气。
昨夜在长霄峰受刑后魔气便得了空隙试图噬主,他快压不住了。
修魔功,如同与虎谋皮。
他克制着维持面上的笑:“香囊是宗门人人都有,我只是代为发放,纸条许是我不小心遗落,至于这弟子令,我属实是不记得了,许是你掉在地上我恰好捡了起来。”
容簌衣听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戚媛被这声笑戳到痛处,心上人说着不认识自己,情敌还在嘲笑她,她没了理智,几步走过去揪着容簌衣的衣襟把人提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笑我?”
容簌衣面上全然不见畏惧:“不好笑吗?把所有心思放在一个甚至不记得你的男人身上,怎么不好笑。这些心思放在修炼上,说不定你早就筑基了。”
“你!”戚媛气极,立时就要给容簌衣一巴掌。
而手里的人竟看着她逐渐笑了起来,她心里陡然不安,随后她便看见——
眼前的人剧烈抖动,甚至浑身各处都开始抽搐起来。
她惊得放开手。
而下一秒在她的眼眸里,容簌衣仰躺在地上,四肢着地,开始胡乱爬行。
她瞪大了眼眸,其他人也惊呆了。
而那那胡乱爬行的人突然停下,并剧烈抖动,最后昏迷了过去。
这转变太过突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戚媛更是陷入了迷茫之中。
她什么也没做啊。
时微明走过来打破宁静,他定了定,忍着魔气反噬的压力将地上的人横抱起。
他面上肃穆,没有小师兄的笑,只有小师兄的威严:“这位师妹,你用术法伤了同门。”
这话一出,方才那人就如同突然犯了疯病一样的举动突然有了解释。
对,一定是被下了术法才会这样。
毕竟那一幕太过震撼,总不会是正常人能做的事。
一时间大家看向戚媛的眼神里带上了十足谴责。
戚媛觉得这个场景异常熟悉,好像她不久前才经历过。
日子一天天平稳过去,除了徒弟成功从炼气一跃升为了筑基以外,一切似乎都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某天夜里,孟城突然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这还是自今年入夏以来,孟城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雨。
颗颗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砖瓦上面,声音之密之响,似珠落玉盘,不知道的恐怕还要以为大夏天的这是在下冰雹。
坐落在孟城之上的连云宗自然也无法幸免。
容簌衣赶在雨势渐大之前,和自家徒弟一起将养在院落花盆里的花花草草全都搬到了屋檐下面。
——她担心第二天睡醒起来,这些花草就算没被这样的倾盆大雨给淹死,大概率也会被这么密的雨给打残了。
做完这一切,容簌衣隔着窗户以及模糊不清的雨幕,与徒弟互道了晚安。
容簌衣其实是很喜欢不怎么闷热的下雨天的。
只因这样的天气一般都很凉爽,很适合她这样的咸鱼缩在柔软的被子里美美睡大觉。
倘若还能有风扇亦或是空调在旁呼呼吹着的话,更是夏日不可多得的美事一桩。
但今夜的雨势着实格外大了些。
容簌衣被噼里啪啦的雨声吵得怎么睡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最终竟直接一骨碌坐了起来,对着老天爷无能狂怒。
要命。
好端端的下这么大的雨干嘛,到底还让不让人安生睡觉!
她正琢磨着究竟怎样才能将雨声的“噪音”降到最小,然而就在这时,窗外忽地有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紧随其后的,是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径直劈下。
雷声之大之响,仿佛连地表和整个屋子都跟着一同震颤了起来。
坐在床上的清丽人影顿时犹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肉眼可见地僵了又僵
与此同时,时微明的房间里。
专心打坐的少年丝毫没有受到窗外雨势的影响,他阖着双眼,有条不紊地调理着体内灵气,感受着自身经脉与修为的细微变化。
一轮修炼结束,时微明缓慢地睁开眼睛,雾蓝色的瞳眸渐渐恢复了平常。
他稍作休息了片刻,正想继续展开今晚的第二轮修炼,房门却在此时被人轻轻敲响了。
时微明转眸看去。
按理说,师尊这个时候应该早就已经歇下了,毕竟“早睡早起身体好”以及“女孩子就是该睡美容觉”是师尊每天都挂在嘴边的养生口号。
可外面雨下得这么大,别人又没有能够自由进出长青谷的令牌,除了师尊以外,又有谁会在这种时候来找他呢。
下一秒,一道熟悉清浅的声音细细响起,几乎要被这雨声淹没。
但时微明依然听清楚了:“微明,你睡了么?”
那么毫无疑问了,门外的人就是师尊。
门打开的一瞬间,屋外浓密的雨声骤然变得清晰了起来,雨夜冷气急不可耐地蹿进屋内,也将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衬得更加单薄。
许是之前已经歇下了,容簌衣如瀑的乌发只简单束在了脑后,并未像白日一样扎成精致的发髻。
她抱着自己房间里的薄被,眼睫轻微垂着,额间几缕不慎湿了雨的碎发落在眼前,令时微明一时难以看清师尊的表情。
不等徒弟开口,容簌衣便极其自来熟地抱着被子走进了屋内。
边往里进,嘴上还边自时自地说着:“微明啊,外面打这么大的雷你肯定害怕吧?没关系,师尊来陪你了,咱不怕哈。”
闻言,时微明很是困惑地凝了下眉。
不过是打雷而已,师尊怎么会这么想?
刚想说自己并不怕电闪雷鸣,余光却瞥见烛火的映照下,师尊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紧紧攥着薄被、轻微颤抖的发白手指。
于是立马就将到了唇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好的,他害怕。
尽管师徒俩的屋舍相距不过三丈远,容簌衣也撑了伞过来,但顶着这么大的雨势,她依然不可避免地淋到了雨。
替师尊背了好大一口锅的时微明递给师尊一张干净柔软的巾帕。
“师尊,擦擦雨,当心着凉。”
又去桌边倒了杯热茶回来,双手捧着递到师尊面前:“师尊,喝茶。”
这一幕不禁让容簌衣幻视了她小时候曾在电视上看过的一则公益广告。
家里懂事的小孩儿端着水盆走到自家妈妈面前,朝着妈妈扬起笑脸说道:“妈妈,洗脚。”
不能说是毫无关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这也是容簌衣会选择在这样的雷雨天来找自家徒弟的主要原因。
徒弟虽然偶尔懂事得跟个小大人似的,但在容簌衣眼中,对师尊言听计从的徒弟永远都是那朵她精心养育的小花。
至于所谓的什么男女之别——
才十五岁大的徒弟分明就是个毛都还没长全的小孩儿好不好。
更何况她担心徒弟会怕打雷,“好心”过来陪陪徒弟怎么了,她还要在自家徒弟面前刷好感呢,眼下不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容簌衣如此说服完自己,喝了徒弟递过来的热茶后,果真觉得浑身上下都暖和了不少。
苍白的脸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她清清嗓子,努力压下声线里的颤抖,若无其事地跟徒弟唠嗑。
“这么晚了,微明还不打算休息呀?”
时微明从善如流:“外面电闪雷鸣的,弟子怕。”
容簌衣:“”
如果不是徒弟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从他那张冷白如玉的脸上也瞧不出丁点害怕之色,她估计真的会信了自家徒弟的鬼话。
不过徒弟既然这么给自己面子,容簌衣自然顺着台阶而下:“这样啊。那师尊就留下来陪你一晚吧,你现在可以去歇息了。”
反正她来找徒弟,只是想身边能有个人陪着而已。
现下有徒弟陪伴在旁,她对电闪雷鸣的恐惧自然也就减轻了不少才怪。
外头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容簌衣整个人都禁不住跟着颤了一下。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心悸,心道,已老实,求老天爷放过。
一旁的时微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几息后忽然接话:“师尊,弟子目前暂时还睡不着,师尊如若不嫌弃的话,要不先在弟子的床榻上歇下?”
