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夜,比淮阳要冷些。
苏织辗转反侧,傍着天明,才阖眼迷瞪。迷迷糊糊间,冷的有些发抖,她也不敢出声,只双手环抱,缩成一团,盼着天亮,好能起床走动,让身子缓和点。
身上忽然一暖,她瞬间惊醒,瞪大眼睛,压低声音:
“谁?做什么?”
言语中透着惊恐。
“五娘子,是我,香芸。”
香芸还穿着粗使丫头的衣裳,手上捏着暖被襟脚,被苏织反应吓了一跳,她轻声细语:
“五娘子没睡实?”
拉了拉被子,道:“这地方白日还有暑气,晚间却冷得很。我怕五娘子冻着,开箱找床暖被来。”
昨夜五娘子说什么都不需要汤婆婆她们守夜,嫌汤婆婆睡觉打呼吵得慌,把她们都赶走了。汤婆婆私下嘱咐香芸,叫她在耳房警醒些,听着动静就赶紧过来。
她多年梦寐以求,乍然遂愿,激动地不行。几个粗使丫鬟巴结,不知哪个搞来壶水酒,非要贺她一贺。香芸饮了一杯酒,也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就睡沉了,直到方才惊醒,这才匆忙赶来。
看着那双瞳仁黑白分明,透着关切的眼眸,苏织如梦初醒。
哦。
我早就不在京城王府那间阴冷小屋了呀。
我是早就死了的……
又获得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她翻身坐起,拢着被子看窗外。
天色已微微透亮。村里的房间布置简单,他们来得匆忙,许多行李没能展开,但也有一架屏风,窗前桌案上,摆着首饰匣子和一些常用物件。
摸摸棉花填的厚实的暖被,苏织仅着中衣,翻身下床,不顾赤脚,去推开那扇大窗。
冷冽的空气呼入鼻腔,院落里草木香混着泥腥气,细嗅,又夹杂着燃烧了一夜的艾草味道。
山边露出鱼肚白,描出村外延绵百里大大小小山脉。
她长出一口气。
真好呀。
香芸愣了愣,想起要给五娘子披外衣,于是匆忙间,又拿鞋,又拿衣服。她明白自己不懂得伺候主子,很怕遭厌弃,又被退回去。
苏织任由她粗手笨脚给自己披上外衣,心情很好笑眯眯:“去个人,告诉厨房,今日早膳我想用云英面。”
粗使丫鬟们已陆续起床,在廊下浇花的、扫地的。
“叫灶上加芋艿,少少的鲜藕,少少的羊肉,最好再放两个子虾,不要太多糖霜,再把咸鸭蛋切一个来。”
她吩咐,自有跑腿的小丫头往厨房去。
灶上娘子是打淮阳老家跟来的,闻言有些为难,亲自跟着来回话:
“村里食材有限,咱们带来的羊肉也吃完了。昨日有村民送来的河虾、鲫鱼,也有新鲜板栗,用它们做汤头可好?”
说话功夫她心里有些忐忑。五娘子娇得很,不好说话。
苏织已洗漱完毕,正在案前描眉,闻言放下石黛,说:“鲫鱼不对味。没有备肉?”
这么一大家子,人吃马嚼,她不信没有荤腥。
“是有猪肉,但……”,灶上娘子迟疑。
看着她的态度,苏织恍然想起,自己曾经嫌猪肉不体面,饭桌上是不能见到猪肉的呀。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进锅里炸一炸,炸到滋滋冒油,细细撒上一把咸盐,油脂醇香混着细盐的鲜香,想到那滋味,苏织馋了。
“走,我去厨房瞧瞧。”
到得厨房,篮子里用新鲜菜叶包着大块肥瘦相间的好肉,活蹦乱跳的青虾在水桶里挣扎。这种虾子生长于水质清澈的湖泊,一个足有半个手掌大,肉质细腻,味道清甜。
她让灶上娘子取巴掌大一块肉,切成碎丁,过油炸到金黄。冷水下入葱姜,水开后捞出,放入青虾,虾子一红,就捞出过凉水,然后剥壳去头,码在碗里。切三片黎檬子,又放芥辣、薄荷、生姜片。
干看不过瘾,索性挽起袖口,苏织亲自上手。
秋天的塘藕正当时,嫩藕切丁,芋艿去皮切丁,鲜板栗黄灿灿,生吃带着鲜甜,对半切开。上笼屉蒸熟,又取鲜甜的荸荠和葫芦切丁下水焯熟。
灶上娘子依照吩咐炸好肉丁,处理青虾,却有些看不懂五娘子的做法。
她趁无人,悄悄奉承香芸:
“姑娘如今可喜上眉梢了。昨日我们孝敬姑娘的一壶酒,吃着可好?”
