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丫鬟婆子如没头苍蝇般,在院里乱转。

    有人高声训斥:

    “你们一个个不上心——别以为到了乡下,主母看不到眼里,就开始偷奸耍滑!若五娘子有个闪失,哪怕是蹭破一层油皮,也吃不了兜着走,哪儿来的还滚回哪儿去,主子院里容不下蠢货!”

    乡下宅院,房屋建的粗糙,但胜在地方大,院落也阔。

    苏织回忆着前世此刻。

    祖祖辈辈在此地生根发芽,几十个分宗,各建祠堂,各自祭祀。单就淮阳城里的苏家主支这一脉能大到什么程度呢,每逢祭祖,四面八方来人,苏织和几个兄长见面礼要收三四间屋子。

    祖父名讳温,他的祖辈曾生活在帽顶村,耕读传家,后入城经商,逐渐繁衍,成为淮阳城富户。

    苏温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千里旱地一根独苗,众星捧月般一路出息到在京中任职。

    官场混了一辈子,蹉跎在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无家世依仗,又不愿逢迎,就再也升不上去。

    五年前告老还乡,返回淮阳。

    苏温学问好,曾兼任太学学官,门生故旧一堆,即便告老,在淮阳这小地方,也备受地方官员尊崇。日子倒比在京城更舒心。

    苏织出生在京城,在京里长到七岁上,随祖父返乡。父亲苏九亭是长房嫡子,读书平平,仕途平平,靠关系谋了个京郊粮仓司曹的职位。

    苏温告老时,朝廷多方势力角逐,政局愈发有乱象,他担心两个资质平庸的儿子陷入浑水,索性他们也都没大出息,通通打包,带回老家。

    苏九亭如今在淮阳都监麾下做事,担了个文职官。

    淮阳都监管军队屯戍、训练、器甲差使,这小地方哪有许多公务,他公差也就散漫,日常在家养花逗鸟,教导儿女。

    他这一辈只亲兄弟两个。弟弟苏九善历来不喜书本,从小喜欢跟着经商的叔伯们混,如今在打理家中庶务。

    苏织上头两个亲哥哥,五年前阿娘又给她添了个弟弟。叔父和婶娘膝下两个男孩儿,一家子盼女儿盼得眼睛发绿。

    偏年前,婶娘又生了个男孩儿。齐刷刷站出去六个小子,只苏织一朵花,她有多受宠爱,可想而知。

    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养得她娇纵任性。幼年长在京城繁华地,对淮阳小地方百般看不上,一心想要回京城。奈何京里只留了几房祖父那辈的庶兄弟照顾产业,苏织再想回去,家里人也不肯。

    十几日前,苏织逛金银铺瞧上一对金穿玉人耳环,想着送给婶娘当生辰贺礼。奈何带的银钱不足,就同掌柜说好,交了订钱暂且留下,她让丫鬟回家取钱。

    苏织手里的钱也不足以买下这对耳环,概因她平日花销不少,让丫鬟回家,其实是问二兄借钱,她自己则带人去对面甜水铺子吃甜水。

    一来一回花的时间多了些。等丫鬟拿回钱,苏织带人返回金银铺,却瞧见掌柜正同一呼奴唤婢的少女争执讲理。

    那少女头戴幕篱,命人拿着她定好的金穿玉人耳环,正不顾掌柜哀求说情,径自结账要走。

    苏织拦在门处,轻挪一步,“这位姐姐,这枚耳环我先下订了。铺子里种类颇多,姐姐不如再选选?”

    少女隔着幕篱,上下打量了苏织,并没有出声。倒是她身边的丫鬟嗤了句:“订钱两倍还你。不如小娘子也再选选?”

    簇拥着的人中,有一丫鬟小声嘲讽:“哪里来的乡巴佬,也与我家娘子称姐道妹。”

    语气轻蔑,透着股不尊重。

    苏织本可有可无,原先她心里想着,若是对方实在喜爱,让与她也不是不行。见到对方如此态度,不由生了怒。

    劈手将耳环从人手中抢了过来,“瞧着人模狗样的,怎么一个个都听不懂人话?说了这是我先订下的,那就是我的。”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能如此生猛,硬从人手中抢东西,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苏织使了个眼色,她的丫鬟笑嘻嘻付了账,顺手从掌柜那里摸了个木盒,想要来接耳环,苏织却没给。

    她接过木盒,慢条斯理装好,笑眯眯地,语气也极好。

    “你们实在想要,也不是不行。十两金,就归你。”

    丫鬟瞠目,“十两金?你怕不是穷疯了吧。”