闻言,容簌衣目露迟疑:“这不太好吧?” 自那天过后,时微明对于炼化穹清丸一事变得更加积极,每天吃得也比以往多了许多。
如此平平淡淡地过了两月。
在容簌衣坚持不懈的投喂以及精心照时下,时微明腹部的伤逐渐痊愈,体内也终于能够积蓄起灵气,可以慢慢开始修炼了。
容簌衣信守承诺,特意给自家徒弟买了一把上好的木剑,送他去练剑坊跟其他弟子一起学习剑法。
也正因此,容簌衣终于可以发挥出一点点身为师尊应有的作用了。
她偶尔会让徒弟在自己面前舞剑,然后犀利指出徒弟存在的不足。
有时甚至还会单独给徒弟开小灶,教他一些在练剑坊里暂时学不到的剑法。
徒弟很聪明,一点就会,但容簌衣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徒弟学剑学得实在是太刻苦了。
毕竟他是半道才加入练剑坊的,进度跟不上同门的其他弟子,需得要花上更多的时间,才能够勉强不让自己落下。
天不亮的时候,容簌衣就能够听到自家徒弟的练剑声,简直比山下打鸣的公鸡还要准时。
夜里该要歇息了,院落里挥剑的声音也不曾有一刻停下。
容簌衣怕小徒弟练剑太辛苦,于是披上外衣,推开房门,叫来徒弟跟自己一起在大半夜吃冰镇西瓜。
徒弟看看手里的剑,又看看抱着催熟的西瓜、无比期待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终究还是放下了剑。
师尊更加重要
或许是徒弟实在太卷,又或许是因为有主角光环作祟,总之,时微明的进步速度完全超出了容簌衣的想象。
才短短两三月的时间,剑术就超出了同门一些资质比较平庸的弟子。
不禁让容簌衣联想到了冲击高考那段时间,两年没用心学习的黑马花了两周时间就超过了她在年级里的排名,偏偏她还怎么都追赶不上。
简称为人比人,气死人。
就连对门内弟子的剑术要求极高的谢青扬也不止一次在容簌衣面前夸过时微明,说只要这样保持下去,时微明未来可期,必成大器。
自家徒弟能够得到大师兄谢青扬这么高的评价,容簌衣自然高兴且自豪。
并有样学样,跟从前长辈一样谦虚地摆摆手,“欸”一声:“哎呀呀,跟我没什么关系,都是微明自己自觉争气,完全不用我这个师尊操心。”
谢青扬:“”
所以,小师妹非但完全没听进他之前的规劝,对自家徒弟主打一个放养不说,似乎对此还感到挺骄傲自豪?
容簌衣不知道师兄其实是在心里吐槽自己。
别看她现在瞧起来这么安然放松,她其实忧心了另外一件事情很长一段时间。
要想感化徒弟,不让书中的结局变为现实,光靠她一个师尊努力肯定是行不通的。
虽然世人常说,好的师生关系能够做到亦师亦友,但容簌衣第一次为人师尊,没有十足的信心能够和徒弟达到这样的状态。
说到底,徒弟身边还是得有一两个同龄的好友,这样一来,徒弟一些不能和师尊说的心事才有处可说。
——当然了,容簌衣还是很希望徒弟能够少点不能和自己说的秘密的。
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放眼整个连云宗,除了她这个师尊以外,小徒弟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大概是狼族孤僻孤傲的天性,又或者是因为成长经历,导致时微明很难信任他人。
总之,时微明的排外心比容簌衣预想中的还要严重,更别提会去主动融入同门的弟子了。
再加上他是半途加进来跟其他弟子一起上课的,其余弟子早就有了自己的固定伙伴亦或是搭档。
这便导致容簌衣每次来接自家徒弟下课的时候,徒弟都是孤零零一个人抱着剑从练剑坊里出来。
和其他成群结队、有说有笑的弟子们对比明显,看得容簌衣这个做师尊的挺不是滋味。
有种自家小孩儿被全世界都给孤立了的感觉。
问就是很气!
但这显然不是其他弟子们的错。
容簌衣很清楚,问题的源头其实是出在自家徒弟身上。
夏天是个连绵多雨的季节,容簌衣将油纸伞撑在自己和徒弟中央,似是随意地提起。
“话说回来,怎么不见微明跟练剑坊里的其他师兄弟一起玩?”
闻言,清隽少年周正的面庞上浮现出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困惑。
“师尊,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是来练剑坊学习剑术的吗。
学剑术是一个人的事,就算没有搭档,练剑坊内也设有被灌注了灵气、可以灵活移动的木桩,用来当对手绰绰有余。
和这些不相干的人一起有什么用?
容簌衣被自家徒弟问得哑口无言。
她深知徒弟的性格,时微明虽处在叛逆期的年纪,却绝不是那种会把师尊气得上蹿下跳、忤逆师尊的逆徒。
他单纯就是这样想的,于是也就这样说了。
“嗯”容簌衣绞尽脑汁,“你们都是同届师兄弟,今后在连云宗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搞好关系总是没有坏处的嘛。”
“当然了,师尊也不是要你跟每个人都处好关系,朋友在精不在多,有那么一两个真心实意的就行。”
容簌衣还在脑海里努力搜刮能够用来劝说徒弟的人生大道理,就见自家徒弟摇了摇头,很是认真地对她说:“师尊,我不需要他们。”
“我有师尊就够了。”
闻言,容簌衣短暂地愣了愣,随即暗自叹了口气,叹息声淹没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她无奈地看着倔驴徒弟,在心里面想。
笨蛋,师尊也不可能陪在你身边一辈子呐。
诚然,容簌衣每次穿进小世界里执行任务的时候,她都只将这些小世界里的角色看作纸片人,并不会对他们付出太多感情。
毕竟容簌衣很清醒,她不可能在这些小世界里停留一辈子,完成了系统交于的任务,就是她离开的时候。
紧接着等待她的则是下一个任务,亦或是她自己的人生。
在容簌衣的心目中,对纸片人付出太多真情实感其实是一种很傻的行为,投入的感情越多,就越难抽离。
这也是任务管理局的不少员工每从一个小世界里脱离出来,都会选择起码歇上半个月的主要原因。
反观容簌衣就不会。
每次完成了小世界的任务后,她最多休息两天,就能精力满满地投入到下一个任务当中去。
不禁让管理局的其他员工纷纷猜测,容簌衣是不是背地里绑定了什么“三天不进小世界就会死”的系统,不然怎么能够卷成这样。
但时微明不一样,他是容簌衣在这个小世界里养的一朵小花。
尤其在察觉到徒弟对自己下意识的过度依赖后,容簌衣更加希望,即使将来她完成了攻略任务,脱离这个小世界了,徒弟身边也能有一两个好友亦或是合适的道侣陪着他。
别再孤身一人了。
当然了,容簌衣不可能将这些想法实话告诉给徒弟,这又是她第一次为人师尊,没有多少经验,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去纠正徒弟的想法。
容簌衣为此愁眉苦脸了好几天。
直到某天清晨,徒弟照例去练剑坊练剑了,留下容簌衣独自在给院落里的小花浇水的时候,忽然有一道灵光从她脑海当中闪过。
等等,她的确没有教徒弟的经验,但不妨碍别人有啊!
容簌衣立马搁下水壶,御剑直奔长月谷而去。
尚未抵达长月谷谷心,悠扬婉转的琴声便遥遥传来。
容簌衣从剑身上跃下,笑眯眯地走近院中那抹白色身影,鼓掌的同时张口就来。
“师兄不光剑术一绝,就连琴艺也是越来越精妙了,光是这么一小段仙乐,就让师妹我愚耳暂明,真是佩服佩服。”
谢青扬抚琴的长指只顿了两息,就又接着弹了下去:“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容簌衣立马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师兄,我就是想着好久没见你了,过来问候你一声,你怎么能这般想我,原来在你心中,师妹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谢青扬神色自若,趁着拨弦的空档,掀眸望了容簌衣一眼。
是那种很明显的“我还不知道你?”的眼神。
容簌衣于是撇撇嘴,快步走到谢青扬对面坐下:“好吧,我这次来,确实是有事情想要请教师兄。”
整天没个正形的小师妹居然连“请教”二字都用上了,谢青扬挑了挑眉,终于停下弹琴的手,将七弦琴放至一边。
“说吧。” 事情进展到这里,系统就算是成功完成了交接的任务,是时候该从容簌衣的脑海里离开,去往下一个小世界、交接下一任宿主了。
容簌衣颇有些依依不舍:“统,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不再多待几天了吗?你走了我会想念你的。”
系统莫名从容簌衣的语气中听出一股子某个电视剧里演的“燕子,燕子你回来,没有你我怎么活啊!”的味儿。
它暗自吐槽:你那是舍不得我吗,你是舍不得即将离你而去的金手指才对吧。
表面上倒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系统脱离本世界倒计时,10、9、8——”
“唉,好吧,”见挽留无果,容簌衣重重叹了口气,“统,你的世界以后没有我了没关系,你要开心”
系统:“?”
不是,它单纯就想想而已,10934号你怎么还真演上了。
“7,1,0,脱离完毕。”
“嗯?”容簌衣立马听出不对劲,“统,你怎么直接从7跳到1了?”
中间的那些数字呢,都被系统给吃了吗。
然而脑海里的电流声已经彻底消失,没法再给出任何回应。
容簌衣在心里“嘁”了一声,暗道没劲。
系统离开了,也就意味着她的攻略任务正式开始了。
她把注意力放回到少年身上,等少年吃完了鱼,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微明,师尊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好?”
闻言,时微明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眼神很是平静。
容簌衣却读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离开这里,去哪儿呢?
