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酒席设在前庭,按尊卑设堂上、堂下两席:堂上为军府将帅、州府官员和本地豪族;堂下草席铺开,延至大门外一里有余,分坐着附近乡邻和李勖帐下兵士。

    谢家的三位郎君是娘家客,自然被引到堂上尊位就座。

    来客众多,京口又不似建康那般讲究礼仪,故而座位均是连榻。谢家只有三位郎君,免不得与旁人共坐一榻。

    韶音的阿兄谢迎为人厚重明敏,阿弟谢候则爽朗率直,二人均从容落座,唯有谢往面露不虞,沉着脸不愿就席。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如今在朝中为著作郎,是个标榜门第而无实权的清流闲官。

    他的母亲是晋城公主,父亲是已故的徐州刺史谢泽,自幼便集文华藻秀于一身,可谓郎艳独绝、冠盖京华,与王家九郎王微之并称为“双骄”。

    谢迎素来知晓谢往的脾气,低声提醒了他一声“高溪”,随后微微摇头示意,谢往这才不情不愿地上榻,入座后与身侧那两位将官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那两位将官一个叫祖坤,一个叫褚恭,是李勖帐下的校尉,手底下各自带着一千多兵勇,都是好勇斗狠之人。

    祖坤原是南渡时统帅流民躲避胡人的“行主”,到京口安家后遂成地方一霸。褚恭祖上也是河内豪族,胡乱之后据坞堡为“坞主”,率领乡党抵抗胡骑,后河内为燕人所夺,褚家率部曲移来京口,至今已有三代。

    这二人都是豪强之辈,谁也不服谁,相互间火并过数次,难分输赢。只因服膺李勖,这才从一对仇敌变为同袍,数次并肩作战后生出情义,如今坐在一处,言笑甚欢。

    谢迎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歉然一笑,随后隔案举杯,先干为敬。这两人便也哈哈一笑,不计较谢往的举动,亦举杯回敬。只是杯中并未斟酒,喝的是早就备好的蔗浆。

    谢氏三位郎君和祖褚二将坐在西席,东席对坐的乃是徐州军府之官。

    最上首之人紫黑脸膛、大腹便便,便是如今的北府军之主、都督徐兖州军事的镇北将军,赵勇。

    紧挨着赵勇的是一面颊微凹、下颏生短须的中年人,此人姓刁名扬,是京口第一豪族刁姓之后。他兄长刁江如今贵为豫州刺史,他自己则领着徐州别驾之位,地位仅次于刺史。如今徐州刺史由会稽王兼任,刁扬实际上便是徐州长官,统领三千州军,与赵勇平起平坐。

    刁扬瞥了一眼谢氏三位郎君,笑着与赵勇道:

    “浙东大乱,朝廷危在旦夕,都督扶社稷于危困,令人钦佩,刁某敬都督。”

    “哪里哪里,使君言重了!”赵勇哈哈一笑,饮下一杯。

    刁扬捻着颏下几茎短须,继续道:

    “经此一乱,浙东也算元气大伤,可怜那会稽、吴兴,本是膏腴之地,经了这么一场劫难,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那些长生道徒都是些焚香画符的愚民,如何就能成了气候,接连攻破数城,如今想来也是一奇。”

    刁扬话音一落,身侧一下巴奇长、形貌猥琐的白脸男子顿时笑道:

    “还不是因为守将无能!那会稽内史王珩就是个笃信长生道的教徒,听说叛军攻至府门时,他还在府中焚香祈祷,说什么’同为教中兄弟,自然不会同室操戈,天神也会佑我长生不死’,等到府门一破,叛军的长矛第一个刺穿了他的肚皮,肠子流了一地!”

    说完哈哈大笑,夹了一筷子炙肉放到口中大嚼,那神情带着一股痛快的恨意,仿佛嚼的不是炙肉,而是王珩的肠子。

    此人名为赵化吉,是都督赵勇的亲侄子,如今也在李勖帐下为校尉。

    “是么?”刁扬故作惊讶,“还有这回事?”

    赵化吉愈发起劲,“使君不知,那浙东守将有一个算一个,会稽内史、吴兴太守,俱都是无能之辈!就连谢……”

    “阿獠!”

    赵化吉一个“谢”字刚出口,就被他的叔父赵勇打断,他只得悻悻闭嘴,转而盯着对席三位谢氏郎君嘿嘿直乐。

    赵勇酒劲上头,从腰间解下一柄嵌珠宝剑,用力拍在案上,随后命人筛酒呈前,与刁扬接连痛饮。

    谢往一见到这嵌着明珠的宝剑顿觉气血翻涌,目眦欲裂。幸而谢迎和谢候死死按着他的臂膀,他方才没有当场掀案而起。

    会稽内史、吴兴太守,那说了一半的“谢”字……这些莽夫口中取笑之人,俱是谢家至亲。

    赵勇拍在案上那柄剑,则是韶音祖父的爱物。祖父位至三公,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之权,当日指点江山,腰间所佩之剑便是这柄明珠宝剑,名为“巨光”。

    祖父去后,“巨光”一直悬于会稽山阴逍遥别业的明堂之中,成为陈郡谢氏的象征之物。

    一朝乱离,赵勇竟全然不顾与谢泽的同僚之谊,借平叛之机大肆掳掠,烧毁逍遥别业,将谢氏“巨光”据为己有。

    此乃奇耻大辱,岂止是谢往,任何谢氏子孙见了这剑都会怒发冲冠,升起搏命之意。

    “阿兄!”谢候不解地看向谢迎,他毕竟年幼,虽帮着兄长制止了堂兄,心中到底气愤难平。

    谢迎示意他松手,亲自为二位弟弟斟了一杯酒,缓缓开口道:“高溪、逢春,兵戈掠夺之物,岂能靠唇舌夺回?”

