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听说自己是被新来的指挥官救下后,季绥的心路历程就很是坎坷。
一方面,他对向导这种生物抱有着天然的不喜欢;另一方面,他从没设想过有一天居然会有一个向导愿意救他。
而对待救命恩人,季绥觉得自己不该抱有以往的偏见。
但他刚杀了对方的同事,就这么被放出来了,究竟是对方太傻,还是另有企图?
“你好,指挥官。”
他率先向对方问好,紧绷的声线昭示着他此时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对面的人显然不会察觉到他这别扭的想法,白成渊虽然已经猜到了季绥身份,但还是按照通话的正常步骤,确认道:
“A-013?”
“是我。”对方立刻给出了答复。
然后就不再有任何声音。
白成渊扬了扬眉,开始怀疑自己辛苦救下的小队长是不是被打傻了。
好在季绥很快继续道:
“抱歉打扰您休息。我的副官说您救了我,谢谢。”语气硬邦邦的。
“不用谢?”白成渊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A-013特意动用哨所小队长的权利跟他通话,恐怕不只是为了道谢。
果不其然,对面又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所以……你为什么要救我?”
季绥直接说出了心里话。他完全不相信对方会无缘无故救他,也懒得去试探对方。
从阎王殿里转了一圈,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放弃与那些高高在上的指挥官虚与委蛇。
白成渊诧异于对方打直球的行为,反问:
“你觉得我为什么救你?”
“不管是为了展示你高尚的情操,还是为了给你的政敌添乱,我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白成渊意有所指,“你不怕我是第二个‘蝮蛇’?”
蝮蛇正是李家老七的代号。
“蝮蛇?软脚虾还差不多。”
季绥的声音逐渐变冷,“我能杀一个,自然也能杀第二个。”
“然后让你的队员再减损12名?”
终端对面的呼吸声突然一滞,几秒钟后,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染上了些许沙哑,
“听着,指挥官,随你怎么处置我,但不让队员前往非负责区域是我的底线。”
“你在跟我谈条件吗?”白成渊觉得有趣,A-013已经明晃晃地将自己的弱点呈现在了他面前。
“可我要你能做些什么?”他故意刺激对方,“整个哨所都是我的。”
“那要问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季绥并不担心对方不同意这个请求,既然愿意救下他,就说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采石也好,刺杀也罢,只要不牵扯到其他人,他都可以接受。
“我同意你的条件。合作愉快,A-013。”白成渊思索片刻便爽快答应下来。
他本来就有意和对方熟识起来,答应这个请求不过是顺手为之。
他正想说出自己的要求,却听到身后响起一声惊呼。
白成渊凭借下意识的反应迅速向身旁躲去,余光里有只高脚杯从空中摔落,金色的香槟洒满地面。
斑驳的水迹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
低头一看,右腿的裤子果然已经湿成一片,裤脚滴答着酒水。
而罪魁祸首,正是站在几步之外身穿露背礼服的男孩。
男孩的神态惊慌失措,姣好的容颜搭配着微簇的眉头更显楚楚可怜,让人不禁联想到丛林深处的小鹿。
白成渊隐约觉得对方的脸有些眼熟。
“先生!真是对不起。”
男孩掏出手帕,不由分说地弯腰擦拭起白成渊的裤子。
从俯视的角度看去,白成渊能看到长裙下男孩白皙的背部和纤细的腰部。
白成渊心里暗叹一声,将他扶起,“不必如此,我去换一身衣服好了。”
“先生,”男孩泫然欲泣,“请一定要接受我的补偿,不然我心里会过不去的。”
“你想怎么补偿?”
白成渊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仿佛已经能猜到对方下一句将要说些什么。
“我愿意按照这套服装的费用二倍赔偿给您,您能否将您的终端号码发给我?”
“呵。”
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幸灾乐祸的嗤笑,震得白成渊耳朵发麻。
男孩离他很近,说的话一点不落地被收进了耳机里。
为了不让A-013继续看戏,白成渊报出去一串数字,然后说了一句失陪,迅速离开了这里。
他找到站在角落的侍者,让对方领着他去休息室更换衣服。
走在路上,便又听到耳中传来了那人戏谑的声音。
“身份尊贵的白长官,给个号码共度良宵吧?”