“回为师所在的宗门。”
“唔,‘宗门’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每个修士平时生活的地方,我的师尊也在那里。”
说来也巧,系统的确满足了容簌衣提出的第一个要求,除了“容菀”以外,还给了她一个别的身份。
但这个身份对于容簌衣来说,其实并不算新。
容簌衣早些年刚入任务管理局的时候,接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任务。
其中就包括穿进这个仙侠小世界里,在一个名为“连云宗”的宗门里,当连云宗掌门柳至云的关门弟子。
容簌衣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小世界里待一辈子。
所以刚被柳至云收为弟子没多久,就选择了闭关。
外界的时间流速与每个小世界里的时间流速不同,距离容簌衣上次穿进来,已经过去了两百来年。
好在修仙之人闭关几十、几百年都是常有的事,现在容簌衣正好可以用回这个身份。
容簌衣自己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初随便接的一个任务居然能在今天派上用场。
怪不得当时系统向她介绍背景的时候,她会觉得“容菀仙尊”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原来是她早就来过这个世界,只不过上一次穿进来的时候,还没有出现大能飞升、留下预言等等这一系列事情。
连云宗在九洲大大小小上百个宗门里的地位并不算高,但在连云宗所坐落的孟城里却很是出名,完全符合容簌衣的所有要求。
尤其容簌衣对柳至云以及她的师兄师姐的印象都很不错,所以没怎么纠结,就决定用回这个身份。
对于容簌衣的提议,时微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容簌衣看出他眼中的迟疑,想了想,俯下身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是不是怕离开这里后,有人会欺负你?别担心,师尊说过,师尊会保护你的。”
不。
不是这样的。
师尊不知道,可他很清楚。
他是通缉之身,倘若有朝一日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一定会连累师尊的。
他不想这样。
然而就在这时,容簌衣却忽然凑近了时微明,笑眯眯地替他将额前凌乱的乌发拨了开来。
她语调随意,仿佛只是在跟他分享自己无意间的一个小发现。
“诶,先前没怎么注意,现在才瞧见,我们微明的眼睛生得可真漂亮,乌漆漆的,还这么有神。”
时微明垂在腿侧的手指闻言微曲。
是了,狼族的眼瞳颜色都很特殊。
尤其是他。
雾蓝的瞳色几乎是他的标志了。
可他能改变自己的瞳色,就连师尊这么厉害的修士都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那么,如果他能一直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不让其他人有所察觉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连累到师尊了?
少年抿了抿唇。
或许是这些想法说服了他自己,又或许单纯是因为落在头顶的掌心太过温暖,不禁让时微明想要贪心更多。
毕竟师尊不是他。
师尊有自己的师尊,也有自己的宗门。
她一定来自于外面那个更加广阔有趣的天地,怎么可能因为他这个刚收的便宜徒弟就永远地留在这里。
总之,沉默半晌后,时微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跟她走
就着临边清澈的溪水,容簌衣将自家小徒弟好生拾掇了一番。
洗净的乌发高束,换上容簌衣提前备在储物囊里的干净衣裳,终于有几分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有的样子了。
容簌衣同时还颇为惊喜地发现,小徒弟不但一双换了瞳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长得也是极其好看的。
五官哪儿哪儿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实在是太瘦了点。
她准备的尺寸最小的衣裳,穿在徒弟身上也依然松松垮垮。
不过没关系,等回去了连云宗,她有信心能够将时微明养得白白胖胖,单纯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在灭掉火堆、即将启程回连云宗之前,时微明突然牵住了容簌衣的一小截衣袖,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容簌衣于是停下脚步,很是耐心地问道:“怎么了?”
时微明用手指了指身后,乌漆漆的双眸望着她:“毯。”
毯?
容簌衣凝眉想了想,很快明白了。
他是指她昨晚给他盖的那个薄毯。
徒弟把她留给他的灵药藏到了别的地方,想必也把那个毯子给藏了起来。
他想要带走它。
容簌衣原本想说,一个毯子而已,等回到连云宗后,时微明想要多少条,她都给他买。
但少年什么都没有多说,望着她的目光却很固执。
仿佛那个薄毯对他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非得带走不可。
于是容簌衣的话到了嘴边,就硬生生变成了:“好,师尊陪你回去拿。”
抱着薄毯,揣上灵药,心满意足的黑发少年终于乖乖跟在师尊身边,踏上了回连云宗的路。
跟熊妖打的那一场架,几乎耗去了留存在容簌衣体内大半的灵气。
而这座被设了禁制的山峦灵气稀薄,流失的灵气很难得到补充。
为了应对有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容簌衣决定先节省体内剩余的灵气,等带着狼崽离开禁制的范围后,再用飞行法器回连云宗。
好在一路上都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师徒俩该吃吃,该喝喝,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息,天黑了就将就着在原地睡一觉,睡到自然醒后再接着赶路。
无聊的时候,容簌衣就拉着时微明说话,聊东聊西聊天聊地。
倒不是因为容簌衣是个话痨,她只是单纯想将小徒弟丢失已久的说话能力给捡回来而已。
也正是得益于此,短短几天时间下来,时微明说话果真不再像先前那样磕磕绊绊,至少能够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只不过小徒弟是只闷葫芦,除了容簌衣问话以外,几乎不怎么主动开口。
对此容簌衣不甚在意。
她从没想过单凭这几天时间的相处,就要将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徒弟变成一个阳光开朗大男孩。
再说了,容簌衣认为每种性格的人都有其独一无二的特点,闷葫芦小徒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路上实在是太过顺利,容簌衣甚至还顺手救了只没化形的小猫妖。
小猫妖身上萦绕着的妖气并不重,小小一只,还没容簌衣两个巴掌大,更像是和猫妈妈走丢了。
许是太久没有吃东西,小猫饿得奄奄一息,不禁让容簌衣联想到了她第一次见到小狼崽子时,狼崽的可怜模样。
容簌衣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照例拿剑插鱼的时候,一次性插了三条上来。
容簌衣是第一次为人师尊,再加上性格使然,所以并未在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家徒弟的不对劲。
直到余光瞥见小徒弟拿着烤好的鱼,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埋头就吃,才疑惑地凑过去。
“怎么了,为师这次烤的鱼不好吃?”
容簌衣顺便看了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小猫妖,心头疑惑更甚。
不应该呀,连小猫妖都吃得这么欢呢,她也没有烤过头啊。
时微明摇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没有。”
容簌衣便更加奇怪了:“那微明为何不吃?”
不饿?还是伤口不舒服了?
都不太像呀。
时微明长睫垂下,视线落到小猫妖身上,没有再回话。
他只是不知该要如何告诉师尊。
师尊看那只猫妖的眼神他曾经见过,因为师尊就是这样看他的。
他曾一度感到困惑,师尊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甚至还愿意将这样的他收作自己的徒弟。
现在他明白了。
他应该只是容簌衣看着可怜,顺手救回来养在身边的吧。
——就和那只猫妖一样。
这其实非常合理,毕竟没有师尊,他就什么都不是。
师尊愿意大发慈悲救他一命,他就理应对师尊感恩戴德了。
可是很奇怪的,这个认知莫名让时微明感到很不舒坦。
甚至光是看着那只猫妖如此心安理得地吃着师尊烤给它的鱼,他便觉得小猫妖不顺眼极了。
师尊看他可怜,将他收为了徒弟。
可她看小猫也可怜。
那,她也会将小猫妖收作自己的徒弟么?
这种不爽的感觉在小猫妖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烤鱼,竟还不知满足地将目光投向他手里的这一条时,达到了巅峰。
若隐若现的雾蓝色悄然在时微明眸底浮现。
然而就在小猫妖凭借本能,懵懵懂懂地扑过来想要叼走时微明的那一条鱼时,一只宛如莹润白玉的手及时伸了过来。
捏起小猫“命运的后脖颈”,便轻而易举地将它拎到了一边。
容簌衣并未留意到自家徒弟略显错愕的眼神,一心只想好好“教育”一下这只贪吃的小猫。
“诶诶诶,你怎么还抢吃的?这是不对的噢,那条鱼可是我们微明的,我们微明还要养伤长个子呢,都给你吃了怎么成。”
这并不是容簌衣第一次这样称呼时微明,先前在夸他眼睛漂亮的时候,容簌衣就曾无意间说过一次——“我们微明”。
但一旁的时微明依然很明显地怔了一下。
是他的错觉吗?
在容簌衣眼中,他和小猫妖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
毕竟。
小猫妖是“诶诶诶”,是“你”。
而他是“微明”,是“我们微明”。
容簌衣就将困扰了自己好一段时间的苦恼事一一讲给了谢青扬听。
末了,不忘再拍拍师兄马屁:“师兄,你手底下出了那么多好徒弟,肯定在教徒弟这方面很有心得体会吧,也教教我呗?”
谢青扬垂眸沉吟片刻:“时师侄的性格与门内其他弟子比起来,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容簌衣双眸亮亮,等着谢青扬后话:“所以呢所以呢?”
“依我看,这些都是他平时习惯了你的存在才导致的。假如你不在他的身边,只有同门弟子陪伴他左右的话,或许他就愿意尝试去接触其他弟子了呢?”谢青扬说。
容簌衣闻言轻微一怔:“师兄,什么叫‘我不在他的身边,只有同门弟子陪伴他左右’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谢青扬说:“近来山下的一位富商找到了师父,说他有一批货需要从孟城运去邻城,途中要经过一段无主之地,可能会遇到一些游荡在那里的低阶妖族,所以希望连云宗能派些人手给他,护他此行无虞。”
容簌衣这回很快就听懂了:“就是想让咱们连云宗的弟子给他当保镖呗?”
