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说话之际,那懒汉子趁无人注意,偷溜出去村里寻帮手。
不等苏织自报家门,他身后跟着一群举着锄头、耙子、扫帚的村人,气势汹汹赶了过来,边走边骂骂咧咧。
晋七皱眉,低声说:“有些村里人刁蛮的很,咱们人少,怕争不过反要吃亏。”
又不能真的打杀几个,虽说可能只是舍些钱财,却也让人心怄。
苏织扶着哎哎叫的薛红楚,看了眼小花。
她知意,点点头。
上前一步拦在门口,一脚踏上残破木门,甩着匕首,瞪视他们。
这群人原本气势汹汹,见到这个小子如今豪横,心里先生三分怯,有那眼尖的,瞧见她的匕首制作精良,再看看院子里站着的几个,哪个不是衣着考究,都在心里大骂懒汉子,怪他不把话说清。
小花斜睨众人:“谁是管事儿的?出来说话。”
打众人后方,气喘吁吁赶来个白发苍苍的老汉,他先深深看了懒汉子一眼,谦卑道:
“苏五娘子赎罪,村里人有眼不识泰山,没有认出您的真身,冒犯了。”
随即呵斥众人:“把家伙什儿都放下!这是苏家五娘子!”
苏织疑惑:“你认识我?”
老汉道:“我有亲戚在苏家粮铺干活,您去粮铺的时候,我有幸见过您一面。”
她唔了一声,观其言行举止,实在不像刁民,心头又有疑惑,不免发问:
“我听说,你们村,把免费发送的番薯良种,都吃了?”
她一脸好奇:“好吃吗?”
老汉吓得跪倒在地,哀告:“贵人容禀。这些不争气的,天生不开化,自以为聪明,吃了您的良种,他们心里算计,只知道眼前一点小利,实在没有故意冒犯的意思。”
“小老儿不才,是此村村正,我也劝过他们,叫他们好好种田,他们不听……但您放心,不是所有人都不听,好些人家,都留好旱田,要栽番薯呢。”
那懒汉子,最初气焰嚣张,听说她是苏家五娘子后,麻溜儿的跪地磕头,一叠声求原谅。村人们担心贵人怪罪,也纷纷跪地求饶。
苏织心里并不想饶过他们。
这世上有一等人,最不拿别人的真心当回事。
你帮了他们,他们却以为你是傻子,沾沾自喜于自己骗了你转头还要嘲笑你。
但在此刻,她并不能对这些人做出任何惩罚。
因此,苏织很是和煦的,扶起白发苍苍的村正:“您老说哪里话,就如这位…”扫了眼懒汉子,不动声色:
“这位大伯所说,既然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东西,怎么处置,都随意,随意。”
她打着哈哈,手上使劲儿搀住薛红楚,朝小花使个眼色,说:“今天是个误会,我们急着回程,有劳您,村里若有马车牛车,帮忙把我们送回城里。”
回城路上,苏鸣之骑在马上,护着那辆慢悠悠的驴车,心里有些烦闷。
那个苏织…嘴上说的好听,同他讲什么都是误会,其实眼里带刀子,刀刀要剜他的肉。
满月跟随在侧,满眼好奇,看着驴车上照顾‘伤患’,女扮男装的那位苏家娘子。
“这位小娘子,倒是心地善良,没有和那些村人计较。”
若在他们家,碰上这等事情,既掉面子又掉里子,不能打死也得打残几个,才能叫他们知道,甚么人能惹,甚么人不能惹。
以满月的耳力,自然听不到前头牛车上三人的私语。苏鸣之自幼耳力惊人,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薛红楚扶着胳膊哎哎叫疼,窦小花嫌他没用,又嫌他这点苦头都吃不了。
薛红楚连连抱屈:“小爷我从小啥都吃,就没吃过苦…”
他眼神往后头瞥,“这几个也就算了,毕竟是你家客人。村里那些莽汉,你就这么放过?”
