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知足
十日的节假过完,陆迢又要开始上朝。寅时起来,还能看见窗边透进稀薄的亮光,仍是墨蓝一片。风声刮过树枝,听着要下雨。
他坐在床边,半回过身,秦霁正窝在里侧。
想也知道,这个时候,她万万不会醒的。
她盖着的衾被掉到了肘下,青丝流泻而下,隐隐勾勒出胸口一团浑圆的玲珑。
隔着层寝衣,陆迢也知道里面必然有处红印。
昨夜,他的手才到过那儿。
那时秦霁受不住几处作乱,险些哭出声来,他哄的快,不过颈间盛了些泪,还有她生气咬下的一个牙印。现在脖子还有些酸。
未几步,陆迢折返回来,抬膝压进床榻,拾起她腰间的被子重新盖好。
俯身时闻到她身上暖甜的香,陆迢拨开绕在她颈间的发丝,低头亲了亲。甫一碰到那层柔嫩的肌肤,他便又有些自持不住。
他虽住进秦霁的卧房,但回来这些天一直都是独眠。昨夜才第一次在这间房里等到秦霁,还是他和秦芹斗了好几日才换来的微不足道的胜利。
颈边湿热的触碰没有停下,小虫子咬似的泛痒。秦霁去挠时摸到了旁的东西,探了探手,满手心都是细细的刺。
她困困地想了会儿,“陆迢?”他这几日长胡子了,很扎人。
“嗯。”
陆迢捏住她的手腕,按到另一边,继续亲她。
“痒。”秦霁小声抱怨,却没推开,“你现在要出门?”
“嗯”陆迢应了声,继续亲着她,手掌悄然滑进她的衣襟。
装了那么久的君子,这种时候,到底还是收不住。
过了会儿,两人的气息都紊乱起来,陆迢身硬如铁,垂眸望向秦霁,她满脸绯红,嫩白的耳根也换了颜色。
两人对视片刻,有的话无需言明,隔着里外几层衣裳,秦霁都能感受到他的形状。秦霁躲进被中,只留一枕青丝在外,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声声。”陆迢轻唤她。
秦霁不理。
“声声。”
秦霁还是不理。
“帮帮我,声声。”隔着衾被,陆迢额心贴上她的,声音听上去喑哑又脆弱。
被下安静异常,稍顷,一只削葱似的手缓缓伸出,在他衣袖边握成了拳。粉拳被人接过,嫩白的指头一个个继而掰开。
……
良久过后,陆迢要了热水进来,放上几片香叶花瓣,浸湿了帕子坐回床边,细细擦着她的两只手。末了,吻在她的指尖。
“我出去了?”
“嗯。”秦霁含糊应了声,沉沉阖上眼。
*
隔日就是上元节。
陆迢下值回来,秦芹从廊下跑过去迎他,告诉他一个令人高兴的好消息。
“爹爹,娘亲晚上带我去看灯会!”
陆迢抱起她,小家伙很快抱住他的脖子,笑吟吟地亲了他一口。
陆迢也笑,“看灯会这么高兴?”
“嗯!小雨猜灯谜。”秦芹用力点头,又好奇问,“娘亲带爹爹去么?”
陆迢捏捏她的鼻尖,“你想不想我去?”
秦芹心直口快,“不想!”
小家伙心里门清,昨天晚上就是爹爹抢走了娘亲,今晚可不成。
秦芹想到这里,认真摇头,“不想爹爹去。”
“真不想?”陆迢笑得和善,小雨想继续摇头,忽然觉得不妙,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秦霁。
她一下就明白陆迢的意图:爹爹要去找娘亲告状!昨晚娘亲就是这么走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陆迢到了秦霁身前,带着几分受伤的语气。
“你听到了?”
“什么?”隔得远,秦霁没听到。
“秦芹她——”陆迢话未说完,就被秦芹两只手捂住嘴,她立时反悔,“小雨想!”
“你们在说什么?”秦霁还不知这对父女连日来打的好几场官司,只以为是他们相处的好,“小雨想什么?”
陆迢笑吟吟摸摸秦芹的头,“小雨乖,自己告诉娘亲。”
秦芹嘟了嘟嘴,转向秦霁,乖乖道:“娘亲,小雨想爹爹一起看灯。”
“好呀。”秦霁揉揉她的脸,“怎么看着不大开心?”
眼看这是个告状的好机会,秦芹正要张嘴,陆迢连声咳嗽起来。
“你着凉了?”秦霁目光转到他身上,秦芹摸了摸陆迢额头,先一步替他回答:“爹爹没着凉。”
人的进步很大程度上得依靠自己的对手,毫无疑问,陆迢于秦芹而言,是位劲敌。
也是因为他,秦芹才能在最天真烂漫的年龄,学会了勾心斗角。
秦芹在陆迢胸口抚了两下,转向秦霁,露出笑脸,“娘亲看,爹爹好了。”
陆迢唇角噙起一抹笑,秦霁未再管他,摸摸小雨的小脑袋,“那你先下来,我们回去换衣服好不好?今晚出去吃饭。”
“好——”秦芹被放下来,牵起秦霁的手,走出几步后回头,得意地看向陆迢,眼睛弯弯。
娘亲牵她啦!
