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季留云提前结束和城无声的争吵。
七月天正热,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买到那家糕点,给顾千解暑。
这家店五点开门,要提前排队,季留云把电驴停在小巷里,哼着小曲准备去排队。
“金毛鬼?你是顾千的金毛鬼对不对?”
季留云耳朵一竖,回过头。
巷子里光线昏暗,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飘在那里,模样瘦弱。
他也是鬼。
“顾千,大家都说顾千是个好人,也说他最在乎你。”小孩鬼紧张地攥着衣服。
季留云笑意微敛,警惕起来。
他已经在这个社会上学习了很多天,也通过手机知道了许多事。
季留云现在可以自主选择在谁面前撒娇,在谁面前清醒。
尤其是关于顾千的事,决不能马虎。
“你为什么要说顾千?”他后退一步。
“我,我不是要伤害顾千。”小孩鬼急道,“我哥哥被抓走了,我……我找过鬼安,但是他们要今晚才出动,我怕……”
“你别哭。”季留云没靠近,拿出了手机,“我不能替顾千做决定,但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好事要和顾千分享,困难要和顾千商量。
小孩鬼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哥哥是在响花路被抓走的,哪里有个很大的阵法……”
季留云一笔一划地写下来。
【顾千,我在城里面遇到了一个】
刚写几个字,天色猛地暗了下来。
云天晕开一道青黑,厚厚重重地在将城上铺开一道圆形法阵。
人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异常。
但建筑里那些害怕日光的游魂被拉扯出来,不受控制地哀嚎惨叫着飘向青光中心。
小孩鬼惊恐起来,身形开始摇晃,“我知道这……这是什么青什么阵!”
季留云没有被这个法阵影响,他下意识地拉住小孩。
但那股力量太强,小孩鬼痛苦得呜咽,身体变得透明扭曲,“好,呜呜呜,好疼。”
要是再不放手,季留云也会被拽过去!
那些被强行拽住来的游魂有的已经开始涣散,小孩鬼更是疼得直哭。
短短一瞬,季留云只想了一个问题:如果是顾千会怎么做呢?
顾千有颗温暖柔软的心,他不会放任不管的。
季留云咬了咬牙。
“你抓紧我。”他把小孩鬼搂住,任由那股力量把自己卷了进去。
*
响花路02号的旧仓库里。
季留云环视一圈,见有几十只鬼被青光束缚着,像濒死的飞虫黏在了蛛网上。
一面巨大的青铜镜悬浮着,光符流转四周。青光细线仿佛有生命一般,从屋顶垂落,紧紧束缚着被绑住的鬼。
鬼越是挣扎,那些青光就缠得越紧,仿佛要把他们揉碎。
季留云也被缠住了手脚,那些青光试图钻进他的身体,但只能在体表游走,找不到可以钻进去的缝隙。
被困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游魂。
前两天季留云跟着顾千去捉鬼,顾千说过,有些鬼魂只是留恋人间,沉迷于回忆,并不伤人。
那天的月光很美,但更让他记住的是顾千讲话时微扬下巴,递送温柔话音。
“不是所有鬼都该捉。”顾千说。
季留云收回思绪,看着周围痛苦挣扎的游魂,眼神渐渐灵力。
顾千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所以他知道这些游魂不该受这样的罪。
他像之前一样调动体内的灵力,却发现完全没用。
“用不了的。”小孩鬼抽噎着说,“这里的法阵会束缚鬼魂的灵力。”
每只鬼或多或少都有灵力,但此时都被压制住,连自保都做不到。
“所以……”小孩鬼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偷了这个。”
季留云低头看去。
那是把通体漆黑的匕首,刀身上隐约流动着暗红光芒,薄刃锋利。
匕首甫一出现,周围的游魂们反应特别大,或是缩成一团,或是拼命往后躲,连那些几近溃散的都在剧烈挣扎。
小孩鬼解释说那些法师就是用这个匕首来杀鬼的,“这个好像能割断青光,但是我不敢用,我怕……”
季留云看着周围那些害怕颤抖的游魂,明白这把刀不是什么好东西。
“给我吧。”他伸出手,“我试试。”
“可是……”
季留云说:“不用怕,我很结实的,可以抱起一百个顾千,虽然顾千只让我抱过一次。”
小孩鬼依话递出匕首。
季留云接过来往自己腿上的青光比划了一下,右腿自膝盖处断开,“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孩鬼尖叫震天,“你在干什么?!”
