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道歉
    车厢内,空调适宜,座椅柔软。

    黎向浠却觉得比晒太阳更难捱,仿佛空气都是刺,一股掉进狼窝的感觉。

    她懊悔上车了。

    裴非并没有启动车子,他只是坐在驾驶座,双手抓在方向盘,眼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地看着前方的路面。

    时间一分一秒,黎向浠坐如针毡。

    “我……我还是走回去吧……”黎向浠转身,解开安全带。

    裴非手一动,车门被锁上了。

    黎向浠看着开关,背后冒汗,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裴非什么都没有做。

    沉默再次席卷,车厢仿佛变成与世隔绝的铁皮,黎向浠觉得如同钝刀割肉。

    裴非坐在她旁边,每一次呼吸,黎向浠都觉得可能是战火发起的信号,但又没有,就这样一下下刺激着她的心脏折磨她。

    等久了,黎向浠耐心抵达极限,她破罐子破摔,抱着手说:“我已经跟你道歉了,说出的话又没办法收回,你想打我就动手吧,别折磨我,还有,老宅我是绝对不会搬出去的。”

    话是强硬的,但她攥着拳头,还有些发抖,她不确定在这样的空间惹怒他,会不会有路人发现,并且救她。

    裴非掠了她一眼又挪开。

    一次道歉,似乎比表白还要紧张,尽管裴非没有跟谁表过白。

    从黎向浠的视线,他的下颌线是没有感情的,对她的控诉,他完全视而不见。

    空调低吟的声音传遍车厢,顺便带来无尽的寒气,吹得黎向浠起了鸡皮疙瘩,她抱着自己,搓了搓胳膊。

    不知道她要面对什么,又是未知。

    黎向浠现在对“未知”这个词,有了很排斥很严肃的情绪,似乎它总是左右她的命运。

    鼻子一酸,黎向浠紧急闭眼调整呼吸,不让泪水落下来。

    两道调整呼吸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交织,各怀心事。

    须臾。

    黎向浠听到空调调整的声音,以及小小一声:“抱歉。”

    裴非说的?

    不可能。

    黎向浠往裴非方向侧耳朵。

    那个声音犹豫着,用蚊子般的动静说:“上次的事,抱歉。”

    这句话似乎用了裴非所有勇气,他攥着方向盘,眼神晃动,嘴巴张了又闭,始终没有说出第二句。

    等他无意掠过反光镜,看到副驾驶人紧闭的双眼,他似乎找到了气口,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睫毛很长,能盖住下眼睑很远的地方,在那里留了一片可爱的阴影,似乎因为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尽管闭着眼,还是能看见瞳孔俏皮游走的痕迹。

    趁她视线没有恢复,裴非的声音加大。

    他沉沉地,没有感情地,语速很快地说:“以及你的朋友,都很抱歉,老宅你想住就住,不用搬出去。”

    嗡-

    车子启动,引擎轰鸣,几乎跟最后一个字同时发声,像是刻意要掩盖那句话一般。

    黎向浠闭着眼,感受到车子在移动。

    她觉得好奇妙,像是做了一个坠入悬崖的梦。前一秒以为自己完蛋了,下一秒,身体一惊,从柔软的床上醒来,安全舒适,房间还有柔和的阳光。

    原来,裴非是来道歉的,以及,她不用搬出老宅了。

    担忧的心放下,黎向浠勾起嘴角。

    “没关系。”

    轻飘飘的三个音节,像是一段丝绸,绕过裴非的手腕,让紧绷的手松弛下去。

    他轻咳一声,又恢复往日的模样。

    黎向浠缓缓睁眼。

    挡风玻璃前,冒起热气的柏油路在跳动。挡风玻璃后,适宜的冷气吹到她脖颈间,吹跑了耳朵后方悄悄落下的一滴汗。

    车厢依旧很安静,但氛围悄然和谐了起来。

    黎向浠没有继续说话,因为她觉得裴非不喜欢聊天,每次她问,他都很不耐烦,索性就不说了。

    她余光悄悄瞥向驾驶座。

    裴非今天穿的是黑白搭配的运动服,尽管还是黑色居多,但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亮色的衣服。

    她想,裴非的五官身形本就很好看,如果搭配亮色,一定更好看。

    裴非的车没有任何气味,一定要说有,那就是空调冷气的味道,干干净净。

    她记得那天的酒店也是,老宅也是,没有什么香水味道,裴非的身上不曾出现过任何香水味。

    -

    车子停在老宅院子内,黎向浠下车,抱着超市带回来的“战利品”,脚步轻快进了厨房,将它们放到该在的位置。

    等她出来时,裴非刚好从二楼下来,似乎又要出去,自从她来了以后,他一天都没有住过这里。见她,他停在楼梯上。

    黎向浠尊重他不爱说话的习惯,便只是和他笑了笑,当做打招呼。她坐到沙发上,埋头整理有些枯萎的向日葵。

    对于奇怪的沉默,裴非以为她还在生气。

    他走下楼梯,她依旧没有注意他。

    裴非放缓脚步路过客厅,迟迟没听到有人说话,他顿了顿,又折去后方倒了一杯水。

    余光却落在沙发里的女生身上。

    客厅的窗户很大,多的是木质的家具,本就是90年代别墅,很容易出现丁达尔效应。

    她就坐在那束光里,安安静静,卷翘的睫毛一眨一眨,像一幅画。

    注意力分散,有一滴水珠落到胸口,湿润感传来,裴非这才收回眼神。

    他放下杯子,再次路过客厅。

    她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安安静静整理着向日葵,她把每一片花瓣都轻轻擦拭一遍,头也不抬。