*
京城年年都有灯看,对秦芹来说却很新鲜。
前两年她太小,不能吃不会玩,还记不住。今年则大不相同了,秦芹只不过逛了条小街,眼睛就亮到发光,看什么都新鲜。
一手拿着一个花灯,又选了张老虎面具戴在脸上。街头人声鼎沸,秦芹被陆迢抱了起来,视野脱离了一片片相连的衣裾,骤然明亮起来。
街角有卖艺人吹出长长的火龙,众人欢呼,小雨抱紧了他,紧张又兴奋地看向远处。
她才明白,原来长得高大,不全是坏事,还能看见这么多东西呢。
一家三口在街上逛完,陆迢要去寺庙放水灯,到了放灯的湖那儿,陆迢点燃灯内的烛,站在湖岸边,“小雨,你帮我放好不好?”
秦芹依言到了他身侧,蹲下身,由陆迢扶着,慢慢把水灯放到水面。
这是为纪念逝者,秦霁忽而想起以前在济州,他也放过一次。
“我以前有位老师,这是给他的。”放完水灯,陆迢转身对她道。
秦霁恍然,她听永安郡主说过,陆迢少年时家中没怎么管过,大半时间都待在书院或是学塾,后来换了书院,比起父母,与他的老师还要熟稔一些。
陆迢这样的人,也会有要用水灯传达消息的人。等他走近,秦霁悄悄牵了下他的手,松开时被陆迢反握住。
“别人看不见。”他低声说。
宽大的衣衽掩住了,别人确实看不见。秦霁没挣脱,便由他牵着。秦芹牵着秦霁另只手,一家人回程时未乘马车,沿着人少的路走回去。
行至半路,小雨忽然道:“娘亲,爹爹,看月亮。”
墨蓝夜幕下,缀着一轮玉盘似的明月,皎皎如新,流出的月华如水一般。
秦芹一手牵着秦霁,一手牵着陆迢,仰头望着天,“好圆的月亮呀!”
秦芹被一只大掌摸了摸头,她不知道,有人为这轮月等了许久许久,才守到今日圆满。
**陆迢心事一则
陆迢回来的时候,秦芹还有一月就满四岁,她像个小太阳,每天活力满满,见谁都会露出笑脸,叫别人跟着她一起笑。
小家伙话很多,对着亲近的人总能说个不停。对着不同的人,她说的话不同。
他教她读书念字,秦芹和他在一起时,便常常找出课本上她看不懂的字与词来问。
当身边的人换成秦霁,她的话就有趣多了。不拘泥于三字经和诗经里的名篇,她的话简单直白,翻来覆去都是说爱她。
“小雨喜欢娘亲,小雨最爱娘亲,小雨想娘亲。”
秦霁听了会亲亲她的额头,或是柔声说句小傻瓜。
他见过许多次小雨表白,而秦霁的回应从来只这两种。
与秦霁相识的第八年,陆迢发现了一个秘密——秦霁不擅说喜欢。
只是一两个字,可要从她喉间出来像是要历遍千难万险。
秦霁从来不说。
唯在一日日的相处之中,才能察觉到她的回应。
这天看完灯回来,小雨往书房端来了一碗暖汤,还不忘贴心嘱咐,“爹爹出门时要多穿一些,初春还冷,少吹风。”
小孩子哪里想得到这些,说这些话的人是秦霁。
他又想起,她和小雨都喜清淡,在他来之后,桌上每日总会有两道蜀菜。
秦霁的喜欢在意,像一片湖,常常静默无声。可你知道,夏日清凉的风与她有关,怡人净目的荷花与她有关,平日涌起的片刻欢愉也与她有关。
拥有这片湖很难,好在,他如今也分到了一隅之地。
秦霁一直不知道某人的小得意,直到某日陆迢赴宴晚归,才发现一点端倪。
宴上的酒一轮一轮,陆迢没能躲开。回到芷园,天色已黑透。
秦霁刚沐浴完,坐在书案边,一面绞头发,一面去翻铺子里近半年的账册。陆迢换完衣裳,在她身侧坐下。
“怎么一心二用?” 他捞起秦霁半湿未干的长发,顺手接过了她手上的蜕巾。
“白天没看完。”秦霁声音有些犯困,又问,“你喝的什么酒?”