谢青扬无奈一笑:“你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前些年孟城曾经历过一次小规模的饥灾,是那位富商带头慷慨解囊,才顺利度过了那次危机,所以师父对那位富商的印象还算不错。”
“再加之徘徊在那片无主之地的妖族修为基本上都不超过筑基,我和师父一致认为,这对这届新来的弟子是个不错的历练机会。”
“我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选,也已问过远乐,他愿意接下这次任务,有他在,此行应当不会出任何问题。”
谢青扬口中的“远乐”全名董远乐,是他在上次登仙大会上新收的、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弟子,前不久刚刚突破筑基,是目前所有新来的弟子当中修为最高的一个。
“所以,师妹——”说到这里,谢青扬看向容簌衣。
“你要不要让时师侄也跟着他们一道下山历练试试?”
倘若真这样的话,那她岂不是就成了鸠占鹊巢?
她把徒弟的床给睡了,徒弟该睡哪儿去呢。
像是知道容簌衣在犹豫些什么似的,时微明道:“没关系,弟子之后若有了睡意,大不了变回妖形就是,师尊不必忧心。”
既然自家徒弟都这样说了,容簌衣也懒得再跟徒弟客气:“那好吧。”
她思忖片刻,决定要演就演到底:“不过,微明你待会儿若还是害怕,记得把为师叫醒。别忘了,师尊是来陪你的。”
不知是容簌衣的错觉还是怎么,她似乎注意到徒弟的眼角轻弯了弯:“好。”
容簌衣自己还因这恶劣的雷雨天气胆战心惊着,也就没当回事,安心地在徒弟的床上睡了下来。
现在看来,有徒弟陪伴在旁,似乎的确要比自己一个人待着感觉好上不少。
只不过,许是为了不吵着师尊休息,时微明没有再说话,就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不少。
周遭安静下来,屋外的雨声和惊雷声就又愈发地明显了。
容簌衣微微蹙着眉心,呼吸重新变得急促起来。她翻了个身,偷偷换了好几个睡姿,依然酝酿不出丝毫睡意。
守在一旁的时微明无声看着师尊,自然清楚此时的师尊依旧受着雷雨天的困扰。
他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忽然想起先前他睡不着的时候,师尊会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给他唱摇篮曲哄他睡觉。
可他既不能有样学样、拍师尊的肩膀——这是逾矩。
也不能为师尊哼摇篮曲转移注意力——他不会唱。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容簌衣绷紧的神经好似都跟着为之一颤。
然而就在此时,她搁在薄被外的手臂突然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给轻轻碰了一下。
容簌衣睁开眼。
只见徒弟正跪在她的床榻边,眼底泛起了清透干净的雾蓝色。
许久未见的雪白狼耳和尾巴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柔软暖和的大尾巴更是送到了她手边,蜻蜓点水般来回轻扫。
黑发蓝瞳的少年枕着下颌,目不转睛地歪头望着自己师尊。
他神色平静,轻声说道:“师尊,弟子实在怕到睡不着。”
“师尊能不能可怜可怜弟子,摸摸弟子的尾巴?”
“筑基丹?这孩子倒是有心,既是师兄当初为他准备的,想必不是什么凡品。”
容簌衣摸摸下巴,忽然朝自家徒弟挤眉弄眼一番:“微明,你此番下山一趟,你跟远乐的关系就变得这么好啦?”
不然董远乐怎么会忙里偷闲,居然还专程跑来给自家徒弟送筑基丹。
时微明敛着眼,没有回话。
容簌衣就当他这是默认了,百般欣慰道。
“远乐是个好孩子,你要是能跟他成为好朋友,为师倒是能够放一百个心。”
闻言,一直沉默不言的黑发少年才忽然开口说话了。
“师尊,那我呢?”
“嗯?”容簌衣起初没听懂。
偏头见自家小徒弟一移不移地望着自己,才大概明白了徒弟这是在问什么。
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少年,不管表面表现得多么风轻云淡,内心自然都还是渴望得到来自师尊的认同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容簌衣不禁失笑,习惯性地伸出手来,揉了揉自家徒弟的脑袋。
“你是为师的徒弟,当然也是好孩子啦。”
容簌衣思忖片刻,然后决定放弃一碗水端平。
她看着徒弟,很是认真地补充道:“比远乐他们都要好。”
“是么?”受到师尊夸奖的少年这才心满意足地提了提唇角。
冲着师尊露出了一个乖顺又无害的微笑。
她被他抵在门上,袍角被掀开,她察觉到他要做什么,扬起手。
他的脸上多了一道巴掌印。
他从有灵识起,便是众兽敬仰的存在,更别提后来修成人形,四处征战,一直是叱咤一方的角色,时傲天都不敢当面给他甩脸色,更何况被甩一个耳光,前所未有。
他显然怔了片刻,却出奇意料地没有生气,而是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在这里。”
他的弱点,可以一击毙命的弱点。
便是这微一愣神的时间,他已经送到了里面,她骤然失神了一瞬,然后狠狠拽住他冰凉的发。
他将她一只手紧握,贴在自己心口,心口处有一道生剜鳞片的疤痕,直至他死,也不会淡退。
用的是最凶的力道,轻轻的声音却像是在哄她,“摸摸这好么……”
他们太过熟悉,太过契合,只这么片刻,都感觉被淋湿了,快要溺毙在里面了。
他的护心鳞,至今她还佩在身上。
“谢谢你。我很开心。”
虽然被锁了,但是她还是自由的,虽然总是喝难喝的药,但是她痊愈得比想象的要快。
这段时日,总的来说,悲伤的时刻很多,但她能回忆起的,却都是一些快乐的瞬间。
便如现在,他带来的光,照亮了一片黑夜。
第 98 章 大结局(大战部分修改)
已经许久未见她展颜,他眸底也化开浅淡的笑意。
她仰头观赏片刻,忽然道,“很快就要离开秘境了。”
他笑容微敛,离开之后呢?她会如何待他?
正这时,她收到了一封传书。
紫虚真人:近日我宗一化神期弟子被心魔吞噬,走火入魔,大开杀戒,现逃往山下,我已派出数名高修弟子追捕,诸位道友若见,望施以援手,共除此害。
是紫虚真人发往各宗门的传书。
化神期弟子在宗门之内掀不起风浪,但若跑到山下,便如猛虎出山,杀伤无数。
阅毕,她沉思片刻,轻声说:“既然要过节,不如,我们去人间过吧。”
他说:“好。”
云都正值岁朝,万家灯火通明,街上舞龙弄狮,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哇!这只兔子灯好可爱!”
“……”
容簌衣对此视若无睹,不紧不慢地继续啃完手里的鱼,然后才擦净手指起身,施施然地伸了个懒腰。
伸出去的胳膊尚未收回,她突然警觉地看向某处,厉声:“呔!”
“谁在那里——”
灌木丛里的存在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吓到了,瞬间抖落了好几片枝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容簌衣却提剑就朝反方向而去,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灌木丛里的窸窸窣窣霎时一顿,不知过去了多久,大抵是见容簌衣迟迟未归,才终于从里走出一个脏兮兮的半大少年。
少年和小狼崽一样骨瘦如柴,穿在身上的衣裳更是破烂不堪,裂开了大大小小无数个破口——如果那寥寥几块沾满了血与泥的布料还能够被称作衣服的话。
少年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上也布满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疤痕,一道道触目惊心,让人很难想象这个才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曾经究竟都经历过些什么。
最惹人注目的则要数裹在他腰腹位置的衣料上晕染出的那一大团模糊的暗红色,大抵是他留下血迹的伤处所在,光是远远看着,仿佛就能够嗅到浓郁又甜腻的血腥气。
然而与这些狼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少年眉下那一双过分干净清透的雾蓝色的眼睛。
像一对剔透的蓝宝石,又像平静的汪洋大海,漂亮得着实不像话。
许是饿极,又有伤在身,少年连完成走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很是吃力。
短短几步走得磕磕绊绊,像是下一秒就要因为体力不支而当场晕倒。
停在火堆跟前,少年先是警惕地张望了一圈周围,直到确定四下无人后,目光才最终落在火堆旁的烤鱼上。
那双眼睛依然平静,内里却流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渴望,明显是被烤鱼的香气吸引过来的。
可他并未拿起烤鱼就走,而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远处树后的容簌衣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心理活动倒是丰富至极。
等什么等,赶紧拿着吃呀,这么香的烤鱼冷了可就不好吃啦。
是的没错,哪有什么异响,哪有什么谁谁谁,刚才那些统统都是容簌衣装出来的。
容簌衣十分清楚,狼是一种非常警觉的种族。
尤其主角狼崽整天都处在被人通缉追杀的阴影之下,对陌生人的防备心会有多强更是可想而知。
容簌衣在来的路上几乎没怎么看到过别的妖兽,大抵是因为这里灵气稀薄,鲜少有动物出没。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狼崽想要填饱肚子是个严峻的问题,又加之受了伤,捕食猎物更是难上加难,如此恶性循环,想必才会导致小狼崽之前会饿得昏厥过去。
为了把剩下的那条烤鱼名正言顺地让给小狼崽吃掉,容簌衣便临时想了这么一个办法出来,现场飙了波演技。
事实证明,她的演技还算不错,至少目前看来,小狼崽并没有起疑。
只是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容簌衣等了半天,见少年还是没有要有所行动的意思,决定推他一把。
于是故意发出声音:“我说是什么呢,搞半天原来是只野兔啊。当心我明天就把你抓来烤了吃喽。”
和容簌衣所想的一样,意识到她将要回来了的小狼崽来不及继续纠结。
情急之下,索性遵从自己本心,拿起烤鱼就钻回了灌木丛里,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对咯。
容簌衣满意地拍拍粘在衣袍上的枝叶碎屑,心满意足地离去之前,不忘顺手灭掉了尚且还燃烧着的火堆。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身在绿海中,防火记心中。保护山林,人人有责!