    从前一两金能兑十两银,近来时局不稳,要十三两银才能兑一两金。这对耳环铺子开价二十三贯,也就是二十三两银。于普通小娘子而言,已算得上昂贵。而十两金,能在京郊买一处两进小院,就算西域运来的汗血宝马也能买上一匹。

    “买卖、买卖,有卖有买。就算它是块石头呢,我乐意卖十两金,有人乐意买,讲究个两厢情愿。”

    身边丫鬟就敢出言不逊,幕篱少女自然不是性情温驯之辈。闻言嗤道:“你这丫头好不要脸。硬抢过去的东西,居然还敢返回头再卖给苦主。”

    说着呵斥掌柜:

    “我不管你收没收她的订钱。我既说了出双倍价钱买,那就是我的东西。”

    又吩咐人,“去报官,这里有人当街明抢。”

    她说话功夫,一帮丫鬟婆子上来就要按住苏织。掌柜的怕此事闹到官府害他店面查封,也急忙上前告饶。

    苏织的两个丫鬟上来阻挡,又高声呼唤等候在外的自家车夫,场面一时混乱。虽有两个丫鬟阻拦,却哪抵得过对方人多,眼看苏织两只胳膊被人捉住,情急间,却有男声怒叱:

    “放开我妹妹!”

    苏织二兄苏敏求,大步流星往铺子里而来。他比苏织大三岁,初现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奈何正值变声期,嗓音嘶哑。

    妹妹派人来,问他借十八贯,他没多想。命人开箱给了丫鬟。丫鬟走后,却越想越不得劲。

    那丫鬟说是买给婶娘的生辰礼,可没说妹妹要买什么。万一也有看中的首饰,囊中羞涩不不好入手,岂不是要为难?想到此处,他急忙取钱,又往外而来。

    谁料到正撞上有人要捉妹妹。

    因在变声期,苏敏求在外人面前向来少言。此刻气急,也顾不上面子。

    “光天化日,当街打人,你们好大胆子!”

    对方只是被他一声断喝唬了一霎,见只他独身一人,并不畏惧,几个婆子反倒挥手朝他而来。

    苏敏求身量不矮,身形却瘦削,膀大腰圆的婆子伸手抓过来,他哪是对手。

    婆子们下手也阴毒,尽往脸上招呼。

    苏织眼见哥哥要吃亏,怒上心头。也不知怎地生出力气,推开绕着她的一个丫鬟,一头撞在幕篱少女怀里。

    对方‘唉唷’一声,被她劲头撞得连退几步,被地上绣墩绊倒,侧面朝下摔倒,幕篱都摔歪了。

    后面的事情就更乱了。

    那些人哭着喊着,活像主子被生生打死般夸张。有人去扶,有人又来捉苏织,苏敏求又要忙着来救。

    混乱之际,街道司闻讯而来,分开众人。

    街道司主事的是苏家一位族兄,问询过掌柜和临近店铺后,没得说,苏织和苏敏求二人当即放归,却独留下了对方一行人。

    苏织上马车前,回头瞧了眼,幕篱少女捧着手臂似乎在哭,有个婆子挤开众人上前对族兄说了句什么,族兄面露难色。

    回家后,她立即将此事告知婶娘。

    后来,后来……苏织就被发配来帽顶村。美其名曰,返乡侍奉阿翁——其实阿翁外出访友,压根不在乡里。

    二兄也被送去外翁家,说是去读书上进,其实二兄压根不爱读书,反因自小瘦弱偏好舞枪弄棒。

    婶娘派来跟车的婆子在路上悄悄告诉她,幕篱少女一行是永安府人,说来也姓苏。硬说起来,能攀上亲,但这份亲戚就攀扯的勉强。

    这也罢了,难办在对方是官眷,那幕篱划到她手臂,伤不严重,对方却拿着他们错处,不依不饶。非要报官严惩。

    婶娘出面沟通后,方知两家长辈是旧识,在京城里也论过祖先。毕竟对方受了伤,婶娘好言好语,又送上礼物,对方却不依不饶,非要苏织来赔罪。

    婆子撇嘴不屑:

    “咱娘子说,破了指甲盖大的皮,跟死了爷娘般呼天喊地。她们返乡侍亲,在永宁跋扈惯了,眼见得又要回京城去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对满城贵人们高声,途经咱们淮阳,想找存在感。我呸,美得个她!想让咱阿织赔礼道歉,做她的春秋大梦去罢!”