苏织为种番薯付出多少心血,忍受多少非议,他也是知情人之一,自然为其不平。
让他说,该把那些胆敢骗人骗良种的家伙,抓起来,关牢狱,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苏织手边摇着从路边薅来的狗尾巴草,语调轻快说:“小花回家记得提醒我,去查番薯种下的情况,像这个村里的…不许给他们良种,就算有人私下种,咱家也不收。”
苏家成立了番薯工坊,专收番薯,用于储藏、加工番薯,制作成番薯粉,又用番薯粉制作成粉皮,一方面可以延长保存时间,另一方面可以通过商队运往南北,换回白花花的银钱。
——当然,以上都是苏织的设想。
以目前的种植情况和番薯产量,留足良种,推广四方已经有些吃力。
但人嘛,眼光要放长远,格局要大…
小花犹豫。
自几个田庄、帽顶村相继丰产,不知有多少沾亲带故的村邻讨要了番薯,查验费时费力,不给…似乎也不好控制。
苏织思忖,倒也简单。
“那就收钱卖良种吧。”
她一锤定音。
既然免费的,无人在意。那就收钱,让它变得金贵。花钱割了肉,他们才知道要珍惜。
苏鸣之目露欣赏之色。
借着路面颠簸,薛红楚往后头看了眼,正对上苏鸣之冷冷的眼神,吓得他赶紧收回视线,假装无事人般,低声说:
“你家亲戚可忒吓人了。”
对方自称姓苏,他自然认为是苏家亲戚。
苏织嗤笑:“甚么亲戚,仇家还差不多。”
见对方目露疑惑,她说:“还记得我避出城,去乡下那次?”
薛红楚点点头。
她从乡下回来,不能说性情大变吧,基本上也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从前他对她退避三舍,如今居然成了可以一同跑马的朋友,不得不叫人感慨世事无常。
“和我起冲突的,就是他家女眷。”苏织回忆着,挑着眉说:“他们返乡途中,说的好听来探亲,其实是找场子来得…”
前世就是如此。
苏鸣之嘴上说着来赔罪云云,实际上处处与她过不去。
小花恍然:“难怪你一大早就溜了。”
苏织皱眉,嗔怪:“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溜了多难听,分明是战术性躲避…”
三个人喋喋咕咕的笑作一团,浑然不知后方有人将他们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
苏十九娘满心忐忑的,跟在哥哥身后,进入淮阳苏家待客的花厅。
花厅里已有两位容貌上佳,神色温婉的婶娘等候,行礼后,十九娘被丫鬟扶起,落座在哥哥下首,苏府的丫鬟为她上了盏茶。
崔氏看着小小年纪,糯米团子般玉雪可爱的十九娘,满含对小辈的爱意:
“你们一路行来辛苦,很该好好歇几天,咱们再叙话。”
苏鸣之嗓音清亮:“有劳婶娘挂念。鸣之临行前,家父嘱咐,务必要来拜望长辈,礼不可废。”
艰难的,将视线从可爱女童身上挪开,投驻在苏鸣之身上,崔氏道:“难为你们父亲想得周全。”
“你是鸣之?”章氏欣赏的看着他。
浓眉,大眼,薄唇,因是出门访客,穿了身宝蓝绸缎直缀,皂靴雪白,腰佩白玉圆环,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荷包,脊背挺直,坐姿端正,是位标准的,世家公子。
“还在京中时,我曾经见过你,还亲手抱过你呢。”她话语中满是怀念,似乎在感慨岁月流逝,比划着:
“当年你只两岁多点,生得胖嘟嘟,瞧着就喜人,又不认生,见谁都笑,尤其看到我,高兴地哟…非要伸着手找我抱,我抱了你大半日,晚上回府就肚子疼,大夫摸出喜脉,正好是阿织…”
崔氏咳嗽一声,牵着抽搐的嘴角笑:“嫂子。”
她看着面上带着客气微笑,实则暗中隐忍的苏鸣之,略带歉疚:“孩子大了,大嫂就不要总是忆往昔。”
“本该请你去见一见你二位叔父。但你大叔父前几日就邀约了诗会,出城去了,你二叔父在外头巡秋,还没回来。昨天接到帖子,已经叫人去找,过个两日,他定然要回返。”
“婶娘客气了,我们来的匆忙,帖子也递的急,难为婶娘不嫌弃。”苏鸣之端着从小的教养,客气回话:
“父亲叫我一定要拜见苏爷爷,老人家身体可好?”
“老太爷外出访友,一时三刻回不来,你们若能在淮阳多留半旬,许能见上。”
苏鸣之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平。
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将信件亲手交到苏家老太爷手中。
他本来想,昨日入城,今日拜访,歇息一两天,补充行李,随即就走,如今看来,却是不妙。
大人们说话,十九娘专心吃茶。
她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味道甜甜的,像是红枣茶,又有点花香,再捻一块点心,居然是她最爱吃的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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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糕,软糯可口,不松不散,带着一点奶香和杏仁儿独有的苦味,倒比她常吃的甜糕更有风味。
一块下肚,她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拿。
跟在身后的老嬷嬷咳嗽一声,吓得她哆嗦,收手虚握,恋恋不舍的看看青色盘子里白玉般的糕点。
崔氏虽一直在和苏鸣之说话,却也一直关注着这边,见此情状,笑道:
“鸣之也尝尝这道杏仁糕。”
苏鸣之不爱吃甜,但来人家做客,不好驳人面子,只能捻一小块放进嘴里。
因其独特口味,眉头轻挑。
章氏察言观色,笑道:“是不是和京城味道不同?”