一道瘦削孱弱的身影疾速穿梭在山野林间,快到几乎看不见残影。
耳边荡起猎猎风声,半大的少年大脑空白一片,直到因为跑得太快,不小心撕扯到了腹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速度才渐渐慢下来,从少年模样变回了狼族原型。
灰扑扑的狼崽体力不支,一时不慎,竟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被迫停了下来。
烤鱼也从掌心里脱落,掉在地上,往外滚了几圈。
小狼崽时不上管被锐石磕破的新伤,立马掉头回看,才惊觉自己已经跑出了好远好远
这样应该就不会被追上来了吧?
小狼崽低头看向掉落在地的烤鱼。
烤鱼的表面已经被地上的湿泥给弄脏了,扑鼻而来的香气却依旧诱人。
饥肠辘辘的胃被这香气所刺激,甚至都开始隐隐作痛,叫嚣着要狼崽快点把烤鱼囫囵吞掉。
大尾巴垂在地上来回轻扫,小狼崽用湿漉漉的鼻尖拱了拱鱼,正想要张嘴咬上一口,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了从灌木丛的缝隙里窥见的那人。
很漂亮的一个女人。
小狼崽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存在,眉目柔和,周身满溢着的气质明显就与追杀它的那批人不同,也不知是来这片僻野之地做什么的。
眉心处甚至还落有一颗不起眼的红痣,像是只会出现在画卷上,亦或是从天上来的神仙。
可它却偷了她的东西。
她会生气吗?
她会生气的吧。
这烤鱼本来就不属于它。
狼崽气息不匀,仍然喘着粗气,盯着冷下去的烤鱼看了许久。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它重新叼起了鱼,凭着记忆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而去。
很快,它看到了那条清澈干净的小溪。
烤过鱼的火堆还在。
小神仙却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
容簌衣一大清早就在附近晃晃悠悠,一通忙活下来,居然还真给她逮到了只野兔。
瘦是瘦了点,但——
烤兔,香香。
她一半,小狼崽一半,分配完美!
听到熟悉的窸窣动静后,容簌衣面不改色地故技重施。
和昨天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直到天黑都没再现身。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直死死盯着容簌衣离去的方向的狼崽很是疑惑。
她不回来了吗?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山林间回旋响起某些不知名鸟兽的啼叫声,给人的感觉怪阴森森的。
小狼崽走近已经彻底凉透的烤兔,猜测小神仙大抵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冷掉的烤兔依然很香,小狼崽吃得狼吞虎咽,心里却浮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在树上等了一整个白天的容簌衣也终于看清楚了狼崽腹部上的伤。
那一团洇染的暗红色分外扎眼。
她歪了歪头,若有所思
第三天。
没有找到野兔的容簌衣在火堆旁留下了一串烤鱼,以及一瓶疗伤用的丹药。
她拍拍手潇洒离去,而后绕了一圈,回到了昨天待过的大树上。
这棵大树估计已有百年之久,树干生得格外粗壮,枝叶繁密,既能承受得住容簌衣的重量,也能让她完美地隐去身形,不被狼崽发现。
只是,不知是容簌衣的错觉还是怎么,今天小狼崽出现得格外畏手畏脚,徘徊不前,像是在犹豫着些什么似的。
在看到摆在烤鱼旁边的玉瓶后,少年更是脸色一变,转身就逃。
目睹了这一切的容簌衣在心里懊恼地轻啧了声。
是她太心急,吓到小狼崽了?
可她明明都没有出现,只是想让狼崽带走药瓶,给自己上个药而已。
容簌衣不知道的是,狼崽其实根本就不知道那个玉瓶是用来干什么的。
甚至于,它将其当成了一种威胁,亦或是警示。
诚然,狼崽的确在狼族里度过了一段还算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
直到人族里有位大能得道升仙,在飞升前留下了一则预言,声称狼族中将出一子,会在未来灭了整个九洲,所有矛头便都指向了狼王与狼后这位唯一的后代。
为了向九洲表忠诚,证明狼族绝无异己之心,狼王狠心废去了狼崽一身的筋骨经脉,还将它关去了妖兽横行、灵气稀薄的禁林,任由它在里面自生自灭,断绝了它任何修炼的可能。
——尽管如此,秉承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九洲人最后还是覆灭了整个狼族。
至于早已被禁林暗无天日的日子磨灭了所有心性的狼崽心里唯独剩下了仇恨,自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快忘记了。
虽说还能够幻化出人形,但倘若再在这座僻野山峦里这样日复一日地待下去,狼崽恐怕不久之后就要与山林间的那些野兽别无二致了。
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好远好远,筋疲力尽、变回了妖形的狼崽才停了下来。
它靠在一块石岩上平缓着呼吸,圆形的瞳孔紧紧缩缩,喉咙不断发着“嗬嗬”的沙哑嘶声。
果然,它就知道。
连着两三天都是如此,小神仙怎么可能意识不到有人在偷她辛辛苦苦弄来的吃的。
摆在烤鱼旁边的那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是她给小偷留下来的警告吗?
绝对就是警告吧。
尾巴在地面上来回轻扫,耳朵跟着耷拉下来,颓丧地垂在边侧。
腹部的伤口彻底裂了开来,甜腻的鲜血潺潺四溢,形成血泊。
狼崽盯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看了许久,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以及狂跳不止的心脏。
脏兮兮的身影最后拖着疲累的身子,随着逐渐西沉的落日,一点点消失在了山林深处
觉得是自己心急了的容簌衣默默啃完属于狼崽的那份烤鱼,决定改变策略——慢慢来。
反正和追捕狼崽的那批人相比起来,目前优势在她。
但是到了第四天、第五天,狼崽都没有如往常一样出现。
等到第五天黄昏,容簌衣坐不住了。
她将周围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狼崽的踪迹,于是敲敲脑海里装死的系统。
“统,狼崽呢?”
系统:“”它接着装死。
容簌衣眯了眯眼,拖长声调:“统——”
或许是怕容簌衣又要说什么不得了的话,亦或是担心九洲的人真在容簌衣之前将主角给带走了。
装死了许久的风终究还是卷起落叶,为容簌衣指引了方向。
跟着落叶在山林深处东转转西转转,容簌衣最终在一块石岩后面发现了狼崽。
一只浑身沾满了血污与泥泞、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子。
气温逐渐回暖,狼崽腹部裂开的伤口又没能得到及时医治,以至于都开始化脓,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些难闻。
容簌衣猜测它这两天依旧没能捕到食物,所以情况才会急转直下,直到现在这种地步。
她幽幽地叹口气,确认狼崽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后,从储物囊里拿出提前备在里面的绷带灵药。
先是用清水稍微给狼崽清洗了下伤口,紧接着上药、包扎。
一套操作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处理完伤口后,容簌衣又拿出一张干净的巾帕,就着不远处的溪水,擦了擦它脏兮兮的毛发。
忙活了好半天,总算可以看出狼崽原本的毛色了。
是很漂亮的雪白色。
难以彻底擦拭干净的血色夹在其中,像极漫天雪地里盛开的零星红梅。
容簌衣抬手抚上那条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手指顺了顺打结的毛,又轻轻捏了捏尾端。
嗯,手感不错。
等之后有机会彻彻底底地给狼崽洗个澡,再由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摸起来的手感肯定更好。
容簌衣面不改色,又上手rua了一把。
直到脑海里的系统看不下去,发出警告,容簌衣才在旁侧留下一瓶疗伤的灵药以及一串香喷喷的烤鱼,低眸瞥了一眼尚昏迷着的狼崽。
大抵是处理了伤口,又被容簌衣喂过灵药,状态慢慢有所好转,狼崽逐渐变回了人形。
瘦削的少年很没安全感地蜷缩成了小小一团,饶是在昏迷状态下,眉心也不安地拧成了个结,瞧着可怜兮兮的。
如果系统不说的话,容簌衣绝对猜不到,这样的狼崽竟已有十五岁了。
距离她上一次见到这么孱弱的十多岁的半大少年,还是在一个饥荒的末世世界里。
系统说,现在狼崽的境遇其实已经算好的了。
尚未逃离那片灵气稀薄的禁林的时候,经脉俱废的狼崽需要每天都拼了命地与禁林里横行的那些妖兽厮杀,才能够勉强从它们的爪下抢走一小块碎肉,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狼崽身上数不清的疤痕也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容簌衣伸出手,发现自己很轻易地就能用食指和拇指圈住少年的手腕。
甚至还能够多出一小圈来。
原来,这样就能算作是很好的境遇了吗?