季留云愣了个彻底。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席卷而来的恐慌。
这具身体要留着给顾千炼药的。
无数可怕的念头涌上来:顾千会生气,会赶他走,会收回那间房子,会……找别的鬼来养。
“你这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笨蛋。”季留云咬着牙,喃喃自语。
愤怒紧随其后,怒意汹涌,好似千军万马踏过冰川铁河。
那些被法阵压制的灵力沸腾起来,金色光芒从断腿处疯狂流散。
季留云气得浑身发光,那些金色光点在暗室中奔窜、炸开。
牵引法阵的青铜镜不堪重负,镜面上的符文被金光砸得破碎消散。
“轰!”
随着青铜镜砸下,青光消散,被困的游魂纷纷跌落,又被温柔的金光托住。
一室静谧。
游魂们从痛苦中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救了,他们纷纷注目那道发着金光的身影。
季留云跪坐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把断腿接回去。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就像手里捧着顾千一条命一样。
他没说话,眼眶早已红透,手指微微颤着,暴露了主人的情绪。
游魂们看他笨拙地比划,想帮忙又不敢靠太近。
“别着急小伙子……”
“是啊,慢慢来,断手断脚很正常的。”
“这个应该……没事哒。”
……
游魂里,一个穿灰色衬衫的年轻鬼魂抓住了小孩鬼。
“小粟,你怎么在这?”
“啊哥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小粟扑进那灰衫鬼怀里,正要解释今天曲折的经历,仓库门被一脚踹开。
几个穿着黑白袍子的法师冲了进来。
一串外语从他们口中吐出,夹杂着生硬的国语,“谁!谁破坏法阵!”
他们视线落在满身金光的季留云身上,那抹金光刺得他们不得不眯起眼。
有人低声用蹩脚的国语说:“这是本地,出名顾千养的杂碎。”
季留云抱着断腿僵住了。
“顾千?那个快死的病秧子?”
这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季留云的开关。断腿处金光凝结,竟融合成了一条可支撑身体的腿。
他站起来的动作很慢,但每一寸变化都蕴含怒意。
那群人看他这么站起来,先是一愣,随即爆笑起来。
“给顾千道歉。”季留云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道什么歉?”
那群人还在笑。
“我说。”季留云直视着他们,身上的金光越来越亮,“给顾千道歉。”
“听听,听听这杂碎在说什么,居然要我们给那病秧子道——”
金光骤然炸开,把说话的这个人砸了出去。
其他人见状,逐渐收了笑意,认真对待起来。
季留云从未如此全力运行过灵力,只觉体内心脉滚烫,烧得神志都不大清晰。
他一言不发,红着眼往前。
小粟尖叫起来:“别杀人!!!鬼杀人会被打碎魂魄的!!!”
季留云连话都听不太清。
愤怒,一种熟悉的愤怒,如同刺在灵魂深处的图腾,召唤出了他体内的执念。
意识深处,血淋淋的记忆睁眼一瞬。
不许,外邦,伤害。
金光再次爆发,但这次不太一样,灵力毫无章法地乱窜,像是完全失控了,反而震得季留云一阵眩晕。
眩晕之下是拆皮碎骨的疼痛,砸得季留云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轻敌是废物的习惯。
那些法师缓缓聚拢过来,再次开始嘲笑。
季留云想起顾千说过的,灵力注入器物,可稳定使用。
余光处,有一把仓库里的老旧扳手。
“金毛鬼!!你不能杀人!你会——”小粟惊恐地大喊着。
季留云已经抓住了扳手,金光顺着他的指尖淌出,液体一般包裹住了那个金属。
起身,扬臂,金光划破浓夜。
小粟看他已经失控,赶忙联系顾千,为表事态严重,还拍了一张金毛鬼的断腿,发了地址。
希望顾千赶紧来啊,金毛鬼要杀人啦!!
仓库顶上破了一个大洞,月光倾泄而下。
“不准说顾千。”季留云站定,声音很轻,但足以让所有人和鬼都感到一阵猝然寒意。
他拿着那把破烂扳手,砸出泼天造化。
*
豪车里。
城无声挂了顾千的电话,越琢磨越不对劲。
“今天那道青霜阵,没打在无往巷上头吧?”
张助严谨地看着手里的报告,摇头说:“是在市里。”
“那奇怪了,黄毛上哪去了?”
