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陆林之好(三)
    正月初六,天还未明,陈京观才刚与自己的枕头待了片刻,甚至都还没入梦,就听到自己的客房门口有人敲门。

    昨晚陆栖野伙同几个在澄州的纨绔要给陆栖川办一个属于他的“成人礼”,实则也是想让自己这位许久未曾放松的哥哥稍微松快一下。

    几个人在陆府的后院喝酒喝到了后半夜,还是方荔出来将他们训斥了一番,那几个东倒西歪的公子哥才由自己的随从扶回了家。

    而今昨夜的酒还未醒,陈京观的脑袋里还是宿醉后的昏昏沉沉,他微微睁眼皱着眉头,想将门口的声音听得真切些。

    “陈公子,醒一醒,我家老爷求见,陈公子!”

    那人似乎害怕将其他人吵醒,声音压得很低,但是语气里透露出的情绪却十分急切。

    陈京观确认了一下的确是有人在门口,便披上了自己的外衣,撑着回来时忘记熄灭的灯笼,推开门,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不是陆府的人,你怎么进来的?”

    眼前的人陈京观这些日子在陆府并未见过,但还未等陈京观进一步询问,那人突然就跪在了地上。

    “小的是林家的仆人,今夜家中先生突然病危,老爷让我速来请陈公子往林家一趟,万不可再耽误了。”

    陈京观看到眼前的人急得涕泗横流,本来还想问些什么,也只好先作罢。

    他跟着自称林家仆人的小厮一路绕到了陆府后门,然后后门的守卫与那小厮点头示意,便打开了门。出了门,两人便上了早就停在门口的马车。

    “现在你可以细细解释一番了?”

    陈京观将衣领处的扣子检查了一遍,又抚了抚刚才跑过来时下摆沾染的尘土,他抬起眼看了眼眼前的小厮。

    刚才陆府守卫见他并未起疑,他的身份应当是做实的。

    “我家先生何须年前就有胸痛的毛病,但请来的郎中说是人上了年纪,血气亏损,已无可再救。我家老爷便问先生可还有所愿,先生只说了陈公子您的姓名。”

    小厮抹掉了脸上的泪,陈京观看他膝盖上的磨损,应当是刚才走得太急在路上摔得。

    “何须?你家先生名叫何须?”

    陈京观在脑海里寻了很久有关这个名字的信息,但始终不记得自己或者父亲认识这样一位姓名奇特的先生。

    “先生是游历来的北梁,幸识我家老爷,那何先生才学一流,颇善琴棋,老爷便让先生做了自己的幕僚,平日也教家中大小姐读书。”

    小厮一边说,一边擦着头上的汗。可经过小厮这番解释,陈京观还是毫无头绪。

    马车缓缓停进了林府后院,陈京观撩起帘子窥了一眼。

    只见林府在夜色中也是辉煌一片,满眼的红色预示着几个时辰后的大喜之事。

    “陈公子请随我来,家中小姐今日还要出嫁,如今此事府里没几个人知道,咱们得从后院绕路去外院。”

    陈京观点点头,示意小厮带路就好,自己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四处留意着林府的规制。

    林均许作为当朝宰相,出身乡野村户,能在这样一个重武轻文的环境下爬到这个位置,可想这一路的艰辛。

    若说陆府的宅子尽显武家的粗线条,那林府的宅子就处处透露着文客的谨慎。

    整个院子没有过多的装饰,偶有几处装点,也只能看出是主人家自己所设计的小巧思,费不了多大价钱;所用家具比上陆家也是降了一个档次,多为更内敛的檀木,走近了还有木质调的香味。

    “公子请,小的就不进去了。”

    小厮侧身将陈京观引到了林府外院的一扇门前,为他将门上的帘子揭开。还未进去,陈京观便能闻到很厚重的中药味。

    “槿儿,去瞧瞧,是不是人请来了?”

    里屋传来一阵老者气若游丝的声音,陈京观寻着声音进去,就看了穿着婚服的林朝槿跪在榻旁。她脸上的妆还未上完,头发也只做了一半,现如今哭得如泪人一般。

    “先生,在下陈京观。”

    陈京观毕恭毕敬地朝床上的老者行礼。

    老人看上去已逾七十,须发间都是岁月褪去的颜色。他的眉眼已无多少力气,见陈京观进来才努力抬眼看了看。

    “槿儿,你且去妆发吧,还有两个时辰就该出嫁了,断不能再哭了,先生我命数就在今日,能看到你一袭红衣,也是圆满了。”

    林朝槿没有执拗,她分得清轻重缓急。当下人来传先生咳血时自己已有预感,可先生为了自己还是撑了三日,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少将军,我先退下了。”