容簌衣叹了口气,取出一张薄毯盖在少年身上,顺势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小可怜。”
街上已经比平时多了不少道袍修士。
今夜能出现在九州的修士都是有把握应对那位化神期修士的,有一定实力。对于大多修士而言不过换个地方过节,街上依旧一片喜气洋洋。
容簌衣和时微明并肩走在街头,一位卖花的妇人喊住了二人,“这位公子,不如给你娘子买一枝花吧。”
容簌衣正要拒绝,时微明却接过了那枝花,别到她鬓间。
妇人都看呆了,“你娘子……”
艳丽的花,给精致如春山水的容颜镀上了层秾艳霞光,波光流转间,尽是温柔清缓。
他的手在她发上多停留了一瞬,这一次,没再吝惜赞美,“甚美。”
妇人笑道:“公子真是有眼光,两位郎才女貌,祝愿白首偕老比翼双飞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一胎八个!”
越说越奇怪,容簌衣脸颊上晕染了层明霞,还没听完,转身走远了。
时微明耳垂也有些红,匆匆撂下银子,“花不错,赏你了。”
然后追了上去。
她紧紧抱住他腰身,“微明,我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若走了,我也活不成了,别离开我好吗,我跟你回流桑,我们成婚……”
他将她抱出魔域,在彼岸降落,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边不再阴沉沉,却有五颜六色的光,美不胜收。
他轻声道:“你好好的,我便原谅你了。”
她眉眼都舒展了开,他果然不舍得生气,“好。”
“我们回去吧。”她握住了他的手,却觉得触感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发现那手变成了透明的,她皱眉,又试了一次,还是没碰到。
然后,她发现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她没想明白,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再次触碰他的手,欲要结道侣契。
然而,那道红色的丝线从他掌心穿过,像是穿破虚无。
似是明白了什么。
她眼眶一瞬间红透。
他便吻掉她的眼泪,轻声哄她,“别哭了……”
顿了顿,继续道:
“初相识时,我待你不好,我好像从未与你说过,我的心意。自从你身受重伤从方生湖救我一命,为云都太平斩杀紫苏夫人,在琢玉战至穷途末路,你说不会放弃我时,无论世人如何评说,无论修为高低,你就是我认定的道侣,也是我心中的最强剑修。”
“你此一生,几经生死,做了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但很少在意自己安危,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哽咽道:“不……别走……没有你在,我会受伤的……你说过……不会让我受伤……”
他没有回答她,轻轻吻向她眉心。
终究要食言了。
她手指颤抖,然而在触及他身体之时,在他吻上她眉心的那一刻,身体彻底化为碎影,散在天地间。
“不……不要走!”她的手指徒劳抓向虚空,却什么都留不住。
原来她见到的,只是他的执念。
他的执念,是将她带出魔域,让她活下去。
魔域的魔气已经消散了,越来越多的金光漫过上空,照在她身上,丝毫未在意,那是为她而降的破境祥瑞之象。
丝微日光透过云层,从东方缓缓亮起,她眼中映着朝霞盛景,却想起了他的名字,忍不住失声痛哭。
——正文完——
第 99 章 尾声(重修)
仙魔乱世终结的那一天,世间下了场大雪。
昆仑仙山,山木润,琅玕湿。
第一片雪花落在少年肩上。
阿真拂去肩头的雪,微一惊讶:“师尊,下雪了。”
“我从未见过昆仑仙山的雪。”
谢行简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像是陷入回忆中,声音微低,“我见过。”
阿真:“何时?”
涟涟雨声,切切情话。
沉沉灯烬,寂寂岁华。
经历了一夜|欢愉,少女吸取了不少灵力,起身撩发,眼角唇边流露出些许成熟的妩媚。
弱者的生存法则是,欲予砒|霜,先赠蜜糖。想加害一个人,便要先加倍地对他好。
簌簌的确是她曾经的真名。
冷眼,讥嘲,践踏,所有底层妖族经受过的欺辱,她都一样不落。若不是意外得到了时微明的剑灵之力,她未必能够活过百岁。
后来,妖王容礼赐她“容簌簌”为名,号称门徒,实为炉鼎。想要活命,她只能先下手为强,可仅靠一人如何颠覆落稽山?
容簌簌想到了那个身怀绝世秘宝的天才少年。
花下偶遇,柳外重逢,那些脸红心跳的青涩瞬间,都只是为了接近寂尘道君的手段。经过这些天的打听,时微明只有在每年生辰时才会去往昆吾剑冢加固封印,将秘宝携带在身上,她能把握的,只有一夜。
唇间入梦咒,裙上迷迭香,她将自己打扮成世间男子最喜爱的模样,燃尽了喧嚣与热烈,费尽心机去暖一个心如冰原的无情人。
有了时氏嫡子的元阳,乾坤袋的禁制轻而易举被打开——四大秘宝其中两件“无极引”和“无心印”都没有实体,“无相灯”则又极难操纵,只有“无色铃”尚堪一用。
容簌簌取过银铃,将乾坤袋连同那针脚粗糙的发带随手丢去,心下暗嗤。
他们二人的情谊,和这赠礼一样廉价。
勾玉叮当碰撞,身边昏睡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危机,奋力想睁开眼,却被少女用一个吻轻轻压下。
灵流在唇畔辗转,容簌簌意犹未尽抬头,在他耳边蛊惑着唤:“我爱你呀,明哥哥。”
不得不承认,这副天生道骨的身子亦是上好的补品。
嫣粉的指尖沿着少年心口疤痕游走,只要此时抽去元虚道骨,时微明必死无疑,但容簌簌并不愿多惹麻烦。
别怪她狠心,时微明不曾负她,但她也不曾辜负容礼。若想报仇,她且等着便是。
亭外碧梧翠竹被雨水洗净,轻压着暑气低沉。
容簌簌撑起红伞,回眸轻笑:“吃一堑长一智啊,寂尘道君。”
*
记忆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搅碎了仙楼倒影。
东方微白,夜雨渐渐停了,只檐角还在断续滴答着几缕水线,瑶华白的簌叠着海棠红的裙,情痴万端,只有月知。
时微明用外袍裹住精疲力尽的少女,抱她回了室内,一番简单收拾,又替她渡去些许灵力。
簌簌身子本就虚弱,经过一遭“往事重演”难免消耗颇多,对他的动作浑然未觉。
“杀啊。”酒意并未完全消散,心底魔呓仍旧癫狂,“杀了她,她就永远是你的了。”
时微明眉峰微凸,一手仍按在簌簌额心,一手拈出道符,闭目默颂起清心诀。
急景流年在识海内飞速流动,眼前时而是道宗山门,时而是妖山监牢,时而剑冢血湖,清明与醉醺交替迭出,爱欲与杀欲此消彼长,最终合为一念至死无休的偏执。
这一次,绝不会让她逃跑。
手中符纸碎为青烟,眼帘掀起一片猩红。
忘川水无用,清心诀无用,他的解药只有一味。
时微明重新搂过簌簌,就着指尖血丝,在她额心画下一道封印符。
相比于玉清石的温和,禁符封锁识海更加粗暴,阵阵痛感袭来,簌簌忍不住蜷起身子。
时微明禁锢住她,动作不停,似在把这番疼痛当作对她让意图打探往事的惩罚。
何时记得何时忘记,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他手里,休想再骗他。
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重温旧梦就到此为止吧。明日起,她再不会梦见有关“簌簌”与“明哥哥”的一切。
一道符画毕,偏执的男人并未就此停手,瞪着腥红的瞳,抬手又落下一段摄魂禁咒。
时微明用同她当年蛊惑自己一样的作态,轻唤:“簌簌。”
少女闻声睁眼,眼中神采全无,好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浓妆艳抹,无事献殷勤,既套了他的真言,他亦要听她的心声。
“谁给的药酒?”
“嫣梨。”
“为何对我用药?”
“想知道你喜欢容簌簌还是喜欢我。”
喜欢,又是这个万用的借口。
时微明蔑然勾唇,擒过她的下巴:“现在记起来多少?”
少女的嗓音还带着亭下荒唐后的轻哑,老实应道:“梦里记得,醒来就都忘了。”
时微明盯着她,心生疑虑:“不记得,为何还要打探?”
“都怪你。”
“怪我什么?”
簌簌睁着无神的眼,直截了当道:“你被容簌簌睡过,不干净了。”
寂尘道君虽然道号里带一个“尘”字,簌角袖边却从不沾染半点尘埃,何曾被评价过一句“不干净”。
时微明喉间微哽,力不从心解释:“我每日净身。”
“能把童子身净回来?”
“……”
禁咒有时限,时微明不愿与簌簌争辩贞操问题,心底莫名的邪火却无论如何都灭不下去,索性纵着酒意,俯身又磋磨了一轮她的唇。
吻罢,一字一顿质问:“你这次说爱我,是想要什么?”
不必用感情和身体做幌子,爱恨喜恶他本就不懂,想要什么,坦白说便是。
从前不能顺着她的意行事,让她以死相逼,但如今,只要她不离开,时寂尘可以将世间一切拱手相赠。
盗宝,杀人,剜心,亦或是——剖道骨?
簌簌闻言先是茫然:“想要什么?”