    走到门口之际,裴非想了想,选择折身返回客厅,翻动电视柜找东西。

    “你叫什么名?”他淡淡问。

    “黎向浠。”女生快速回答。

    裴非想起她上次说的话,她乌黑秀亮的头发就是遗传的黎蔓。

    黎向浠,黎蔓的黎,向家的向。

    难怪她会叫他沈裴非。

    也是,他差点也叫沈裴非了。

    裴非无奈扯了扯嘴角。

    “沈推凡不给你找佣人吗?”他又问。

    “不用啊,我自己可以。”黎向浠照顾着向日葵回。

    说完黎向浠才反应过来,裴非主动和她聊天了。

    黎向浠抬头,眉眼弯弯看向蹲在电视前宽厚的肩膀。

    他似乎开始接纳她了,至少不排斥了。

    “我喜欢自己动手,那样比较有生活的感觉,让日子更充实。我还喜欢自己做饭,对了,你会做饭吗?你以后会回来住吗?放心,我不会把你住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的,这算是我们的小秘密,我给你弄我们山城的火锅吃,你吃过火锅吗?”她有点得寸进尺地说。

    听到后方的喋喋不休,语气已经没有了生气的痕迹,裴非沉着的心变轻,他停下翻找的动作,拍拍手起身。

    “再说吧。”

    “你回来住不好吗?自己在外面很无聊的。”黎向浠抱着花瓶,像是试图捂热一块冰。

    裴非没有揭穿她,从她的言行看,无聊的明明另有其人。

    下午车队有培训,他组织的,针对上次发现的杨余瑞的问题,得出发了。

    裴非又不平不淡扔了一句,“再说吧。”

    转身出门,没有拿走任何电视柜下的东西。

    黎向浠没有发现这些,但也抱着花瓶傻笑,裴非和她说了不少话,开心。

    她总结了,只要她说的不涉及沈家或者沈推凡,裴非就还能沟通,黎向浠记在心底。

    黎向浠去冰箱翻出一个甜筒,她看见了那两包火锅底料,于是花了一个下午,罗列出吃火锅必备菜肴清单。

    什么黄喉毛肚豌豆尖儿,统统在列。

    她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脑子憧憬着有人陪她吃的话,这张单子可就大有用处了。

    裴非会愿意吗?

    黎向浠觉得不会,裴非不像是会吃这些的人。

    果然,晚上六点多,老宅没有迎来引擎声,她也没有等来和她一起吃火锅的人。

    不过,黎向浠的手机响了。

    倪婷温和的声音传来,“浠浠,你不是总问我哪里好玩要去试试吗?我公司这两天在隔壁市区有个展,要一起去玩吗?”

    黎向浠眼睛亮起。

    倪婷说的那个展是在临市的漫展,倪婷是策展人,黎向浠迫不及待答应下来。

    “我们今晚就得过去,去那边住两个晚上,你可以吗?”

    “可以可以!”

    挂断电话,黎向浠拔腿就往二楼跑,收拾东西等着倪婷过来接她。

    全然忘记了那张单子。

    -

    Y12的培训花了整个下午,培训上,杨余瑞被裴非“解刨”了个底朝天,难得见裴非认真,车队都乖头乖脑听着,一个插话的都没有。

    结束之后,车队又是一次吃喝玩乐,杨余瑞请客,说裴非帮他大忙了,要感谢他。

    一行人吃完饭又折身去了杨余瑞的酒吧。

    许子炀车队的赛车手,非富即贵,比如杨余瑞当初开酒吧目的,就是给自己圈个地方玩儿的。

    二楼观景台烟雾缭绕,男男女女搂在一起,骰子声、干杯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

    裴非没喝酒,指腹夹烟靠在扶栏上,漫无目的扫向一楼,手腕上的机械表指向12点,第二天了。

    看底下疯狂肆意的舞池,裴非脑子莫名跳出中午的场景。

    黎向浠一个人在路边,孤零零跟自己的影子跳舞的画面。

    裴非吸了一口烟,当做吃掉那些奇怪的画面。

    杨余瑞脚步七扭八歪走到旁边,抱着裴非肩膀,“喝啊裴非,今晚怎么滴酒不沾?许子炀不是说你千杯不醉吗?”