A-013细着嗓子学男孩的腔调,语气活灵活现,竟然叫他学了个十成。“
这语气算不上好,带着嘲弄的意味,却也不至于叫人心生厌烦。
白成渊本就心累,闻言没好气地呛了一句:“怪叫什么。”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对方当做了韩申。
面对下属放松警惕,这可是指挥官的大忌。
白成渊心里有些懊悔,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场面一度变得尴尬起来。
季绥本来只是习惯性地嘴贱嘲讽向导,从没指望对方能回应,如今头一回得了回复,整个人简直受宠若惊。
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居然就这样得到了缓解。
季绥不再说话,白成渊便跟着侍者专心走路。
进了休息室,侍者找来了与他身材相仿的新礼服,弯腰退了出去。
白成渊听着耳边浅浅的呼吸,本想着寻个理由挂断终端,却听见那边问:
“你在参加宴会?我听到音乐声了。”
“嗯。”白成渊有问必答。
“果然是这样。”对面的语气带着几分了然。
A-013嘴中哼着小调,正是宴会上刚刚演奏的那一曲。
“你也听过这首歌?”白成渊有些疑惑。
“那当然,我好歹也是蒙多国人,小时候逢年过节,路边虚拟屏循环播放这首歌。如今好久没听到了,就记得一句词。”
他有些抱怨道:“你们倒好,参加宴会邂逅美人……我现在全身裹满了绷带,外面又套着厚重的棉衣,通讯耳机被耳罩压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白成渊很少能听到这样的语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出生在寒冷的冬日,平时生活里接触到的也都是说话有些粗糙的北方汉子。
可是季绥的声音里却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南方语调,腔调有些软,甚至给白成渊一种对方在撒娇的错觉。
如果忽略这个“撒娇”的人能徒手拧断敌人脖子的话。
白成渊甚至有些荒诞地想到,上一次听到这种像是撒娇的抱怨,好像还是在韩申家里。
他那八岁的小侄子在大发牢骚为什么小孩要写作业,而大人却可以在隔壁喝酒看电影一样。
白成渊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故作亲昵的姿态,却依旧颇有耐心地听着。
今晚的他出乎意料地有耐心。
许是厌烦了和那群唯利是图的商人们商业吹捧,又不想去和莺莺燕燕的贵族小姐公子聊八卦吃瓜,来一场浪漫的“邂逅”,更烦自己随便说一句话都要被有心之人揣测半天……
白成渊换好衣服后慢吞吞地不愿出去。
他心里还有一个解释,却不肯仔细去想。
那就是,因为对面的人是不久前刚开诚布公向他示过弱的A-013。
白成渊百无聊赖地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思想天人交战一番后,果断选择从宴会上“消失”一阵。
反正宴会也不缺他一个。
没了他,那群商人还有其他要吹捧的对象,那些公子小姐仍有没完没了的目标,那些暗藏在真真假假下的机锋还在被人翻来覆去地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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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干脆心安理得地霸占着休息室的房间,打算好好和自己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下属聊一聊天打发时间。
白成渊按照自己的记忆,伴着从门缝里飘进来的时断时续的背景乐,哼唱着这首帝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曲子。
这是四十年前一位风华绝代的女星所作的歌曲,一经发行便风靡了整个帝国,一度博得了当时当权人的喜爱。
为了迎合当权人的口味,也是表达自己对这位歌星的喜爱,这首歌被人们一直保留下来,将里面不适合的歌词改了改,就成了帝国逢年过节必要播放的经典曲目。
白成渊唱歌不难听,将里面的调子做了降调处理后,整首歌唱下来居然也有些莫名的韵味。
他的嗓音条件很好,唱到低沉处喃喃的声音好似耳语,又像是在念白。一首恢弘澎湃的歌曲被他唱得反倒像是在娓娓道来讲述故事。
副歌部分被他偷懒跳过,几句唱罢,他末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献丑。
耳机里好久没传来响声,久到向来自我感觉良好的白成渊开始怀疑自己唱的歌是不是遭到了对方的嫌弃。
A-013终于姗姗来迟地赞了一声好。
“很好听,比起原唱,我更喜欢你这首。”
白成渊顿时哑然失笑,他一个非专业人士,怎么可能比人家歌后唱的好听?
要真有这个本事,他早就去当超级偶像了,还用天□□六晚N地指挥士兵跟敌国打来打去。
“你这马屁拍的一点都不高明。”白成渊故意揭穿他。
“不一样的。”
对面的A-013反驳,“除了歌词,两首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你这首歌,大概更符合我现在的感受。”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过了一会,A-013突然问道:
“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白成渊一时摸不到头脑。
对面依旧只有呼吸声,朦朦胧胧,罩着一层绒布听不真切。
他屏息凝神,同时将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
“呼——呼——”
“呼——呼——”
是A-013略有急促的呼吸,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渐渐地,他又从那呼吸声中隐约听到了咚咚的心跳。
一声一声,沉稳有力。
许是信号原因,心跳声时断时续,听不真切,随后便如鼓点般越来越密集,几乎连成一片……
不对。
白成渊迅速反应过来,人的心跳怎么可能这么快。
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对面的声音骤然放大数倍,猜得到是A-013摘下了耳罩,将耳机从那厚厚的绒布下彻底解放出来。
电光火石间,白成渊听到了清晰如鸟啼的破空声,还有混沌沉重得如滚滚巨雷的轰鸣。
那是来自太古的巨响。
“轰隆——轰隆——轰!”
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体内潜藏的本能瞬间激活,白成渊甚至不需要低头,手指翻飞便在终端上输下了一长串口令。
休息室的门被猛然打开,外面的歌曲已经变成了缱绻的吴侬软语,光鲜亮丽的人们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有人注意到了休息室的动静,举杯迎向这位本该作为宴会一份子却中途逃走的客人。
可看清楚他脸上表情后,那人却突然像是被定住了脚一样僵在原地,谄媚的笑意当即消失。
白成渊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
他推开了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群,惊起一叠声的娇呼埋怨。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他一脚踹开了沉重的大门,那本要由两人合力才能推开的雕花红漆铁门竟就这般轰然大开。
夺门而出的那一刻,白成渊清楚地听到了耳机对面的嘶吼:
“有敌袭——!”
“注意隐蔽!!”
话刚出口,便被如千钧雷鸣的巨响轰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