“直说。”时微明催促。
“我要做什么你都答应?”
珠泽水润的唇瓣一张一合,看得时微明眼神微暗。他蜻蜓点水一啄,率先否定了一项:“回落稽山不可。”
提起妖界,簌簌不禁联想起聚灵阵中听到的消息:“宋鉴说要娶本届花魁做夫人。”
时微明臂弯倏紧,双目蒙上一层冷意:“你想同他走?”
“不想。”禁咒控制下,簌簌并无任何惧意,“但魁首我还是要争的。”
她唇瓣瘪了瘪:“如果宋鉴想要强行娶我可怎么办?”
“杀了。”时微明继续磋磨着她。
簌簌先愣,转而微笑:“这话不像你说出来的。”
“簌簌,”时微明一声声唤她,眼底苍凉的浮漫出来,“我成全你,然后,你成全我。”
他不懂她画中的风花雪月,只知强行占有、强取豪夺。他为她成魔,为她日日夜夜忍受厉鬼侵蚀,她便要知恩图报,陪伴在他身侧,修补他的情丝,填满他的欲壑。
簌簌仍钓着他,不紧不慢问:“你有夫人吗?”
“没有。”
“侍妾呢?”
“没有。”
“外室呢?”
越问越离谱,时微明打断:“我只有两位亲传弟子。”
“男的女的?”
“同胞兄妹。”时微明似怕她再语出惊人,补充道,“师徒不同席。”
“……哦。”
中夜阒寂,无声的拉锯战悄然进行,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失忆后,她好像变得更难懂了。
“我应你,”时微明率先退了一步,放轻桎梏,轻声慢语像在哄她,“说吧,要做什么?”
额心禁咒渐暗,粉瞳倒映着青年散发披襟的影子,恍似恢复了一瞬神采。簌簌被他稳稳抱着,脸颊恰贴着那伤痕不愈的心口,好像曾经无数次从这个角度仰头看他。
“我要……”她启口,认真道,“我要做道君府的女主人,你的夫人。”
声音轻缓,却因他抱得太紧,末尾的音节在胸腔里震颤不停。
时微明一顿:“什么?”
“我喜欢你,想嫁给你!”簌簌丝毫不惧怕那双濒临入魔的红瞳,用近乎喊叫的嗓音,坚定道,“时道君,替我赎身吧。”
话毕,骤然从他怀中坐起,飞快吻过那对凉薄的唇,随着妖力透支,阖眸睡去。
时微明太怕她这样吻他,又是探脉门又是验心跳,胸中痛意许久都不曾缓过来。
“……簌簌?”
符纹散为星屑,随着怀中人的吐息均匀起伏,连魔呓都安静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寂尘道君搂着酣眠的少女坐在床沿,沉默又沉默。
……何谓“赎身”?
落花如雾,她眸中也漂浮着雾气,却笑说,“微明,你看,流桑的花开了。”
他不在的一百年,她已经在他的洞府旁种了漫山遍野的花,如他在秘境中为她做的那般。
姹紫嫣红,争相斗艳,可他的眸光只落在她身上,似有枯雪化开,春回大地。
“甚美。”
一别百年,好在重逢之时,彼此依旧相爱,如同从未有过误解,从未分离。
一瓣桃花越过两人肩头,拂过繁花似锦,拂过一山春色,那是条很美很长的路。
第 100 章 谢行简番外【刀】
簌簌,今日昆仑下雪了。
千树挂玉蕊,翠丛缀晴雪,这千年难见的胜景,也是独属于昆仑的美景,我很想与你共赏,不过,你如今,应该在为他难过吧。
我早已不是那个能哄你开心的人了。
大婚那日,你骗了我,自那日起,我便做了个决定。
我从来不是像表面一样大方的人,你骗了我,所以我也要骗你一次。有个秘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虽然,你可能不会再关心我的事。
但我仍然知道你的许多事。
我知道你仙灵破碎,为销毁凝寒紫玉,愿以身殉道,对喜欢的人说出最绝情的话,被人误解,一定很难过吧。
总要有一个人要毁掉凝寒紫玉的,我知道你不想让他代替你,可是,纵然诸多误会,在生死一线时,他还是选择了你。
簌簌,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你和他的结局,你会不会怪我袖手旁观,冷血无情?
时微明终于松手看她,道:“簌簌。”
簌簌仍不放心,故意轻薄钳起他的下颌,眉目微凛,有意误导:“你再看看,我不是容簌簌吗?”
时微明不为所扰:“你是簌簌。”
簌簌又变着法子凶了他几次,最后问:“道君说要带去道宗护着的,究竟是容簌簌还是簌簌?”
时微明饮下大半坛烈酒,瞳孔满是胧雾,嗓音仍落得清沉:“是你,簌簌。”
句句属实,字字笃定,未曾叫错分毫。簌簌心头盘桓数日的那些疑虑,就在这一声声坚定无误的呼唤中,消散全无。
“道君可曾当街抱过其他女子?”
“未曾。”
“道君可曾送过别人平安符?”
“未曾。”
其实,引咎辞仙并非只有为情所困一个解释,只是世人好谈风月,强加因果罢了。时微明对她尚且偏袒至此,若当真对容簌簌有情,更应当倾力相护。
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只是自己。
簌簌不觉红了脸,最后问:“你单带我一人去道宗,不怕惹人非议吗?”
领着异性回宗门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知道。
事实上,寂尘道君做事细归细,但在簌簌的道宗身份问题上,当真没想那么多:“补魂为先,无须顾忌其他。”
补魂说得玄乎,明明就是同居。
簌簌旁敲侧击道:“可我无名无分和道君住在一处,还是不安心。”
“名分会有。”身为道宗首席,多添一枚弟子令本就是轻而易举。
得他“允诺”,簌簌不由飘飘欲仙。
嫁给这个男人的好处颇多,除却成全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几分肖想,还可趁机精进修为,凝结妖丹,更借道宗之名能为寻常阁谋求一份庇护。而坏处,便只有时微明不会动情一件。
来日方长,容簌簌湮没无闻,她有信心取而代之,去成为时寂尘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既然他能授她道法符箓,她也可以教他风花雪月。
“道君,我可能也有洁癖。”明晰了自己的心意,簌簌怂恿道,“有容簌簌在,我总觉得不舒服,真想让道君忘了她,只记得我一人。”
她本只想恃宠而骄表达一下占有欲,孰料时微明竟应下一个“好”字,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簌簌瓶,举头便饮。
簌簌一惊,连忙掣住他的手,眼看瓶中水只余一半,忐忑问:“这是什么?”
“忘川水。”
簌簌万万想不到他还随身带着这种危险物件,心头一慌:“你没觉得不舒服?”
这东西喝下去,可别直接翻脸不认人了!
时微明摇头。
“哪儿来的忘川水?”
“前日去了轮回井。”
簌簌见他反应如常,心头微松,只当是用量不多未受影响。
事实上,一滴忘川水可抵三载长相思,但时微明天生道骨自带净化之力,无论绝情丹还是忘情水,于他都无任何用处。
簌簌有些恼恨地扯他的发带:“我让你查邪修,你去取忘川水干什么?”
时微明极为顺从地低下头:“想忘记。”
簌簌不解其意:“你想忘了容簌簌?”
时微明敛眉应声,目光始终凝在她艳丽的面庞上。
若能忘,便好了。
青丝被扯散,他抵着少女,继续道:“邪修也在查。”
簌簌被那依恋至极的视线盯得心跳加速,偏过眼问:“查到了吗?”
“簌簌。”他不再有问必答,尾音带颤,醺然着唤,“别走。”
寂尘道君本不涉世事,却为她多次出面。不介意身份悬殊,不与世俗之人争风吃醋,袒护她纵容她,说到做到,绝不模棱两可。说道是无关风月,其实尽在风月之中。
亭外纱灯都已灭了,夜雨仍没有丝毫缓势,滴答淋漓,一如梦中。
染蓝的发丝划过脸颊,带着雪香。簌簌在青年怀中仰头,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那毫不设防的坚实怀抱染了酒气,令人依恋不已。
她心头一热,攀上时微明的肩,含嗔道:“怎么办呀道君,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表白脱口而出,簌簌本想看男人不知如何回应的无措模样,却见时微明瞳孔剧颤,冰蓝色的眼底骤然涌现无数深沉。
簌簌:?
凝固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时,时微明已“咚”地把她按倒在地,以一种极为凶狠的力道擒住了那嫣红的唇。
簌簌:!
不是,她没放错药吧?!