“我家有个混世魔王,最爱折腾这些吃食,她张一张嘴,厨下就要几日几日的翻覆,幸好这道杏仁糕味道还算不错。”说起女儿,章氏嘴上嗔怪,实则满心爱得不行。
十九娘一时没忍住,问了句:“婶娘说的可是阿织姐姐?”
对这位苏家五娘子,十九娘可没少听她的传闻。
八叔家的琉璃姐姐和她有过节,对她的事情格外上心,每每提及,一口一个“嚣张”、“跋扈”,年前有消息递到京里,长辈们提及苏织,嘴上说淮阳苏家太宠女儿,宠得人离经叛道,但在私下里,阿爹夸她,说苏家女儿养得好,目光长远有格局,又不在意世俗议论,只可惜她是女儿身,若是男子,合该淮阳苏氏家族兴旺。
但在返程前,阿娘特意嘱咐,叫她尽量不要和苏织有亲近往来。对她的疑问,阿娘只摸着她的头,垂泪道:“你与她不同。可怜我儿小小年纪,就要背负家族期待…”
具体怎么个不同,阿娘没有细说。
倒是宫里来的嬷嬷,见她疑惑,肯细细掰开来说。
苏家眼见得是放弃用嫡女联姻,好让家族更上一层楼的打算,自然肯放任她活得肆意。
十九娘是永安苏氏推出来的另一张牌,要好好培养,送进宫里,为家族再添荣耀。家里不许她和苏织亲近,是怕她被移了性情。
嬷嬷说:“十九娘子别怪老身严厉。眼下要求越严,娘子进宫后,日子才没那么难熬。”
老嬷嬷用了个“熬”字。
十九娘年纪不大,但屡次进宫,见过阿姐人前荣耀人后黯然,也听过她对着亲人哭诉,幼小心灵里,隐约知道进宫并不像他们描述的那般前景光明,她心里头不想进宫,但阿姐和家族选了她,所有人都欢天喜地,一遍遍恭喜,一遍遍描绘美好未来,她懵懵懂懂,心里惊惶,不知该对谁诉说。
听多了苏织的“丰功伟绩”,又听章氏说她一大早就外出跑马,十九娘心里羡慕不已,不免多问几句。
却听外头有丫鬟带着喜声通报:“五娘子来了。”
紧接着,有道柔和又莫名有力的声音说道:“女儿来给阿娘、婶娘请安。”
章氏听到丫鬟通报,本来露出了笑脸,听到女儿声音,却故意板着脸,严肃道:“叫她在外头站着——不是喜欢出门吹风?尽管吹个够!”
崔氏却喜不自胜,脸上笑开了花,一迭声喊快进来,嗔道:“秋天风凉,快些叫咱们五娘子进来,若吹了风,回头又要头疼。”
章氏怼道:“她出去跑马,你倒不担心头疼?”
崔氏懒得和她斗嘴,见到阿织进门,心里很想搂到怀里,摸摸她穿的衣服厚薄,碍于有客,只好笑着说:
“你这孩子,你汤婆婆晚去一步,你跑的倒快——大清早的,出城跑什么马呀!”
“幸亏没耽误,快来,这两位是永安的客人。”
十九娘正色细看。
只见她身量修长,穿着一件鹅黄罗纹绢衫,深蓝八幅裙,发量丰沛,因是未婚少女,梳着三鬟髻,斜插白玉钗。与京中常见的女子相比,苏织算不上纤弱,许是因长期在户外活动,虽皮肤细腻,却算不上白皙,透着生机勃勃的红晕,看着就有活力。
十九娘见多了美女。
不提在宫里的阿姐,单就身边,她见过最美的,莫过于定远侯府嫡女梁乐九。
梁乐九出口成章,德才兼备,走路如弱柳扶风,一颦一笑恰到好处,是丁点不会出错的美女。
眼前的苏织,容貌上比不得梁乐九,但她眼睛炯炯有神,神态落落大方,别有一番风味。
若让十九娘评价,大约就是一位,生机勃勃的,饶有精神的,骨子里似乎又透着那么点蛮不在乎的…与时下女子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