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相逢敬安(一)
    陈京观前脚出了崇明殿,后脚,他封定远将军的诏书就传遍了整个南魏。

    其实许多人都等着陈京观领兵来闹,或者萧霖杖杀逆贼。而如今的局面,于百姓是好的,于刚刚和陈京观擦肩的人而言,却不算称心如意。

    只是陈京观对此毫不在乎。他此番的目的达到了,以后与他们针锋相对的日子还多,他眼下要考虑的,是怎么把粮运进阙州。

    路过阙州城门,他远远就看见了夏衍,微微弯了腰向他示意,而那小孩毕恭毕敬地对着陈京观行了参拜礼。

    不远处,一个拿着拐杖的老人在距离守城士兵不足百米的地方来回踱步,看陈京观骑在马上走过来,便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天寒地冻,再吃不饱饭,这个年不好过。”

    陈京观没有回复老人的话,但是等老人走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他本打算先回雍州再出发去敬安山,但回去的路比来的时候要难走,刚下了雪的雍州道湿滑,越往北走,天就越寒,他们不能再在路上耽搁。

    而且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连夜回去,对将士们也是个考验。

    如今已经十二月,若是回了雍州,就是再快,等着粮送到阙州也到一月末了。

    “平海,你说今年的年我们俩都不回去,平芜是不是要闹了?”

    平海轻笑了一声,半晌,说:“师父在,他不敢。倒是咱们趁着年关打过去,敬安山那刚好没什么戒备。”

    陈京观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平海自然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两人出城的时候,门口的平远军已经接到了平海递出去的消息,提前一步迎了上来。

    其实陈京观在来之前还担心自己受封回来,将士们势必是不满的,可真见了面,欢迎他的依旧是那一句句的“少将军”。

    或许对于平远军来说,自陈京观领着他们趟过了洪水,又为百姓东奔西走地寻粮,他们便只认少将军了。

    其余的,以前与他们无关,现在亦是如此。

    “少将军,我们接下来去哪?”

    为首的将领替兄弟们问出了这句话,每个人都眼巴巴等着。

    “今年的年回不去了,咱们直接去敬安山,会一会鼎鼎大名的穆氏兄弟。”

    大家听了陈京观的话,便准备上马出发。平远军多是家里没什么挂念的,大家呆在一起,还更有些年味。

    “这一次要是胜了,咱们都进阙州城过年!”

    陈京观脸上带着笑,一边说着一边将怀里的信给了队伍里的信差。

    “快马加鞭,一封亲手交给陆小爷,另外一封交给董将军。”

    信差微微点头,先大部队一步从崇州道上走了。

    阙州到敬安山四百里,中间隔了廊州城,而如果从崇州道走,可以省下一百里的路程,只是如今的崇州还有守兵在,陈京观刚受封,大张旗鼓领着私兵去崇州,倒像是去耀武扬威。

    陈京观遣了信差,又让平海拿出地图。

    那穆氏兄弟占的敬安山,处在南北两国的交接,北接凌州,南邻廊州,更重要的是,南魏最大的运河从敬安山起,引了泯川江的水直达阙州,让阙州全城百姓的粮走水路,是唯一能在年关前到达阙州的方式。

    所以打开穆氏兄弟的封锁,至关重要。

    至于廊州的粮,悉数藏在廊州最大的布坊里,而那布坊,实际上是陆家的产业。

    “师兄,敬安山上山只有一条路,为保险起见,我们要等着援兵过来。”

    陈京观看着平海画出来的那条线,又往平海落笔处看了看,发现那正是陆家的昌安营。

    “我们走昌安营,在他们发现我们之前,先抓了他们的人。”

    平海没有说话,陈京观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虽然我现在是南魏的将军,可是我送去的信上表明了要与昌安军合理剿匪的祈愿,如今再去,也师出有名。”

    他们都经历过父辈被疑叛逃的事,在和他国军队交往中,更多了几分谨慎。

    定了作战路线,大家也都充满了士气,一百人的队伍,从廊州的小路直去往北梁平州。

    而几天后的平州昌安营中。

    “哥,我的好哥哥,这次敬安山剿匪就让我领兵吧。”

    陆家小公子陆栖野跟在哥哥陆栖川的屁股后面,身材高大的他套在昌安营的盔甲里倒多了几分成熟。

    比起陈京观身上那种做什么都淡淡的感觉,陆栖野身上满是十七岁时的意气风发。

    不过就凭陆家在北梁甚至整个大陆的名号,他陆栖野只要不谋权篡位,定是能保他一生繁荣。

    “你在昌安营待了多久?三年?我能让你将他们带出去,可那些卖命二十余载的叔叔伯伯们能听你的?”

