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厨房里正在炸圆子,炸圆子是江州人过年的风俗,圆子用糯米饭、肉、生姜、葱花、盐等搅拌均匀,放入滚沸的油锅里,析去圆子里的水分,再把表面煎炸成金黄泛紫即可。以前,明缜在凤凰村过年的时候,春姨家的条件不大好,圆子中的肉自然比较稀少,圆子也几乎可以称是“糯米圆子”。

    电话中已是告诉春姨要带个同学来家里过年,春姨没想到居然是个女孩,而且是个十分秀气的女孩,春姨瞧见了,自然是欢喜,在灶下烧火的婆婆也笑眯眯的。春姨忙招呼他们吃圆子,还拿出花生酥、芝麻糖等,他们吃了几枚,但因为成澄是第一次来,有些矜持,吃了几个就说好了。

    春姨把楼上的房间都收拾好了,春姨和成澄住大房间,明缜住小房间。天气很冷,他们在房间跺着脚,“天这么冷,不如我们去凤凰山上的通灵寺玩玩吧。”明缜提议,成澄欣然应允。

    通灵寺在凤凰山顶之上,凤凰山虽说不高,但山道崎岖难行,要爬上山顶也非易事,外面虽说有些冷,但也还好,阳光正浓,就是山上风有些大。

    “到乡下来过年,你大概还不习惯吧?”明缜问。

    “江州人不都是乡下的么?乡下风景好,也有趣。”

    “到了加拿大后,不回来了吧?”

    “不知道。”成澄摇摇头,晌午的阳光把她耳鬓的头发照得几近透明,她小巧的耳垂也红彤彤的,“也许还是会回来的吧。”

    明缜捡起路边的石块扔到山下,“加拿大号称‘枫叶之国’,到那边后,给我寄一片枫叶吧。”

    “你自己来捡吧。”成澄启齿一笑,牙齿上闪着琥珀色的光。

    “我大概是去不了了。”明缜望着山下的田野、东北风、炊烟袅袅说,“这里有我的家人。”

    “春姨是你姨吗?”

    “不,她是我妈妈。同时,她也是玉秀的妈妈,玉秀没有福分,刚认了妈妈,还是走了。”明缜惆怅地望着山下一股青烟缓缓升起,升到半山腰时,又淡得看不见。“你知道吗?今年夏天,就在山下的那个小亭子里,我带梨月老师的女儿8岁的桐桐去桃花溪捕鱼,她说想喝冰镇汽水,我就去村子里买,要她呆在亭子里,回来时,她便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她是被坏人奸杀了。”

    “听说是白浪干的。”

    “不知道。”明缜摇摇头,他想把成彬的事情说出来,想想也就没有说。“成澄,你到了加拿大后,会给我写信吗?”

    “会的。”成澄把手背过去,认真地说。

    “成澄,如果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犯过什么样的错误,你大概也不会理我的。”

    “明缜,别开玩笑了,你会犯什么样的错误?”

    “成澄,我把白浪在美国买的又被梨月老师没收的色情画报带回了家,我鬼迷心窍,那天,我带桐桐去桃花溪去抓鱼,却在小亭里猥亵了她,她吓得昏厥过去,后来,她醒了,说要喝冰镇汽水,我便去村里的小超市买。可是,我回来时,却找不到她了。”明缜含着泪说,“你会瞧不起吧。”

    成澄摇摇头,“明缜,不要想太多了,书上不是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么,这算不了什么,你只要知错就改就好了。”她望着山脚下的人家在渐渐腾起的雾霭中影影绰绰,不禁凄恻一笑,“我也有个秘密,说了,怕你也会瞧不起我。”

    摇摇头,明缜瞧见冬日正午的阳光在她的眸子中闪过一道虹。

    “我一直被一个梦困扰,在梦中,一个强壮的男人玷辱了我。去年夏天时,一天放学,白校长要我去他办公室,我去时,他拿了一瓶冰镇的橙子汽水让我喝,渴了两口,就觉得头晕目眩,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得了,晚上时,司机把我送回来。父母见我这样晚才回来,很是紧张。洗澡时,我确定我被玷污了,但我不敢声张,我没有证据,而且,一个姑娘家的清白比命还重要。这事情一直撂在我心里,根本没法忘记。这之后,白校长再叫我去他办公室,我都不去了。”她伏在一棵高大松树的粗糙树干上,“这样说,你会瞧不起我吧。”