*
三月半的人间依旧带着轻寒,水花飞溅在砖石地面,滴入心头反倒起了火。
少女的唇抵着他的襟口,轻音与吐息交错而来,细细柔柔糊成了一团:
“怎么办呀道君,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爱。
他又一次,被一个字勾起了虚无的希望。
邈若山河的过往里,每当她说起有关“爱”的字眼,便要狠狠伤他一次。
心口疤痕仿佛要撕裂开来,时微明不应不拒,骤然将人仰面按倒。他禁锢着簌簌的腕,俯身就唇,主动攫取。
身下是硬石而非软床,醉酒的男人借题发挥,动作更无分毫怜惜。簌簌连声呼痛,他反倒变本加厉起来,火星洒遍周身要穴点火,迷咒入耳,如玉的肌肤上竟绽开朵朵牡丹幻纹,馥郁花香侵簌染袂。
他压抑着唤:“簌簌。”
前世残留的魂契彼此共鸣,记忆也仿佛溯洄到三百年前初经人事的那一夜。
檐外白雨成行,颠倒仙境尘寰。
绯瞳蒙上胧雾,嗓子也软得不像话:“明哥哥……”
肌骨生花,这是花妖一族最入情时的模样。
时微明解下发带递至她手中,青丝疏疏滑落,声音仍然沉冷:“是我。”
卑鄙龌龊也无妨,锁不住她的心,那便先锁住她的身子。
咒术迷惑了神智,这场华胥梦中,簌簌已然把自己当做那个满口谎话的“簌簌”。
她是花妖,但又不只是花妖。 她总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说出令人在意的话。
说着就要先饮,时微明瞬移上前拦住她:“为何饮酒?”
簌簌白日同姐妹们游戏,已醉了些许,任由他搀扶着坐下:“想喝就喝,不可以吗?”
“此酒性烈。”
“怂包,你不喝就我喝。”
作为元虚道骨唯一的继承人,时寂尘的一生都是被安排好的,每日,每月,每年,寒暑朝暮,从未改变过丝毫。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她。
随心随性的模样同那名唤“簌簌”的少女仿佛,时微明不觉带了一丝纵容:“我喝,你休要再饮。”
酒香浓郁,不比花香醉人。
簌簌趴在石桌边看他浅斟低酌,心中暗笑:这家伙,连喝酒都是循规蹈矩的呆样。
酒后吐真言未必,但加了寻常阁特制的秘药,一定能套出他的话来。
“道君觉得我新编的舞好看吗?”
“嗯。”
簌簌眉梢微挑:“可万一有人跳得胜过我,把我比下去了呢?”
时微明沉思片刻,如实道:“不会。”
进入决赛的五人中,单论舞艺,的确没有人胜过她。
从前,簌簌总想要万人的掌声,如今虽然只得到一个人的信任,竟也觉得心口被填得满满当当。
细思来,时微明好像从未否定过她。
酒坛渐空,圆亭外却落下点点细雨,半透明的线帘将二人与外界隔绝开来。簌簌故意喊了声冷,旋即便被时微明拥入怀中。
她坐在男人膝头,倚着那无味无尘的胸膛,将最后一杯酒举至他唇边:“时道君到底醉了没有?”
事实上,时微明的酒量并不好,只是从不上脸罢了。
日夜执念的人近在咫尺,若是情丝未断,定要诉尽衷肠。可眼下,他除了握紧那白玉般的细腕,再不知应当如何。
容簌簌死后,他便患了心疾,酒后尤甚。
两百年来,这痛意时而绵密如针刺,时而若沉重若斧凿。起初,他将之归因于失信于人的愧悔,后来只当是道心有瑕的罪罚,可如今,只是与她对视,竟也会觉得痛。
虽不知缘由,但簌簌已同他生分数日,今夜为何又突然亲近起来?是利用,还是心虚?
少女不知他心中所想,软声嗔怪道:“时道君又弄疼我了。”
黑夜丝毫不影响他视物,连酒盏边沿残留的胭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裙衫轻薄艳若桃李,一颦一笑都像幻梦里引人堕落的鬼魅。
时微明接过银杯,将余酒急急饮下——这一次,她想对他用釉里青还是釉里红?
簌簌用簌袖替他擦拭净唇角酒液,莫名追忆起来:“三年前我刚化形时,还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半残废。阁里人都说我擅舞,其实不过是为求生一点点逼出来的。”
“不过我可能的确有些天赋,道术法诀记不住,但只需跟一遍舞谱便能背下十之八九。”她歪过头冲他笑,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落寞,“道君知道我是怎么学会吸取精气的吗?”
时微明劝慰道:“不想说也无妨。”
簌簌摇摇头,铁了心今夜要同他见个分晓,继续道:“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某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想碰我,反倒栽了跟头,好在阁主力保,我才免受牢狱之灾。”
她仰头望他:“道君会觉得我脏吗?”
花香沁鼻,时微明只觉得心口愈疼,再次攥住她的手:“不会。”
簌簌又问:“若我当真杀了人,道君会对我冷落吗?”
他启唇,仍道:“不会。”
“少用假话哄我。”
“真的。”
夜气微寒,簌簌在他怀中,丝毫不觉得冷:“旁人贪花恋酒,道君执迷的是什么呢?”
掌心的触感柔软细腻,时微明不假思索:“你。”
两百年的岁月不曾在少女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却将他的灵台道心侵染殆尽。
话入正题,簌簌不自主攥紧手心,直截了当问:“我近日也听了些许有关道君的过往,您执迷于我,是因我与落稽山前任山主——容簌簌容貌相像吗?”
容簌簌。
这个名字,呼之愈痛,念之愈切。
对上眼前人单薄的模样,静海般的瞳孔骤然掀起狂澜,时微明一把将她抱紧:“你不是她。”
闭目塞听也好,掩耳盗铃也好,明知迟早有此一问,他也不愿簌簌变回容簌簌。
反应强烈,簌簌知触及他的痛处,心脏不由悬起:“道君是何时认出不同的?”
“一直。”
上元夜起,他便知道她不是容簌簌。
簌簌被那力道勒得几乎喘不过气:“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抱歉。”后背在石桌边沿咯了一下,她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察觉那满是酒意的沉音颤抖不停,“你若知晓,便要弃我。”
酒坛银杯尽数坠在地上,将二人间最不可言说的禁忌袒露于众。
酒后易失言,可眼前人却没有被揭穿后的恼怒或威胁,只有无尽的惧怖与忧惶。
他这是,在真心道歉吗?
“道君憎恶容簌簌吗?”
“我不知何谓憎恶。”
“道君喜欢容簌簌吗?”
“我不知何谓喜欢。”
威压蔓延开来,檐瓦也嗡嗡作响。时微明几乎不能控制心流引发的灵力波动,银杯碎为齑粉,雨帘也时而破碎时而连续。若这个人当真借酒发泄,她极有可能招来性命之忧。
簌簌仍下定决心打破沙锅问到底:“容簌簌无恶不作,又曾对您极尽折辱,我与她相像,道君看我时不觉得厌恶吗?”
时微明仍是那句:“簌簌,你很好。”
簌簌身边追求者众多,早对男人低声下气的模样见怪不怪,但傲骨冰清如时微明,对她恭顺至此,云头牌也不由一阵心折。
妖女转世事关重大,连寂尘道君都要亲自下凡探查。既已发现她并非本人,时微明本可在上元夜后抽身离开,却被吸引着沦陷至今——这般解释,便都说得通了。
“那道君对簌簌可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时微明默了一瞬,似是不敢回答,只紧紧抱着她:“别走。”
温热的酒气扑在耳廓上,嗓音仍是带着轻哑的模糊:“你想要男女之情,我可以学。”
威压骤卸,近乎是在求她。
断情丝并非他的本意,却成为时寂尘一生如影随形的标签。
簌簌简直要被他勒成两截:“有话好好说,你先松开。”
“别疏远我。”时微明贴着她反复说着,“若为不洁,我便重铸仙体;若为前尘,我便自封记忆;若为隐瞒,我便剜心偿还。”
一句比一句离谱,簌簌听得头皮发麻:“也不至于。”
时微明置若罔闻:“若想成仙,我便拆道骨与你。”
“……”时微明是不是就是因为太老实才失身于容簌簌的?
簌簌一阵心软:“现在在道君眼里,我是谁?”
她的目的,是魅惑这个人,带秘宝回落稽山复仇。
思及此,少女主动抱过“少年”的脖颈,委屈道:“明哥哥,我不是故意抢走剑灵的。”
不过也多亏了剑灵之力,她才得以在妖界立足。
现在,她还想谋得更多。
墨蓝的发带在她手心摇晃:“除了这个,其实我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明哥哥。”
花枝点染的外衫随着话音滑落,长裙迤逦斜铺,落下一地胭脂红,若如少年。
她仰头,脆生生问:“明哥哥,我漂亮吗?”
时微明凝沉着应声。
媚香散溢,无数浅粉深红缭绕眼前。如今这个贪得无厌的饿鬼,曾经却只是任她刀俎的鱼肉。
演技分明假得很,当年怎么就看不穿?
持刀人带着明媚如春的笑,又道:“那我把自己送给你,好吗?”
假言乱了真心,仲春刹那翻作盛夏,三百年前的道宗山门外,也有一处凉亭。
簌簌,愿你福寿绵长。
簌簌,愿你岁岁无忧。
簌簌,愿你长乐无极。
簌簌,好像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也喜欢你。
这一世喜欢,上一世也喜欢,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
若有来生,我不做昆仑仙君,你愿不愿意,再让我遇到你?
可是,不会有人回答,也再无来生。
风大了一些,光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落木萧萧中,你若有所觉地伸出手。
一滴雨水,落在掌心。
眉眼微颦,环视四周,却只余金叶飞旋,簌簌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