    陆栖川脱下刚刚训练完湿透了里衣,用水桶里的水浇在了自己身上。虽是北梁十一月的冬,可他依旧习惯于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保持紧张。

    “那还不是您和父亲不让我去,我明明十二岁时就要去的,哥你也是十二岁去的!”

    陆栖野还是跟在陆栖川背后絮叨个不停,但是他倒是有眼色,看着哥哥洗完,便顺手递上了帕子。

    就是还没等陆栖野再张嘴,两兄弟的母亲方荔就从后堂走了出来。

    “栖川,别学你父亲,这个天断不能再直接用冷水洗了。还有你,”方荔替大儿子披上衣服,转身就在小儿子头上敲了一下,“你兄长每日练兵任务繁重,你怎么不直接找你爹?你也知道你爹能将你打出昌安营?”

    陆栖野悻悻地笑了,一边挠着头一边换了人唠叨。

    “娘,就一个小小敬安山匪患,哪里需要哥去。再说了,您不信我,还不信京观?”

    方荔听到这个名字,手里折帕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当时陈京观跑到平州来募兵,在昌安营门口一待就是半个月,每日也不做别的,就盯着那些刚刚出了现役的士兵,跟着他们在茶铺聊天,帮他们去家里做活。

    方荔第一次去军营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他坐在茶摊点了一份茶点,虽说身上的衣服是粗布制的,可是他饮食时的动作,断不像是生在穷苦家的。

    后来董辉的期役到了,他在军营里对陆栖野多有照顾,陆栖野便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口,而陈京观便找借口撞上了出来陆栖野。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陆栖野本就听了母亲的描述,觉得此人形色可疑,如今正中他下怀。

    他装作是同董辉一同退役的,一路和陈京观跟着董辉回了家。

    董辉的儿子几年前都定口匪患的时候被箭射下了船没了,按照军户制的规定,早就离开军营十几年的董辉又替儿子进了军营,而他对陆栖野的照顾,也是因为那时儿子与陆栖野相交甚好。

    如今董辉家中,只剩他一个人了,陈京观进去看着他家主厅里摆着二十三个排位,从北梁建国,历四代,他董家便为北梁付出了二十三条命。

    那也是陆栖野第一次去董辉家中,看着眼前的莹莹烛光,他看不清董辉脸上的表情,但是他能看到陈京观脸上染着一层说不清楚的寥落。

    那一晚,董辉讲了自己跟着陆晁从东亭益州打到汝州,再连取朔州和遥州,最后把军旗插在了东亭都城济州的皇宫门前的故事。

    他是董家活得最长的军士了,可最后,还是逃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董辉讲的时候,陈京观就在一旁默默听着,房间里的油灯许是很久没用有些发潮,陆栖野看到了陈京观被熏出来的眼泪。

    其实陆栖野少时就听父亲和当时刚继位的北魏皇帝谈论过军户制的弊端,可是那一场辩论终究是无疾而终。

    北梁以军事发家,兵,就是北梁的命脉,若没了兵,北梁皇帝元衡很难保北梁不会同失去了世家风骨的南魏般迅速衰落。

    但是当他看到那些排位时,才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军户制带给人的压迫。

    那是悬在血脉里的利剑,侥幸活过自己的期役,却要为自己的后辈继续担惊受怕,一辈子都活在战争的阴影之下。

    等到董辉讲完自己过去的半生,陈京观便开始了他的叙述。

    他隐去了自己作为陈景豫的部分,但是没有隐去与战争和京观有关的部分。

    他成了本就叫做陈京观的孩子,父亲先是跟着陈频去西芥打仗,后受命随使团出使,却被南魏皇帝疑心叛国,最后惨死在了遏佐的刀下,他如今来北梁,正是看到了军户制下有许多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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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董辉的人。