    “不会。”明缜望着天际一团昏黄不明的雾霾说。

    “我们交换了一个秘密,这样,我们都轻松了。”成澄伸着懒腰说。

    春节过后,成澄的签证下来了。到加拿大的飞机只能去上海坐,明缜送她去上海。火车站,正月十五还没过,但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这是花生酥和芝麻糖,你带着路上吃吧。”明缜把一包东西往成澄手里塞,“记得到了那边,给我写信啊。”

    泪水漫上来,透过泪水,看东西并不真切,成澄竭力不让泪水落下来,她点点头,挥挥手,便穿过人群走向月台。

    一开始,成澄的来信一个月一封,直到明缜考上江南理工学院,她的来信渐渐少了起来。后来,她说要于9月去纽约实习,是一家著名的投资银行,就在纽约有名的世贸大厦双子塔楼,没过多久,“911”事件发生。

    自此,他和成澄便断了音讯。

    在大三那年夏天,明缜听说白杨死了。那时,白杨刚刚被假释,他到东湖公园跑步,被一位环卫工人用竹竿捅死。凶手是一位大妈,据承办的警官介绍,大妈的孙子刚考上光明中学,两个月不到就被白浪霸凌,不肯上学,后来,大妈找到白杨,要求他帮忙解决,但白杨只是找保安将她撵走,她孙子后来不堪凌辱跳楼自杀了。

    大四那年初夏,梨月带着一个小女孩来看明缜。那女孩和桐桐长得像极了,一看到这女孩,明缜的心便隐隐地刺痛。

    “明缜,能告诉我那年夏天你到底对桐桐做过什么吗?”

    缄默是省略号,省去了许多言语。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桐桐的仇都已经报了,无论你对她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梨月老师。”明缜抬头看了一眼草地上那几株开着绚烂花朵的合欢树,“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回来买汽水,她便不见了。”

    “我相信你……”

    江南理工学院毕业后,因为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明缜被江州市政府录用,作为网管员,干了两年,升任网管中心主任。又干了几年,明缜辞职了,开了一家网络公司,专做教育培训。没过几年,他就在市中心买一套别墅,并把春姨接了过来,唯一遗憾的是,婆婆临死前也没有见到他娶妻生子。

    三十好几的明缜,这些年,错过了许多姑娘,有些是好姑娘,有些是端庄贤淑的姑娘,有些是妙不可言的姑娘,但他心里住着成澄,因而一一错过。后来,便不再有人给他介绍姑娘。

    秋雨夜。

    随着全球变暖,秋天到江南的日期正在不断推后,11月后,差不多可以理解江南的秋天到了。

    秋风飒飒,秋雨潇潇。寒意渐渐从窗口飘进来,让穿着毛衣的明缜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他拿起一个铁盒子,里面端端正正放着成澄写给他的近百封信。他捡起一封,用指腹摩挲着,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加拿大的枫叶飘零和成澄的体香缭绕。

    午夜,明缜打开电台。

    “这里是江南音乐广播电台午夜情感节目——‘知心姐姐热线’,我是你们的老朋友,知心姐姐。”

    “今天,我们收到一封来自美国明尼苏达州的邮件,写信的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女子,信写得很美,我给大家读一读,但愿她信中提到的人也能听到我们的节目。”

    “知心姐姐,你好:

    我是一位来自江州城的女子,每当在异国他乡夜深人静时,我便无可救药地思念我的家乡。人们会说,思念家乡,可以回来啊,现在交通是多少方便,A380或是波音777只需一天便可到达家乡。

    但是我却回不去,因为我是聋哑人,回去有诸多不便,而且,故乡除了一个我思念的人外确实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我是在光明中学还没有毕业就去的加拿大,那时,我还是个健全人,后来辗转去了美国,就是在这转来转去的过程,我失去了我全部的亲人。我的哥哥在夏天时要去安大略捕肥美的鲑鱼,安大略的那条小河是北美鲑鱼洄游产卵的必经之地,本来,并没有灰熊出没,不承想,那天,他就遇到了灰熊。我母亲在哥哥去世后,精神恍惚,有次,在苏必利尔湖环湖公路开车时,一走神,车就掉进了湖里,直到现在,车也没有打捞上来。

    这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一个人承受。我认为加拿大是个不祥之地,便移民到了美国。我想,我们家的噩运会就此结束吧。

