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和里正同时在场,看来今天要说的定是件大事。
村人们还在陆续过来,已经有人正先往王里正那边去了:“老哥,这时候敲锣,可是为了春赋的事?”
乾朝的赋税分为春秋两季,现今儿马上就到了春稻收割的时间,这时候里正敲锣议事八成是为了赋税。
王里正瞧他一眼:“听说了?”
那村人一愣,继而有些结巴道:“没,没听说,这不是乱猜的嘛!”
王里正摆摆手,“那等着吧,一会儿人来全了,我一道说。”
周禾周小山连带着路上遇到的周四奶、林玉娘几家站在一处,等着前头的王里正发话。在她们斜前方不远处站着周二两口子。也是巧了,刚刚往这边来时正好同这夫妇二人撞上。
周二睨这对侄儿侄女一眼,鼻中哼出一声,率先在前走了。
周禾:……
呦!不装了
周四奶拍拍周禾的手,道:“别搭理,咱们听咱们的。”
人渐渐来齐了,男女老少,将这片空场站的满满登登。
王里正清了清嗓,终于肯说话了,从袖里掏出一张布告来先念了念。
当然,那文绉绉的布告没几个人能听懂,他念完了,折起布告,才用大白话又解释了一通。
大概意思就是近几年各州府天灾频发,再加上又有暴民作乱,朝廷既要各方救济又得扩充军饷,左支右绌国库困难,逼于无奈,今年春秋两赋一起收,待到朝廷度过难关定会减免赋税,轻薄徭役,昭抚万民。
文章再是优美,措辞再是锦绣,内里压榨的也是民脂民膏。
人群一下子轰闹了起来。
“提前收今秋的赋税,哪有这样的事,地里的稻谷它也不会提前给我把秋年的粮食长出来。”
“去年洪涝不减免赋税也就罢了,今年还要提前,一年年的家里哪还有半点存粮,人还用活吗?”
“新粮收上来,自家一粒不留,也攒不够两季的租子呀?。”
“朝廷困难,官老爷困难,老百姓就不困难了吗?”
有人说着就哭了起来:“这世道,要吃人呐,让人可咋活呀!”
大人哭了,不知事的孩子被吓着,也就跟着哭,一时间似乎连空气里都充斥着绝望。
周禾愣愣的站着,自穿越以来,头一回陷入深深的绝望。
不是绝望于这一次的租税交不交得上,而是对这个目前自己身处的时空,世界,朝廷感动深深的恐惧。
原身记忆里,只知自己所在的州府这两年灾害频发,但方才的布告里,明明白白的告知整个天下都是如此,并非一州一县之地。
灾害频发,民怨沸腾,四方揭竿而起,这几户是历史上各政权倾覆前的必备要素。
而一旦兵戈起......想到此周禾不禁打了个寒颤,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啊!像她跟周小山这样完全没有自保能力,也没有家人护佑的孩童少女,在乱世之中结果是可以想见的悲惨。
而朝廷所谓的各方救济,周禾在原身记忆里半点未曾搜寻到。
战争、连年天灾、不作为的朝廷、重税重役,这绝不是盛世之象,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周禾手脚冰凉,不敢想象。
听着众人发泄了一回不满情绪,王里正不急不恼,慢悠悠的还在前头做大家工作,大意就是:现在交了,秋天就可以不交,不过早几个月的事,何必跟朝廷犟,再说犟的过吗?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交租税等着的就是杖刑劳役吧,有命去有没有命回,到底该怎么办自己掂量吧。
说罢将手中的一份名册给了何村长:“这是你们村的待缴名册,稻子收上来再晒干几天,这几天你就照着册子上的名称做工作,半月后衙门里的人会直接到咱们这些村里来收,都提前做好准备,万一有拖拉的,二十五以后就得自己拉粮去县里交。”
“眼看就要开始割稻,家家都要收粮,大部分都能交得上,都痛快利落一些,拖着没有好处。
今年咱们县最后的缴税期限是六月初五,过来限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拒交赋税先打八十刑杖不说,服的都是最苦的役,命不好被调去剿灭乱匪,那都是平常的事。”
何村长牙冠咬得死紧,两腮的肉都绷起来了,强忍着火气从王里正手里接过来名册。
王里正瞧着他神情抑郁,安慰道:“行了,咱们也是听命行事,既然改变不了也只能照办,你忙吧,我也去别的村了。”
说着唤上陪自己来的儿子,径直走了。
何村长看着面前一堆默默抹泪,或哭天抢地、或抱头抽闷烟的村民,心里说不上的难受,尤其其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妻儿,一样是如丧考妣。
他心中郁郁,却也着实奈何不得,朝廷定下的事情,哪有他们这些乡间老农置喙的余地。
唯有长叹一声,叹过哭过之后别无他法,还是的按着名册挨家挨户的去崔粮。名册打开,没看几眼,觉出了不对,再往后翻越看越诧异。
这怎么回事?怎么之前好些上战场人的名字也在这册子里?
何村长身边此刻已经聚拢了好些人,这些人看出他神色不对忙问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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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事:“大哥,咋了?”
何村长喃喃:“周家大郎,林家六郎,还有好些前几年征兵走的人都在这交粮名册上。”
这句话一出,村人的议论之声更甚,恰如热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凉水,顿时炸了。
“人没了,还得交税,我儿子都死了呀,死了呀,税还得交啊!这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啊!”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哭得喘不上气,以手拍地痛哭怒骂不止。
周禾只觉得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眼前一阵阵眩晕,按照这样算法他家莫名多出来两个人,周老大和周大朗的税都要交。
那二亩薄田的产出,哪能这些粮食,除非把整个家都卖了,否则按照目前的情况,她绝对交不起这税粮。
四周乱作了一团,哭声骂声比之刚才更让人窒息绝望。
周小山扶着他姐摇摇欲坠的身体,嗫嚅着嘴唇想劝,还没开口自己眼泪先掉下来了。
周遭上演着的都是这样一幕幕相似的场景。
何村长正看着这场面,嘴皮子动弹几番,终是说道:“乡亲们,都先家去吧,交租税的事咱们且等等再说。我这就找过去问问,这名单是不是弄错了。”
尽管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衙门审批下来的诏令,咋可能会出错?可李村长不问一声,总是不甘心。
果然何村长刚一开口质疑,就被王里正顶了回来:“谁说他们阵亡了?阵亡书呢?有没有?”
“前几年没交那是朝廷体恤你们,现在朝廷有了困难就该咱们反过来体谅体谅朝廷的难处了。一点粮食都舍不得,没有军粮朝廷几十万大军吃什么,没有大军的保护乱匪打过来一个都活不了,留再多的粮食有什么用。”
何村长气的嘴唇直抖:“里正,这一批去的朝廷都没发阵亡书,可是回来的人说的明明白白,这你也是知道的......”
见何村长如此不开窍,王里正气咻咻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以讹传讹的几句话就能做的准了?我劝你莫要糊涂,这村长你不想干,有的是人挖空了心思想上。”
何村长僵硬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王里正,不明白他咋能这么轻飘飘说出这样颠倒黑白的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何尝愿意这样,可这是朝廷的诏令咱们不能不从,早点回去吧,劝着大家把这税赋交了,熬到明年等朝廷度过危机,就好了。走吧!”
何村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里正家出来的,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对上老妻殷切的目光,禁不住留出两颗浑浊的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