    林朝槿在地上不知跪了多久,起身与陈京观辞别时竟忍不住一个踉跄,陈京观本意要扶,可自己的手又怎么能去碰她的婚服。

    等到林朝槿走后,床上的何须也像是卸了力气,整个人倒在下人为他支起来的靠腰上,脖子后仰着,看上去了无生机。

    “先生寻我来所谓何事?我一路上思量许久,未曾觉得我与先生有过交集。”

    侧卧在榻上的老者没有讲话,但是努力招手让陈京观坐到自己床边。

    他抓着陈京观的手,又想要伸手去抚一抚他的眉骨,可奈何确实使不上力气,便自嘲的轻轻一笑。

    “豫儿,你是陈频口中的豫儿,你一定是。”

    老人嘴里念叨着,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而他眼前的陈京观突然愣神,他又将眼前的老人一遍遍打量,可是他无法在记忆里找到有关此人的些许回忆。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由你母亲抱着,是应对我没什么印象了。”老人又开始自顾自地说,“可是你长得与你母亲真像。”

    母亲……陈京观微微皱眉,他的手还被老人牵着,只是他似乎感觉到了老人的体温在缓缓流逝。

    “年前槿儿说南魏出了个少将军陈京观,领私兵救水患,还与陆家兄弟是挚友。我本想着在她大婚时远远看你一眼便好,可身子确实撑到不那时了。景豫啊,你为何改了你父亲斟酌了许久的名字?京观……你看到你父亲了?”

    老人说到这,眼里的泪开始往出流,陈京观想给他擦,但老人笑着扭过了头。

    “让我为他哭一哭吧,那可是我最好的学生。”

    他是苏扬。

    突然间,陈京观脑海里父亲总是挂在嘴边的名字与眼前的老人重叠在了一起,他是父亲临死前都愧疚的人,他也是南魏乃至整个大陆的文圣,苏扬。

    “让我再叫你几声豫儿吧,”苏扬强撑着让自己的脸上好看些,他盯着陈京观的脸,仔仔细细看每一处,“人老了,就爱讲故事,这故事不讲,我闭不上眼。”

    苏扬的眼泪还留着,陈京观此刻只觉得喉咙发紧,鼻子发酸。

    “起初……”

    起初南魏的朝堂由各个世家分踞,你方唱罢我登场。

    直到南魏的文坛出现了一位叫苏扬的才子,他二十岁时参与南魏科举一举夺魁,但是拒绝了先皇帝为他选的所有官职,自请去做了品书官,开始了在各国周游寻书,广收徒弟的生活。

    他办的学堂没有门槛,可是只需一节课便可以劝退所有天资不足的学生。

    他一生只严厉拒绝过一个人,就是南魏当朝宰相蒋铎。

    十二年前,北梁传出要攻打东亭的消息,当时所有人都不以为然,这个才发家的北方小国,断然不敢与有南魏庇护的东亭硬碰硬。

    那时只有苏扬觉得传言是真的。

    他让时任户部尚书的陈频和自己的儿子翰林学士苏晋想办法避一避风头,切不可以让南魏参与进这场风波。

    事实证明苏扬是对的,但陈频在朝堂上联合苏晋与时任吏部尚书的蒋铎大吵一架,以死相逼劝萧霖莫要插手,惹得蒋铎对其成见颇深。

    短短两年,北梁对东亭的全面进攻就开始了。

    而那场朝堂上的争论并不如大家所想的昙花一现。

    东亭的消亡让南魏朝堂很担心会失去这块阻挡北梁的盾,南魏长公主崇宁以此为由推任蒋铎做了南魏丞相,萧霖对此默不作声。

    而苏扬在北梁攻下益州的时候向外界宣布自己不再收徒,开始了游历北梁的计划。可在声明发出四个月后,便被外界传闻苏扬失踪,下落不明。

    陈京观记得那时的父亲刚被任命讨伐西芥的参谋,他没来及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却为苏扬哭了一夜。

    之后苏扬陨落的消息越来越多,陈频派出的人也都毫无收获,陈频也就死心了,领了军令带两万人去了雍州募兵,然后和西芥打了一年,换了一封以皇子为质的和议书。

    那书上所写“以南魏嫡子为质,往西芥十年,换南魏和平。同时南魏打开国门,与西芥开始贸易往来”。

    信上语焉不详的“嫡子”原本是指那时南魏皇后周湘的儿子,南魏四皇子萧祺枫。可是崇宁在萧霖耳边用一句“六皇子也是嫡子”,便将为质的矛头指向了刚丧母不久的萧祺栩。

    温浅刚死,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其子就要作为工具被送出去,温润痛骂萧霖无情,而陈频也不放心萧祺栩,便自降官职陪着六皇子一同为质。

    而后的事情,陈京观都知道了,他也就从陈景豫成了如今的陈京观。

    “先生当日为何离开南魏?”