    我在纽约一家投资银行找到了一份实习的工作,工作地点是在纽约的著名世贸中心双子塔楼,可是,我在那时工作还没有多久,‘911事件’便发生了。

    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在‘911事件’中死去,但我的听力却受损严重,完全听不到声音,后来,在一个基金会资助下安装了人工耳蜗,但那次失败的手术不但没有恢复我的听力,还让我的听觉神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现在,我的工作是在明尼苏达州一家特殊教育学校给聋哑孩子教汉语。我想,也许我将客死异乡,可是我不想死在异乡,我不甘心,我的爱情还没有萌芽就要枯萎。在江州城,有一个我爱的人,也许他已忘记我们的承诺,也许他早已结婚,也许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提什么爱情都是轻薄的……

    在遥远的美国祝你秋安……”

    倘若此时不去美国,恐怕这一生便再也没有机会去了,明缜决定立即动身去美国。先从上海坐波音777到西雅图,再坐飞机到明尼阿波利斯,再坐大巴到Poplar镇。

    Poplar镇是美国北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离苏必利尔湖很近,隐约可以听到湖水拍岸还有大鱼的呢喃,镇上以爱尔兰和苏格兰裔居多,镇子不大,就几条街道,镇上的人对外地人倒是挺热情,对中国人也是如此。

    镇上的汽车旅馆倒是有几家,价钱也不贵,服务也还好,只是饭食不怎么样,难以下咽的全麦面包,味同嚼蜡的汉堡,平淡无味的沙丁鱼。相对于饭食上的不便,明缜倒是觉得没有什么,他更担心成澄是不是在这里,或是在这里,已是他人妇。

    一大早,他便到镇上的警察局打听成澄的事情,“你说May啊,她去旅游了,说要好几个月,她在镇上买了套小房子,钥匙放在邻居那里,我带你去吧。”一位大胡子警察热情地说。

    “可以给我她的电话号码吗?”

    “在她邻居那里。”

    成澄的邻居是一位热情的老太太,总是笑着说话,嗓门很大,当弄清情况后说,“你叫什么名字?”

    “明缜。”

    “Ming—zhen--?”老太太眼睛里放着光芒,“May让我把钥匙交给一位来自中国的先生,就是你啦。”

    这是一套典型的北美建筑,二层楼的砖混结构,二楼悬挑出一个阔大的平台,建了一间玻璃房,说悬挑其实不太恰当,说是延伸更妥帖些。玻璃房有北美独有鸢尾花还有黄水仙,从它们娇嫩的茎叶来看,应当不好侍弄,令人惊讶的是在一角居然有一株小小的腊梅,它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尽了,但小小的淡黄色的花蕾还没有萌出,灰色的枝干上只是微微隆起花的前世梦。

    干净整洁的卧室反映出主人明显是后现代主义的极简风格的,但极简风格并不意味着审美品位的降低,相反,通过分明的色彩层次给人一种华贵典雅之感,印象派绘画大师的作品也有几幅,大师们对光线明暗的细微捕捉、对色彩运用技艺之娴熟都让人叹为观止。

    家具所用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北美杉木于不经意间散发出木头的清香,清香里有林间小鸟的啁啾、云影的徘徊、树下野花的烂漫,或许还有成澄的体香掺杂其中,十几年过去了,一个女子的体香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幻,明缜实在是记不得成澄临走时身上的香气,他只记得那天他向她道别时她的眼中噙着泪,他回头时,她还站在原地。

    世事摧折,时间相逼,风霜刀剑,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成澄变成什么模样,如果真的如她所说她听不见了,那也没有什么,他依然会带着她回家,去凤凰村,和春姨一起吃个饭,甚至可以喝一杯烧酒。最好是初夏时,还得是吃晚饭,那时,白兰花将将开放,纤细的花蕾还没有舒展,但清幽的香气已经皈依了明月夜,无花果虽说只是结了小小的青色的果,但浆果味却十分浓郁,风轻柔得如同是一条滑腻的丝带,蚊虫也不来叨扰,喝一口烧酒,看一眼半圆月下闪耀的星星,还好,枕边书,袖边人,都还在。

    不给成澄打电话,明缜心想,如果她能感应,应当知道他已经来了,便会缩短旅程赶回来,如果她不能感应,他此行的意义便失去了大半。无论她是否感应,他都必须等她回来。

    他决定帮她把庭院打理打理,并开辟出一块小小的菜地,种上大白菜还有香菜,萝卜也能耐寒,明尼苏达州的冬天体感和江州城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靠近苏必利尔湖很近,并没有江州城那么干燥。

    邻居老太太经常邀请明缜去喝下午茶,吃些她烘焙的小点心,饼干或是蛋糕之类的,老实说,她引以为傲的小点心味道的确不错,作为礼尚往来,他炸子些圆子带过去和她一起分享,她只是咬了一口,多皱的脸上便如三月花一般舒展开来,眼睛里放出明媚的光。

    要到春节了,明缜便腌了些咸鱼和咸肉,因为镇上的中国人并不多,所以,春不春节便没有多少人知晓。

    大年三十这天,明缜邀请了邻居老太太来吃饭,他做了油渣炒白菜,萝卜炖咸肉,蒸咸鱼,鸡蛋炒大蒜,鱼头豆腐汤,大概他做菜也日益进步,老太太对中国菜赞不绝口,“May要回来了吗?”