    婆子久在婶娘身前侍奉,学她话中刻薄,惟妙惟肖。

    婶娘崔氏,出身高门。

    曾祖崔贽,曾拜从一品少师。崔氏嫡系在朝上人才济济。奈何她的祖父是庶子,她又是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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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庶女。

    虽在京中长大,一家子依附嫡支,住在逼仄小院里,备受冷眼相待。她祖父嫡子庶子共四人,到她这一辈,光姐妹就有十一个,成天为些鸡零狗碎,吵闹不休。

    长到十五六岁上,家中主母还不给相看。

    她姨娘着急,赶巧她父亲讨好嫡支,谋了局务官的职位,外放沧县监管当地铁矿。这职位品级不高,油水不少,姨娘说动她父亲带了她们娘俩上任,筹谋着,要在沧县给她找个家境富裕、子弟上进、关系简单的好亲。

    依崔氏出身,若在京城,大约能嫁个家世相当的庶子。在抬头只能见到四方天、迈出五步走遍屋的家宅中,为了点子吃食、衣料争一生。

    从生看到死,她纵有天大本领,满心抱负,也施展不开。

    姨娘教她。

    “别犯傻。也别以为那是乡下地方。沧县离京城不算远,快马两天就到。找个本地当官的,人家还敬你是京里来的,见识多,人面广。家里人口简单,你只用孝敬公婆,伺候夫君,不必伺候那些个隔了房,还爱指手画脚管闲事的……心里舒坦了,日子才叫舒心。”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赴任途中,路遇大雨。他家八辆马车,三辆陷入泥淖。

    苏织二叔苏九善因为不爱读书,跟家里吵架,偷偷跟着商队外出,碰巧遇到,就搭了把手。

    倾盆大雨,旁人眼睛都睁不开。他不知怎地,一眼就相中了人家的小娘子。

    打听清楚来历后,也不表露痕迹,扭头快马回京,直通通跪在爹娘面前,张嘴就要去求娶,直言此生非她不娶。

    气得苏温动了家法,把他打得卧床不起。

    苏九亭去看望弟弟,抵不过对方苦苦哀求,私下寻母亲说情。谁也不知道老太太是怎么说服了老太爷,崔氏一家刚到沧县,还没整理好行李,京中就来了信,称有人求娶,要其父定夺。

    崔氏的父亲原本并不愿意。

    他嫌苏温家无助力,在京中也不会攀附权贵,一辈子升不上去。

    她姨娘打听清楚后,却满心趁意,道:

    “苏氏一族,虽族大人多。但苏温一家人口简单。他只两个嫡子,苏九善的长兄成婚多年,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庶子庶女,足见其家风清正。你又能嫁在京里,等你爹爹卸任回京,我还能再看顾你些。”

    回忆着那个雨中见到的热心郎君,崔氏自己也情愿。

    等到真的嫁了人,熟悉了婆家人性情,她才晓得自己烧到高香,拜了真佛。

    苏家人秉性纯良。阿家阿姑都是良善人,感情和睦,膝下仅有两个嫡子。

    年轻时阿姑做主为阿家纳妾,妾室生次女时血崩,没能救回来。两个女儿养在阿姑膝下,成人后也都好好的陪嫁出门。

    一个嫁在淮阳老家,一个嫁给了阿家的弟子,如今随夫外任。

    苏九亭自不必说,乃是苏温一手教出来的温文君子。娶妻章氏,章氏娘家在淮阳隔壁的风陵郡,其父与苏温师出同门,读书时就是关系极好的同窗。

    苏温背负着家族期盼,在京城里官场浮沉。章父却闲云野鹤般人物,考过一科没中,顶着举人身份返乡,在家乡开办学堂,自任山长,又因其一手妙笔,绘得好山水,乃是当地名士。

    得这样的父亲教导,比起琐碎家务,章氏更爱游山玩水、挥笔泼墨,与夫君志趣相投,琴瑟和鸣。

    进门之初,崔氏习惯性的要同章氏扳扳手腕别别苗头,谁知章氏借口养胎,迫不及待把家务交到了崔氏手上。害得她满肚子宅斗经验,在苏家却全无施展余地。

    舒心日子一过十余年,除去没有女儿这条心病,其它皆称心如意。

    崔氏在娘家养成的所有小毛病,在苏家都得到满足、治愈。唯有讲话刻薄这一点,着实改不了。没人冒犯尚可,若有言语冒犯,那就擎等着她私底下刻薄人罢。

    因此一点,全家都不怎么喜欢。概因苏家家风,是待人以善,宽仁以德。

    唯独苏织,她在父母教导下,面上要做出大家闺秀的模样,心里就爱婶娘刻薄外人的那一套话。

    娘两个不是亲生,倒似比亲的还要好。

    也因此,莫说幕篱少女不过是个官眷。就算她真是公主,崔氏也能找出万个理由,不叫苏织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