    陈京观刚张开嘴,却发觉自己的喉咙早被酸涩占满,好不容易发声,也只能轻轻问上一句。

    “说起这事,我于他有愧啊。”陈京观感觉到了苏扬手上的力度重了些,“其实我除却在南魏收徒,还收过一个北梁孩子,也就是如今这座宅子的主人,林均许。北梁要打东亭时,我便觉察出了危险,我让你父亲暂避锋芒,可他怎会置南魏百姓于不顾。后来北梁果真打了,我,便逃到了北梁,来投靠林相。”

    “先生也觉得,萧霖靠不住?”

    陈京观回握住苏扬的手,却发觉自己手心中已经渗满了汗。

    “他曾来书院寻我出山,可我无意朝堂,便引荐了你父亲。那时的萧霖还充满着刚即位时的意气风发,他很快与你父亲相熟,也很信任你父亲。可是萧霖似乎忘记了,他的龙椅,是踩着崇宁的血汗爬上去的。”

    前朝长公主崇宁,萧娉祎,萧霖的亲姐姐。

    “他们的母妃死得早,萧娉祎从小在公主府受尽欺辱,可是她早慧,十六岁时嫁给了时年五十有余的前朝宰相,利用宰相在朝中的权利逐渐消除了挡在萧霖面前的所有阻碍,而等到萧霖被封太子,那位宰相不多的几日便被发现死在家中。可那时,已经是他二人的南魏了。老皇帝年岁已高,没过三年就薨逝了,萧霖便顺其自然成了南魏皇上。”

    有关萧霖的故事陈京观多是通过传言知晓一二,如今经苏扬一说,倒是对崇宁甚是感兴趣。

    “父亲之死,与崇宁脱不开干系?”

    苏扬微微点头,此时他脸上的泪已经流尽,似乎与他的气力一同越走越远。

    “崇宁……她还是长公主的时候我便见过她,那时候,她虽刁蛮,却没多少心机,她欣赏我的字,我也欣赏她的画。后来她嫁了人,我便再没见过她了。你父亲,”苏扬说到这顿了一下,陈京观觉得他隐瞒了些什么,“他是政治博弈的牺牲品。萧霖虽坐皇位,但实际掌权的却是崇宁,自她将蒋铎推上相位,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你父亲只为南魏百姓,他不在乎谁居高堂。那日他与蒋铎在早朝上正面交锋,他自己也便想到了会有这一日。”

    “可父亲怎会落入遏佐的手中?”

    陈京观自然明白陈频心中的抱负,但他父亲不是执拗冲动的人。若无其他因素,他断然不会直接于朝堂上和蒋铎起争执。

    但是苏扬有意瞒着自己,陈京观便也不想多问。

    “此事,是蒋铎授意。崇宁只打算让萧祺栩失去夺位的可能,但是蒋铎害怕十年后陈频回来与自己再争相位。陈频,是被直接送到遏佐部的。”

    苏扬的话说完,陈京观只觉得脑袋一愣,仿佛自己被人扔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窟。

    他身上被密密麻麻的冷意占据,回想起那时他打听到的“使团并未来过雍州”,如今想来倒是合理了。

    “陈频和六皇子的马车一前一后出了阙州,未按原本的计划走雍州道,而是穿过霖州,走了槐州道,径直去了腾里沙漠。当你父亲发现不对时,六皇子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你父亲下了轿子,就被遏佐擒住。那之前的一年,在你父亲参与的西芥之战中,遏佐的长子都木,就死在你父亲的剑下。”

    此时的陈京观已经听不清苏扬在说什么了,巨大的信息占据了他的大脑,原本被酒精控制的神经此刻全然跳动。

    父亲,是被亲手送到遏佐刀下的。

    “豫儿,如今你成了少将军,我不知是否该恭喜你。但我不希望你走你父亲的老路。南魏早已如当日的东亭,已然是被蛀空的朽木,我不祝你功成名就,我只希望你如你的名字一般,顺遂安乐。”

    苏扬说完,陈京观的手中突然没了力气,再看榻上的老人,泪痕在他脸上干涸,久病之人,形如枯槁。

    如今他没了气息,更让陈京观觉得恍惚。

    这一夜的对话,更像是苏扬没来得及对父亲说的嘱咐。

    天亮了,门口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可陈京观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庭院里的人开始为了林朝槿的婚事做最后的准备,窗户的喜字,悬在树上炮仗,还有林朝槿走后与屋里中药味混在一起的胭脂香。

    “先生,你还瞒了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