    裴非没什么反应,只是有些嫌弃地睨过去。

    许子炀赶紧走来把杨余瑞拉开,“你不要命了?喝两杯还分不清大小王了。”

    又跟裴非帮杨余瑞说好话,“他喝多就这样,主要还是怕你一个人无聊,想拉着你聊天而已。”

    一个人无聊,想拉着你聊天而已。

    裴非若有所思看向舞池,烟头在指尖转了转。

    她也是因为无聊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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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以前的他一样,因为无聊,到处到打发时间的活动。

    裴非吸下最后一口,灭在身侧的烟灰缸,转身,扔了一句,“走了。”

    “去哪?又回基地啊?”许子炀问。

    “家。”

    -

    裴非回到老宅已经是半夜一点,院子和客厅黑漆漆一片,没有声音。

    裴非穿过客厅,走去喝水,一路上的布置和他离开时候一样,厨房也没有变化,没有人动过。

    他拿着水杯到客厅,看见桌上有张单子,排头写着:【和朋友的吃火锅计划】

    字迹秀丽,跟人一样。

    裴非将水杯放到旁边,拿起细看。

    上面全是什么丸子虾滑毛肚。

    裴非没有吃过这些,以前没人和他吃,他对吃的也没有追求,活着就行。

    现在来说,不活也行,反正是彻底的孤身一人了。

    裴非将纸放回桌上,不小心染了杯子底部的水渍,打湿了左上角。

    他没当回事。

    但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抽了纸巾将它擦拭到半干。

    夏季,空调吹过,纸张干了之后还有明显的纹路起伏,凹凹凸凸的,恢复不了。

    裴非将它放回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空气里的露水还没有被蒸发。

    裴非换上无袖运动服,露出肌肉线条优美的四肢,戴上耳机,照常一样,准备出门环别墅区晨跑锻炼。

    下到客厅却发现,纸张还在,左上角的褶皱没有变动,垃圾桶也只有一张纸巾。

    房子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的动静。

    沈推凡把她接走了?

    裴非抬眼看向二楼,他房间对面是紧闭的木门。

    应该是走了,沈推凡赶擅自把她带来这里,已经是大胆,何况住了那么多天。

    走了也好,他就不用跑出去住了。

    他戴上耳机,当做这些天什么也没发生。

    -

    这天,车队有内部的考核,裴非是考核官。

    早上出门的时候,裴非看见客厅的向日葵枯萎了,花的脑袋耷拉在中间,摇摇欲坠,花瓣散落大半。

    他随手将它和张纸拿起,走出门外扔进垃圾桶。

    许子炀打电话说前一晚喝多了,开不了车,要去市区接他。裴非又掉头,再开往训练场时,太阳已经亮到不能直视了。

    赛车需要的场地很大,基地训练场在比老宅更远的郊区,路上没有红绿灯,车子也寥寥无几。

    许子炀瘫坐在副驾驶,阳光刺进来,他眯着眼睛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嘴巴又生龙活虎。

    “大哥,你到底在犟什么,明明前两年成绩那么好,再说了,就算你不想跑F1,那就来车队跑别的比赛,摆烂不干算什么样子,你这辈子全花在赛车上了,怎么说能不要就不要。”

    裴非没给他眼神,并且有点不耐烦。

    许子炀自知裴非又在心底嫌他啰嗦了,因为在他第一次提这件事时,裴非就警告过他,再烦,就把他扔出窗外。

    但已经念了那么久了,他还没有被扔出去,所以许子炀坚信,身为对裴非身世唯一知根知底的外人,裴非对他还是很有耐心的。

    于是许子炀话越来越多……

    裴非看着路面,耳朵自动过滤噪音,余光瞥见对方道路旁边,停了一辆白色大众,一个长裙女人打开引擎盖。

    擦身而过的车尾,他看到了黎向浠。

    她今天穿着简易的T恤牛仔裤,圈起两捆麻花低丸子头,圆碌碌挂在耳边,配合大眼睛,倒是可爱。

    黎向浠匿在车的影子里,眼神有些迷茫,她踢了踢轮子,又拍了拍后备箱,嘴巴喋喋不休嘟囔什么。

    裴非本来不想管,余光又忍不住看向后视镜。

    黎向浠往车子底下探脑袋。

    车坏了?

    跟他有什么关系?她现在应该跟沈推凡住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情,不会处理的话,找沈推凡就行。

    裴非眼神挪回来,踩下油门,加速离开。

    “嗯?那边是有车子出问题了吗?”许子炀也看见了,缩着脑袋看后视镜。

    “不知道。”裴非回。

    许子炀转头,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吐槽:“哟?原来你会讲话啊?那刚刚怎么一路没有声音。”

    裴非余光烦躁掠过他。

    许子炀嘴巴抿紧,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白色大众,试图转移话题,“这车看上去问题也不严重,又不是爆胎,后面那女的干嘛呢?跟修电视似的,她以为车子会闪雪花吗?笨死了,打电话找修理厂啊。”

    许子炀话越多,布加迪的速度就越慢,慢到快停下来了。

    许子炀也发现了,他转头坐好,一脸无辜,“不是,我都没聊你退役的事儿,怎么?不会真打算在这儿把我扔下去吧?”

    裴非警告地瞥了他一眼,让他闭嘴,又无可奈何地打转向灯,掉头。

    以为裴非真生气了,许子炀攥着安全带,“不是,你开回京北扔也不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