本来今日有邻国法师入境作乱的事,黄泉办联系过靖天,城无声也派人去处理了。
但为什么就是有莫名直觉黄毛也在那呢?
“调头,去响花路!”
途中,城无声试图联系顾千,但电话都没能打通,他偏头望向车窗外,夜色中,一辆摩托迅速超过了他。
城无声:?
摩托上那俩人有点眼熟。
月色凉凉洒在马路上,陈巳载着顾千在夜风中疾驰,后视镜里是城无声的豪车。
顾千握着手机,屏幕上是断掉的腿和一地狼藉。
他看着看着,手指不自觉缩紧。
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金光冲天而起,刺破了夜色。
“到了。”陈巳车都没停稳,顾千就跳下了摩托。
面前是废墟一片,偶尔还能见到亡魂抖抖索索地从那片废墟里心惊胆战地往外飘。
在废墟中央,季留云一脚踩着某个法师的脑袋,整个身子沐浴在刺目金光之中,金发在夜风中狂舞。
他带着不可一世的张狂,像极了一头年轻的狮子,威压四散,野性十足。
平日里温和傻气的神色荡然无存,变成阴翳的一剪侧影。
季留云缓缓低头,“谁都不许说顾千,我把你嘴打烂。”
现场死寂一片,这句话只要有耳朵都能听得清。
画面冲击力太强,陈巳:“嚯”
一个字转了两个音。
这是傻狗吗?那个成天嘻嘻哈哈地说“我给你杀”,为一口吃的啼啼哭哭的傻狗?
顾千愣在原地,这样的季留云让他觉得陌生,可这句话却让他心头狠狠跳了一下。
他听得胸口发闷,紧接着从发胀的心房里炸开几颗酸涩的浆果,汁水四溅,哪哪都不舒服。
傻狗在外面,会这么护着自己吗?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说过会保护他。
可几个人做到了呢?
那些刻意被忽视的温暖,被强迫遗忘的柔软,被这一句话唤醒。
季留云眼里光芒慑人又危险,手中凝力正要再劈下去。
“傻狗?”
顾千轻轻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季留云瞬间回神,整只鬼僵了一瞬,接着身体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看清是顾千之后,季留云双眼褪去所有晦暗,金光散去,眼神也清澈明亮起来,像是卸掉了所有盔甲。
双眼瞬间蓄满泪水,像被戳破的水囊。
他甚至忘记自己脚底还踩着个人,只是哽咽着、抽噎着、眼泪成河,委屈倾天。
活像个被暴雨打湿的向日葵。
陈巳:“……嚯。”
傻狗抬手抹泪,“顾……呜呜呜呜,顾千。”
顾千看在眼里,胸口涨涨麻麻的。
他又温声说了一遍:“过来。”
季留云立马就抱起小孩鬼和灰衫鬼往这边冲,中途不忘捡起自己的断腿。
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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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一散,那条金光支撑的小腿也随之消失。
刚才那个盛气凌人的模样也像从没出现过。
傻狗一边蹦一边哭,也不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顾千眉头慢慢蹙起,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纸给傻狗让他擦一擦。
季留云抽噎着接过去,居然还能条理清晰。
他再次虔诚地把顾千给自己的纸折叠好收起来,从自己的神经病小白包里重新拿纸出来擦脸。
傻傻的。
陈巳笑得止不住,摇头连声说佩服。
顾千抿着嘴看,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弯腰下去检查傻狗的腿。
小粟终于松了口气。
要知道,阴间规定过的,鬼不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伤害人类,他拉不住这金毛鬼,还好顾千来了。
他回头去看哥哥,却见哥哥正已一种自己形容不来的目光盯着顾千和金毛鬼。
小粟以为哥哥是在害怕,他摇了摇哥哥的手说:“他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我们的。”
哥哥却摇了头,还是用那样的目光盯着面前的一人一鬼。
“疼吗?”顾千直起身问。
傻狗仰着头强装镇定,“我没事的。”
可是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哽咽:“就是……我可以疼吗?”
顾千听得心里被扎了一下,他下意识想抬手给傻狗擦泪。
“你傻吗,疼不疼自己不知道?”