    “还没有,我等她。”

    老太太点点头。

    成澄是立夏那天回来的,这一点,明缜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正在给院子里的苹果树浇水,苹果花谢了,结了青青的小小的果,天空晴朗,蔚蓝的天空下偶有几朵轻薄的流云,流云经过时投下的影子仿佛小时候生病时春姨端来的汤水中晕开的油花,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花香,那是橘子花的香气,橘子花的香味中有一种淡淡的甜,没有含笑花如成熟水果的香甜味那么浓郁,也要比海桐花的香味更亲近人,淡淡的,幽幽的,倘若你站在树下闻,常常,你是闻不到的,你再嗅时,依然如故,正扫兴时,不经意间却有一股缥缈的清香正从地面袅袅地上升缭绕在你身边。

    正凝想间,蔷薇花已经零谢的篱墙边有人轻叩柴扉,声音很轻,似是八月的骤雨敲打窗户,那在五月清风中飘逸的丝巾无疑是十几年前明缜送给成澄产自杭州孩儿巷的正品,上面印着的西湖微雨中的初荷亭亭玉立,应和诗人意境的绿衣红冠的蜻蜓正从丝巾的一角赶来。

    找不到十几年前的纤细,披散的黑发在阳光下如镀了一层金边,十几年前的眉眼依稀可辨,“成澄,回来啦?”他讪讪道,他摘下手套,把手伸到她面前。

    明亮的眸子瞧他,她的手纤瘦薄凉,她点点头。

    他拿出一张纸,“我们写字吧。他写下第一行字,“你愿意和我回江州城吗?”

    “嗯。”

    “你在美国爱过什么人吗?”

    “没。”

    “你愿意嫁给我吗?”

    “嗯。”

    白兰花盛开的时候,明缜把成澄带到了凤凰村老宅,在夕阳还未西沉时,院子中便摆上了一张八仙桌,屋檐下的小燕子刚刚出生,露出嫩黄的喙,大燕子们忙不迭来喂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春姨在灶下烧火,成澄在炒菜,两人有说有笑,是的,成澄在说话,明缜心想,莫非她已经好了。

    白兰花的幽香,无花果的浆果味,初夏夜的清风,半圆月的初上,甘烈的烧酒,枕边人在袖边,心底事已释然。

    “妈!”明缜端着酒杯站起身,“这么多年,都没有叫你一声‘妈’,但是我心里明白,这么多年,终于把成澄等回来了。”他对成澄说,“成澄,起来敬我妈一杯。你都好了,为什么要骗我那么久?”

    春姨用袖子揩着眼睛,成澄含笑不语。

    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青蛙,此时已经完成了终身大事,不必再像惊蛰时为了爱情引吭高歌,也不必如霜降后的那般萧瑟低回,立夏后的它们最是惬意,歌喝得率性而洒脱,不为功名利禄、儿女情长的狂放不羁,听这样的蛙鸣,不禁让人生出“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和豪情。

    夏夜的格莱美奖应当颁给墙角的蟋蟀,尽管它们是今年的新生儿,但此时已是豆蔻年华,不再适宜童声合唱,咏叹调倒是凑合,《费加罗的婚礼》应是它们的保留曲目,它们音域宽广,音律富有变化,音色清越,不像青蛙一直扯着嗓子唱。

    墙角种了几株南瓜,有些已经开出硕大的黄色如多褶皱绸缎一样的花朵,自然引得纺织娘来安家,它们的叫声比蟋蟀大,乐律也基本不变化,把好好的一台音乐会搅和得不成样子。

    酒过三巡的明缜有些微醺,醉眼朦胧间,他抬头看天上,透过白兰花的枝枝叶叶看到一轮半圆月洒下的点点月光。屋檐下的灯引得蚊虫和飞蛾过来旋转着舞,微风吹来了成澄呼出的酒气,他瞅一眼她,她眸子里映出的夜光如中秋夜皓月当空下的西湖波光粼粼。一枚白兰花的细长花瓣打着转儿飘落到她的头发上,他轻轻摘下,放到她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