香芸这才了然,原来昨日的酒是灶上娘子给的。
她低声道句谢。
“五娘子什么时候学会灶上手艺了,这做的也不是云英面呀。”,灶上娘子悄声问她。
香芸哪里知道究竟,含糊说:“五娘子自有想法,我们听话便是。”
灶上娘子心中嘀咕,瞧五娘子动作略有生疏,但动刀切菜可不像生手。从前五娘子是不肯来学厨的,嫌这里油烟大,为此大主母没少发愁,还是二主母说,阿织不爱进灶房,大不了以后多陪嫁几个灶上娘子。
却见苏织将蒸好的食材混入面团再揉,揪出小面片丢入滚开的水中,水过三滚后,乘在碗里。放入焯好的荸荠和葫芦丁,码上炸好的五花肉与青虾,白黄相间,煞是好看。
她自己倒很满意。
“嗯,改良版的云英面,看上去倒也不错。”
灶上娘子脸上赔笑,心里直嘀咕:这算哪门子云英面,分明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
云英面需得糖浆和蜂蜜来配,也全不是苏织的做法。谁叫苏织前世里被关着,缺少食材呢。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力仆下,恨不得连点荤腥都不给她,似糖浆和蜂蜜这样贵重食材,更是丁点也不肯采买。
她那时馋得很了,也拿首饰贿赂,用买来的食材做‘缺斤少两’的云英面吃。
转念,想到今生无人搭救,顾祯还被困在山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今日是他被困的第四天,伤口不愈合引发高热,再熬两日,不,或许今日就能下葬。
叫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阵前斩杀二叔与二兄。
叫这狼子野心的狗东西把她囚禁在惠宁公主府。
叫这鸷狠狼戾的花狐狸将她全族下狱!
噫,这碗面越发香甜了呢。
她这里吃的心满意足。帽桐山上,顾祯茫然四顾,入目郁郁葱葱,却处处隐藏杀机,只觉我命休矣。
他和方平、富安主仆三人,自京郊出逃,躲躲藏藏,至今日已奔波月余,好容易愈合的伤口,也因在山中失足坠崖,再度崩开。
顾祯本是富贵温柔乡的小郎君,吃过最大的苦头,是年幼调皮时,太学里教授打的手板。
他强撑一口气,本以为很快就能寻到出路,届时随便找户农家养伤。此地距姚安不远,等养好身体,再启程去寻舅父。
可他们在山里兜兜转转,就迷失在了这片树丛中。
方平用宽大树叶收集了一夜露水,只够顾祯一人润喉。他小心翼翼兜着,递到顾祯嘴边,露水滑过干涸冒烟的喉咙,不自觉发出满足喟叹。
方平咽了下口水。看着他干裂的嘴唇,顾祯用莫大自制力停下饮用,将脸扭去一旁,有气无力:“你们二人分喝,不要缺水。”
方平舔了舔嘴唇,将半卷的树叶递到顾祯嘴边,“十三哥再用些,你昏迷刚醒,又在发烧,得多用点水。富安已经去找水,不差这会儿。”
推让间,富安捧着几个青果子,满是喜悦的返回,“主子,找到路了,山下有个村落。”
他回来半个竹筒,装的溪水让两人痛饮,又各自吃个果子垫补肚皮,稍微有些气力。
细细讲给顾祯。
“其实往右走不远,就能出树林。只是昨夜昏暗,咱们走岔了路,才怎么都转不出去。树林外有片山茱萸,已经被人摘光,我合计既有人摘,必然离人迹不远。于是顺着方向往下走了走。果然山下是个不小的村落。”
方平欣喜,就要去搀扶顾祯,“那咱们快些下山,好寻大夫给十三哥看病。”
顾祯摇头。
“是要下山。但得小心。最好富安能去找个人,先打听一番。”
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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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十三哥是怕还有人跟来?”,他摇头,“先前不是说,是咱们杯弓蛇影,那些人早就跟丢了?”