    谢候被兄长这一句说得心中大恸,垂头默然无语。

    谢往则将酒喝了,愤然起身离席。

    李勖过来敬酒,刚走到堂前,已将方才一幕看得清楚。

    见他进来,赵化吉顿时止住嬉笑,赵勇、刁扬亦望了过来。

    “今日是李勖的喜日,公等赏脸前来,李勖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诸位!”

    谢候闻言一震,这个姐夫,竟是连大喜之日都要以茶代酒么?

    赵化吉则道:“表兄,你这会儿想起军纪了,方才与新妇行合卺之礼时,怎么不见你以茶代酒?”

    赵化吉之母与李勖的继母荆氏是姊妹,因此他称李勖为表兄。

    众人听赵化吉这么说顿时哄笑,赵勇粗声道:“阿獠说得正是,存之,你今天休想再糊弄过去!来人,给他换大碗酒!”

    堂下候着的几个兵勇闻声而动,很快便端着大碗和酒坛而来。

    赵勇注视着李勖,笑道:“今日非破了你这酒戒不可!”一双豹眼又扫向祖坤、褚恭,“今日本帅就替你们将军做主,要你们两个不醉不休,举盏!”

    祖坤、褚恭双双看向李勖,见李勖不接碗,他们二人亦不举盏。<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堂上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李勖一挥手,那两个捧坛的兵勇便不敢再上前。

    “李勖曾与帐下弟兄立誓,今生今世不碰酒水,若违此誓五马分尸、不得好死!方才与新妇合卺之酒,不过沾唇而已。都督见谅,李勖不能破誓。”

    赵勇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

    刁扬笑道:“哎呀呀,存之果然是御下有方,名不虚传啊!”

    赵逢吉见叔父变了脸色,有些后悔方才提的那一句,接话道:“我表兄自小便是这脾气,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既立过誓言,叔父也莫再为难他,他不喝,就让他的大舅、小舅喝!谢家两位郎君,你们敢么?”

    谢候看向兄长,便见谢迎从容举杯,笑道:“正有此意。”

    赵勇冷哼一声,“青山乃是京华娇客,受得住粗鄙之乡的烈酒么?”

    谢迎修长的手指松捏酒盏,朗声笑道:“我祖父临江浮酒,谈笑间拒胡马于淝水之阳。谢迎不肖,到底留得先祖三分血气,一人足可与公等对至天明,何用妹婿!”

    赵勇闻言不由发出桀桀怪笑,“好啊,青山既出此狂言,赵某便却之不恭!丑话说在前头,是你自己说要以一敌多,真醉死过去,不要怪我等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谢迎与李勖眸光一对,随后回眸道:“以少胜多、绝处逢生,正是谢氏家风。公莫要罗唣,只管上酒来!”

    ……

    说是战至天明,其实才刚二鼓时分就已分出胜负。

    兵士架着烂醉如泥的赵勇、刁扬等人依次而出,赵化吉已经喝得尿了裤子,被拖走时僵着脖子,翻着白眼瞄着谢迎,“你、你不是人……吧!”

    谢迎此刻方才露出几分傲然之色,眼神依旧清明,步履稳健,面上酒色不过微微。

    他在京中便有海量之名,到此处更不在话下。

    此时粮食贵重,寻常百姓一年到头喝不到几次,所饮之酒也大多浑浊,并不上头。烈酒则更贵,非门阀士族、王孙贵胄承受不起。

    谢迎喝惯了烈酒,再喝京口浊酒就如喝米汤一般,是以千杯不醉。

    谢候随兄长前往下榻处,谢往先他们两个回来,正于灯下枯坐出神。

    听谢候将前堂之事一一道来,谢往不住摇头,“匹夫矫情!为一口酒水得罪长官、搅乱了自己的大婚,真是不知所谓!叔父竟是选了这么个愚鲁之人为婿,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去年阿泠出嫁,她与冯毅的婚宴便融洽得多,冯毅虽是庶族,为人却圆融机敏,与岳家和长官、同僚相处皆宜,婚宴上自然也没有这么许多糟心事。

    谢候不服,“我倒觉得姐夫此举没错,军令如山,若是朝令夕改如何服众?”

    谢往不屑地“嘁”了一声,“如今又不是战时,这不是军令如山,而是迂腐死板、不识抬举、不知变通!”

    ……

    谢迎听着两个弟弟争论,不置可否,只道:“早些睡下,存之邀我们明日去演武场观兵。”

    谢往听他忽然这么亲切地称呼李勖,心中更觉不快。

    ……

    行过萧墙便是内庭,李勖滴酒未沾,踏着月色大步朝新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