闻起来有种花香,又有醇厚的酒味,她还没遇到过。
“梨花白。”陆迢低笑,俊朗面容被光影削添出柔和的神色。
分明是三十的人了,和四年前却看不出任何区别。宽肩窄腰,身姿颀长,胸腹还更硬实了些,不见年长的痕迹。和书案前杏眸粉腮的美人坐在一处,显得很是相配。
陆迢在她耳背亲了亲,“明日我带一坛回来。”
秦霁点点头,指尖捻起账册翻了一页。她身后乌黑湿润的发梢垂落到腰际,被他用蜕巾裹起,仔细揉搓。将一绺搓成散出来的一缕缕。
待她合上账本已是深夜,陆迢不知何时阖上了眼,下颌轻抵在她发顶。
“陆迢?”秦霁侧过身,被圈了个满怀。
“看完了?”陆迢问,声音醺然。
“嗯。”秦霁想,他好像醉了。
看到陆迢微红的耳尖,她更加确认这个念头。
他就是喝醉了。
秦霁双手托起他的脸,“陆迢。”
“嗯。”他静静望着她。
这副模样不是醉,也是个半醉,有些事情现在问最好不过。
秦霁抿抿唇,“你早就叫太医去看过我师父了,是不是?”
“嗯。”
“你在马车上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迢沉默了会儿,“不想说。”
秦霁轻哼一声,“还有,你胸口多出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她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那里还只有一道。这样的疤,受伤时必然危及性命,可他在西南的四年,她从未听到过有这样的险况。
陆迢越是不让她看那儿,她越是好奇。
他在她手心不说话,秦霁又问了一遍。
“这是——”陆迢说着一顿。
他是有些醉,却还没糊涂。
“这是不小心弄的。”陆迢下颌搁在她肩头,轻抱着她,“我困了,声声。”
他醉了还是很精明。
秦霁没再问,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陆迢去了趟净室,回来时房内留着一盏灯,掀开床帐,秦霁正侧卧对着床榻里侧。
“秦霁?”陆迢轻唤了声,未有回应,秦霁已经睡熟。
陆迢在她身侧睡下,翻身朝里,只能对着秦霁满头的乌发。
他今夜惹到她了。
陆迢知晓她早就想知道,可是要怎么说呢?
那些是他隐秘的心事。
相识之初,他只想得到她的人。到后来,他又觉得不够安心,想要个能将两人绑在一起的关系和由头。
陆迢原以为,自己娶到她,便不再有憾。然而欲壑难填,真和秦霁成亲了,他仍不知足。
不甘心和秦霁止步于此。
有了她的人,她身边的位置,还是不够,他还想要秦霁的喜欢,在意,和真心。
人心何其贪婪。
陆迢和秦霁亲密过,也被她疏离过,对她的了解颇深。
秦霁性子温柔和善不假,可这样的人,偏偏最不容易把真心交付出去,里面装着个冷芯子,遑论会喜欢上别人。
要得到她的喜欢,实在太难太难。
陆迢原不是爱冒风险的人,没有成算的事情,他不常去做。然而这些自以为的原则,遇到秦霁后,通通变成了例外。
四年前与她和离,便是他押上算筹,赌得最大的一场。
今上动了心思,西南偏远之地,一去便是几年,他不得不走,可秦霁不必。
她好不容易才回来,不会为了他走,可就这么俄延在京城等他,也很没有道理。
那时秦霁心中本来就没有他,再独留在这儿,岂非让他们之间平白生怨?
她或许不会,但旁人定会加诸口舌。只要有那么丁点生怨的可能,都会让陆迢极其不安心。
他想要她没有顾忌,不受旁的干扰,好好在京城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再——偶尔想起他。
最后一条实在太难,他唯有在放她走的时候干脆利落些,忍下所有要问的话,叫她记得这一点好。
陆迢的赢面实在太小。
在西南带兵,空下来的时候,将士们都在各处找人写家书。他也写了,只是一封半封地写下去,怎么都是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那些信是怎么都不能寄给她的,一寄过去,他就要在秦霁面前原形毕露。只能写一封,留一封。
陆迢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想她,对着那些信,却找不出一个寄出的理由。
若是她在京城有了别人呢?李思言虽然能被他提前支走,可京城里的豺狼虎豹,何止那一只?若是没人能拦下,又该如何?
陆迢不知道,只能少想一些,再少想一些。
直到那日拆开来信,他得知自己有了个女儿。
恍然不止有了给她寄信的理由,还有了去看她的理由。
到后来,秦霁一点点朝他走近,她走的又慢,又小,他看在眼里,却只能站在原地等。
至少要等到她先认清她自己的心思,不再摇摆,不然那些凭空耗掉的时日便会毫无意义。
因着这些种种,他才不愿告诉秦霁。
不愿告诉她,他胸口新添的疤,是她的亲爹爹,他的岳父大人伤的。
不愿告诉她,这几年,他一直在让人留心照看她金陵的师父师母。
陆迢这次不要秦霁因为旁的事情心软动摇。
他要她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喜欢他。哪怕这喜欢只有一点,尚且不及他的一半。
只要有就行了,陆迢想。
这次,他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