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驾马车停在白山镇医馆背巷里,车厢朴素,并未引起注意。若仔细观察,拉车的良驹却皮肉精壮,吐气如龙,难得一见。
为首郎君进门就塞给刘大夫三片金叶,道:“不要声张。”
他虽做商贩打扮,却一身清风朗月的气度,带着几个沉默的仆从,迎出谢临渊到马车里。又环视一圈庭院,似乎在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车厢传出冷如冰霜的声音:“还等什么,启程。”
闻言,众仆从垂首应答,动作利落上了车。
来时,平恩侯已经嘱咐过,会有一位娘子与殿下同行,在后车上准备两套常服。他说这句话时眼底也透露着错愕。好在太子左右卫只知服从,并不多问。然而到了医馆,这名娘子不曾现身。殿下说启程,他们亦不敢出言询问。
一声鞭响,骏马嘶鸣,喷出冷凝的白汽。
刘大夫匆匆从医馆里追出来,呼喊道:“郎君!郁娘子去随州城了,还没回来。”
为首的车帘挑开,谢临渊面带笑意:“我知晓。”
刘大夫以为他早已与郁卿约定好,便点点头道:“好,到了随州,让她来信与我报平安。”
谢临渊没有应声,车帘落下。
刘大夫站在原地,目送两驾马车消失在冬日濛濛雾气中。他扭头看向后院里晃眼的箱子,里头码着足足七百两黄金。莫说他一个人,这些钱够白山镇全镇上下五年吃穿不愁。
他年纪大了,要这些钱也没用,只是心中隐隐担心郁卿。
那林家郎君绝非寻常行伍士卒。郁卿性情天真,跟了他,恐怕会受欺负。
刘大夫拄着拐杖来到后堂,忽然瞧见煎药炉口有一角布露在外面,赶忙用拐杖掏出来,仔细一瞧,居然是一双羊毛手笼。一只已烧得残缺,另一只垫在底下,还能看。应该是不小心遗忘在炉边,被风吹进炉里了。
他忽然想起郁卿这几日抱怨药苦,煎完药倒一半喝一半。林渊便每日煎好药,亲自端到她面前。
刘大夫收起手笼,想着今后见面再交还给二人。
-
马车很快行出白山镇,车轮压在虚雪上,时而有些打滑颠簸。
车厢里的人始终不言,众人亦是静悄悄。
平恩侯头戴斗笠,持鞭坐在马后,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问:“殿下,随州刺史月前已投靠了建宁王,我们如今可要去随州?”
车厢里的人淡淡道:“你想去送死就去。”
平恩侯知他脾气秉性,便闭嘴不再言,以免触怒他。
然而下一刻,车帘忽然被撩起。
谢临渊面带愠色,目光阴沉至极。他点了两人,命他们去白山镇东芦草村后山的小院,将院中屋里所有的东西通通砸了,砸得越碎越好,砸完拿来过目。
两侍卫得令后立即要动身,却听得殿下压着怒火的嗓音:“不必拿回来了,全部丢进荒山野岭里烧掉,遗漏一件,以你人头作抵。”
二人领命即刻动身。
车帘落下,隔绝了朗照的晨光。
车厢里铺锦焚香,四角都挂着雕花暖炉,与外头的荒村冬野截然不同。
谢临渊坐在暗沉沉的车厢中,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截断玉。指腹掠过玉符上所刻——关内道建宁王府制。
每一字都似一把刀,刺入他心口。他从尸山血海里出来时,都不似此刻浑身灼痛。
前两夜郁卿一直睡得不安稳,翻身时,这枚断玉掉出前襟深处的内袋,被他从床边拾起。
谢临渊曾有一瞬想相信这是她捡来的。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挤进回忆里。
他曾问郁卿是否读过书。郁卿说读过一点但不会用笔,接着跑去厨房,取了一根烧成炭的枯枝,在纸上写字。他翻过纸背摸出字迹,只觉得她错字连篇,她却狡辩在她读书的地方是对的。
她口中时不时跳出一些典籍中的名言,他只当她家境贫寒无力读书,听父兄教过几句。
但既然家境贫寒,为何又对世情俗物一知半解,最开始连斩鸡都要缩手缩脚,倒像个养在深闺中的千金。
后来她承认自己是花籍逃妾,谢临渊唯独不信。她性情单纯,不像久经风月,因此只命人去查。
如今也不需要再查。
谢临渊并不意外。从前提到带她离开,郁卿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问她就说有苦衷,时常无视他所言,转头又敷衍他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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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只听建宁王的,不愿和他走。
难怪郁卿要在大雪天里将他拉去医馆。当时他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为何郁卿甘愿为他舍弃性命。
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她只是奉建宁王之命而已。
他不是三岁稚子,居东宫十数载,什么巧夺天工的阴谋没见过。谢临渊从不平白相信任何一个人。不想却在这个贫瘠的山村,一个卑贱的卖笑女居然以如此拙劣的演技,将他骗得昏了头,要为她在京都置宅藏娇,甚至谋划好了今后如何接她入宫,封作修容。
若放在从前,他早将郁卿杀了千百遍!
然而谢临渊也不知她为何能麻木他的警惕,他真是瞎了,才会信她的真心。此刻回想起她嘴里的甜言蜜语,什么她愿意与他一起,什么她也要保护他,他的事她都愿意……假得令人作呕!
谢临渊剧烈地咳嗽,一股剜心般的痛楚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好似要将他撕裂成无数片。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郁卿,恨不得这座山村都彻底消失。
帘外,平恩侯听见他咳嗽的声响,犹豫地开口询问:“殿下。”
“进来。”声声狠厉。
平恩侯取下斗笠,将马鞭交给侍卫,转身进车厢,挑帘看见谢临渊赤红的双目时,愣了一瞬。
接着他的目光被案上玉符所吸引,心下一惊。
他双眉紧蹙,很快便将玉符、不见踪影的女子、随州城联系在一起。从前他只当收留殿下的娘子是个村妇,没想到是建宁王的细作。
谢临渊哑声道:“孤记得从前你被建宁王塞了个舞姬。”
平恩侯闭了闭眼,语带嘲意:“不过是个打压平恩侯府的借口。那舞姬自称对建宁王一往情深,来侯府三日就跑了。建宁王扭头却说是我抢他的爱妾。”
谢临渊拾起玉符,摩挲着断面:“何时的事?”
“前年夏末。”
“你可知那舞姬姓名?”
平恩侯思索许久:“好像是叫……郁卿。”
一道清脆的裂响格外刺耳,淹没在马蹄车轮声中。
平恩侯倏然抬头,却见鲜血从谢临渊攥紧的指节中溢出,滴落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