季留云瞧见这个动作,呜咽声都止住了,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对视了两个呼吸。
顾千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傻狗脸上,替他轻轻擦去那些眼泪。
“不许哭了。”他的声音很轻,“在这等着。”
季留云点点头,虽然还在抽噎,但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顾千绕到废墟之中,打量着地上那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最后轻蔑地笑了起来。
“怎么,你们守阴师在小日子混不下去了,来找死?”
说话间,原本清冷的气质倏然乖戾阴狠起来,双眸红光大作,阳春白雪随着主人情绪嗡鸣起来。
如此做派,实在难以分清是要打人,还是要命。
刚才正被季留云收拾的那人,嘶哑地抬起头说:“你,你顾千?”
“顾什么千,我是你爹。”顾千平静地回,继而抬脚运力朝那张脸跺了下去。
血溅到他裤腿上,他没有任何表情起伏。
几步之外另一个守阴师挣扎着撑起身子,拿出法器对着顾千说:“顾千,我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没必要赶尽杀绝。”
顾千慢慢转眸去看他,一双眼幽火大作。
“远日是家仇国恨,近日,你们来我国造作,伤国鬼,还断了季留云的腿。”
“什……什么,”那个守阴师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去看不远处那个正抽抽噎噎的金毛鬼,“我,他,腿。”
“我准你乱看了?”顾千唇启唇合,阳春白雪撞出一声“叮铃”,九尾现身。
月色银白,九条狐尾如同一张巨大的掌心张开,慵懒地舒展,幽光流转间尾间轻轻颤冬,随后齐齐柔韧而灵动地靠向顾千,亲昵地把他包裹其中。
废墟之中,阳春白雪嗡鸣不歇,像是九尾银光的回声,天地间只此傲然与森冷并存。
“你!”那个守阴师骇然,“你不讲武德!”
“全力以赴。”顾千哼笑一声,鄙夷地说,“我这是尊重你,可别不知好歹。”
狐尾顷刻将所有守阴师卷起,甩落,激起尘埃四溅。
那几人翻滚着试图挣扎爬起,可威压之下毫无反抗之力。
他们歪歪扭扭,宛如油锅里乱蹦的蛆。
……
几步外,季留云捧着心口看呆了,眨着一双泪眼,语言系统混乱起来,“顾千,哇,美,好漂亮……为了我。”
陈巳看他这不值钱的样子,意味深长地问:“看呆了?爱吗?”
季留云重重点头。
陈巳又说:“改天教你点别的。”
季留云:“好哦!”
半条街外,豪车里张助问:“老板,我们不过去吗?”
“等一会的。”城无声揉着脑门,“我对他那九条尾巴有阴影。”
季留云本就把这几人打到了半活状态,顾千打过一轮,最后城无声再打一轮,等黄泉办的工作鬼员不小心因为迷路而赶赴现场时。
那几人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
“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顾千抱着手问。
“是的,我没来得及给你发消息。”季留云委屈道,“也没给你买成糕点,你骂我吧……但是别赶我走。”
顾千视线微微软了几分,皱眉讲:“谁说要赶你走了。”
陈巳挑着眉嬉笑道:“哎,对呢,还得拿你炼药呢。”
顾千:“……”
“这个鬼就是我救出来的哦。”傻狗立马高兴起来,邀功说,“我做了好事的哦。”
顾千“嗯”了一声,转头对那灰衬衫鬼说:“你也受罪,稍后我为你超度。”
灰衬衫鬼却并没开心,垂眼问:“超度……是不是就要走了?”
顾千回答得干脆:“是。”
“必须要走吗?”
“不行,你在阵法里太久,不走,魂魄会渐渐散掉。”
灰衬衫头垂得更低了。
黄泉办来鬼让顾千过去确认下人数。
灰衬衫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腿,又看了看正和小粟骄傲介绍着的金毛。
“你对他很重要是吗?”
季留云脸一下就红了,惊喜地问:“连你也这么觉得?”
灰衬衫眸光几遍,最终也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郑重地说:“对不起。”
傻狗只当他在为今晚的事道歉,大方地说了没关系,继续拉着小粟介绍顾千是多么完美一个人。
陈巳撞上了城无声差点吵得又打了起来,顾千劝了几句,折回来时,陡然发现傻狗背后空空如也。
“你腿呢?”
小粟四处张望:“哥哥呢?”
季留云头发都吓得竖了起来:“我腿呢!”
那个灰衬衫鬼和季留云的腿一起消失了。
地上有一行血字。
“我还不能离开,你们别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