    他要建一个私军,他要为父亲报仇,而董辉们,要自由。

    他不知道陆栖野和董辉信了多少,但是他所讲的,句句属实。

    那一夜董辉家里又有了人气,三个人喝了许多酒,直到第二日昌安营查人,发现陆栖野不在,陆栖川才派自己的副将桑柘去寻。

    其实那夜的陆栖野也说了许多,可多为了调节气氛,讲些自己的糗事,但陈京观时不时轻笑一声,又毫无防备的继续喝酒,让他觉得此人不坏。

    之后,陆栖野领了夜不归宿的十鞭,又舔着脸去求哥哥查一查叫陈京观的人。

    十日后,陆栖野又在军营外遇到了陈京观,或者说他等到了陈京观。

    他改不了军户制,但是他想尽力让那些为陆家,为北梁流过血的人有个不再惶恐的晚年。

    于是他让陈京观立誓,说平远军,只属于他陈京观,无论以后他与南魏皇帝有任何协议,都不能卖了平远军。

    那日后,昌安营的造册中便开始陆陆续续少了些过了期役的人的姓名,而陈京观再来平州,也只是为了和陆栖野喝一壶平州的桂花酿。

    以上的事情,发生陆栖野刚入昌安营的时候,三年时间,便是平远军一万人浩浩汤汤又将来到平州。

    “那小子是比你稳重,可他如今是南魏的将军,你不能再与他像过去般亲近了。”

    方荔没有看陆栖野,倒是和陆栖川交换了眼神。

    虽说如今南北相安无事,可是萧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而元衡就是对陆家再好,也不能放任着陆家和南魏的将军私交过密。

    “我自有分寸。当时我让董叔给京观递信,说穆家兄弟不仅骚扰廊州也骚扰凌州,想必,他定然会让作出联合剿匪的决定,况且,要想趁其不备上敬安山,必须要从昌安营入境。”

    陆栖野话音刚落,门口的小厮就将陈京观的信递了过来,上面的内容和陆栖野说得大差不差,另外就是让陆栖野备上好的桂花酿,等着打了胜仗回来庆功。

    “娘您看,如今他的将军印,也是有些效用的吧。”

    陆栖野拿着信,满脸的得意洋洋,可是方荔脸上还是乌云密布。

    “你想去?可以,让桑柘做主将,你只能配合他。“

    方荔和陆栖野说话的片刻,陆栖川去偏房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而桑柘闻言刚想要说什么,却被陆栖野打断了。

    “可以,桑大哥的实力我当然佩服,他营中的威信也是仅次于哥的存在,只是,”陆栖野又巴巴地凑到哥哥面前,“若我这一战胜了,能不能让我做千户?那些和我同期入营的,有些都做了校尉了。”

    陆栖川没说话,信步朝正厅走去。

    “可以,但是需是你自己的功劳。”

    声音从背后传来,陆栖野立刻正了正衣冠,父亲陆晁刚和亲兵说完话,此刻也进了府。

    “那是自然,我必定生擒穆氏三兄弟!”

    陆晁还没说话,倒是跟在他后面的年轻人笑出了声。

    “晏离鸿!你不信我?”

    那个被陆栖野叫做晏离鸿的年轻人从陆晁身后走过来,在陆家满门武将的氛围下,他一身灰黑色长袍,整整齐齐带着发冠,倒有些格格不入。

    “我的好小爷,我哪儿能不信你,我不过是在想,有了陈京观,你还能有几分自己的功劳?”

    陆栖野也不接他的挑拨,白了他一眼跟着哥哥进了正厅。晏离鸿脸上还是带着笑,拍了拍刚刚骑马扬在身上的灰,服侍陆晁褪去了盔甲。

    “离鸿,你想去吗?”

    陆晁一边换衣服,一边问身边的人。

    “此次就让栖野自己去吧,他缺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我,不需要这样的机会。”

    晏离鸿脸上的表情自进门就没变过,若说陈京观的笑是和煦的阳光,那么晏离鸿就带了些清冷的月色。

    “你智谋算得上万里挑一,以后终究是要入朝廷的,倒是比那两个小子更光明些。”

    晏离鸿没有再说话,让陆晁先进正厅用午膳,自己去卧房换身衣服。

    看着陆晁的背影,晏离鸿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

    “可那朝廷,都是会吃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