富安向来冷脸。
“山边小村,生人少。主子有刀伤,依照律例,凡有刀箭伤口,大夫要上报官府。这种小地方恐怕也没有正经郎中,咱们进了村,就会有人报给本地里正,届时就算想走,也走不出了。”
名义上都是仆人,方平和富安两个还是有所不同。他名义上是顾祯伴读侍童,其实是顾祯外祖家的隔房表弟。富安则是王府里土生土长的世仆之子,打小被送去外头学武,休假则回府陪伴顾祯,是培养起来的贴身侍卫。
若论生活经验,十个方平绑一起,也比不上富安。
富安收拾一番,顾祯嘱咐他,就说自己是外地贩货去姚安的客商,在山外遇见土匪劫道,逃入山中,才讨回一命。有同伴受伤,需要请大夫看病。
此时已日上中天。正嘱咐间,忽然听得外头有杂乱的脚步声和童子们嬉笑打闹声。
“咱就说那片山茱萸早被村里婶娘们摘光了,你去看,也长不出第二茬。”
男童声音高亢。
“我乐意来看——总能找到没摘光的,山上的茱萸里,就这一片长势最好。附近也有野樱子,咱们要给五娘子送礼,总要送最好的。”
女童似乎很生气,声调尖锐,几乎在喊。
宋狗子撇嘴:“马屁精,就知道拍主家娘子的马屁,到年底也不会免你家租子!”
阿月气急败坏,要去揍人。
她扯着嗓子骂:“昨天送了把红子刺,晚上五娘子就让人送了蜜饯果子——城里头论块卖,你家吃过?我阿翁说了,咱们得知道感恩。你不想去,倒是把吃进嘴里的蜜饯果子吐出来呀。”
宋狗子一时不说话了。
蜜饯果子小小一盘,他们一群孩童,每人分了六块。他没舍得吃,拿回家就被阿娘没收了。在他和四兄央求下,阿娘切了一块,全家分,还没吃出滋味,就咽下去了。
隐约记得,甜甜的,酸酸的,比山里野蜂蜜还好吃。
他与阿月向来是见面就打,互相不服,无论如何都不想输给她。虽明知阿月说的有道理,但强词夺理道:“几把山货,五娘子可未必稀罕。不如咱们进山里寻山峰,摘个蜂巢送给她。”
阿月嗤之以鼻。
“要去你去。我可不敢。”
野蜂岂是好惹的。
帽桐山往后连绵百里,他们经常来耍的,最靠近村子,野物都被猎户们清理过,没甚危险。村里人春夏秋冬都来,想要寻蜂巢,得往更深的山里去,她可不敢。
“我阿翁说了,五娘子在京城长大,啥没见过啊,咱送再金贵的东西,也只当寻常。咱们哪,就是送个心意。”
这片山崖地势险要,并不常有人来。林外竟有成丛木耳,阿月欣喜不已。
宋狗子停下等她。
“都说五娘子阿翁是你们苏家族长,在京里头当大官,究竟是多大的官呀。”
他昨天见过五娘子气派,回家去问阿爹,阿爹却挠头说不清。
“嘻嘻,我昨天也问过阿翁呢。阿翁说,他是翰林院编修呢。”
其实阿翁还说,既然五娘子许她喊姑姑,其实她私下里可以叫‘五姑姑’,只是不许蹬鼻子上脸,天天去烦人家。
“编什么?修什么?”
他挠头不解。
“那谁知道呢。”小心翼翼把几丛木耳放进竹筐。
“可能编个筐,修个木凳木桌之类的吧。”
宋狗子哈哈笑她:“你当是你阿爹呢,还修木凳木桌,那还叫啥编修,直接叫木匠得了呗。”
阿月气得,地上捡个松果扔他。
“那你说,编什么,修什么?”
宋狗子做鬼脸,“那是你们淮阳苏家的族长,问我作甚。”
村里的苏家人,天天拿淮阳苏家说事,骄傲的很。没见五娘子前,他可讨厌那个住在淮阳城的苏家了。
声音渐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