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狗爪棉花糖
    场面不可谓不诡异。

    沈见微瞧不见林木,但能扎扎实实地瞧见面前神态各异的两人。

    林木自认理亏,但也愿意承担责任,一荡身子就飘到顾千身面前。

    “对不起。”

    顾千没说话,林木接着讲:“但是腿我还不能还给你们,请你们帮帮我。”

    好一个天罡倒反。

    这和威胁有什么区别?

    顾千蓦地想起了城无声的爹——胁人者人恒胁之。

    真是因果报应不爽。

    “求求你们。”林木恳求道,“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今早还写了遗书!”

    “他是一个好医生,他恐怕是愧疚于那件事,大家都说我是替他去死的,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受得了这种话……”林木哽咽起来,本就魂体不稳,此刻更是一闪一闪。

    “我知道你们本事大,我也知道自己不对,但是只有你们能看得见我,还能和他说话……”

    顾千还是沉默,右手拇指和食指来回摩擦着,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一个医生。

    一个偷了季留云小腿的医生。

    此刻明知自己能被瞬间打散魂魄,还是为了一个活人相求。

    这不是威胁,勉强算作是绝望的保护。

    如果这是一个执念,理论上无害。如果这是一个请求,那么帮一下也没什么。

    季留云全程观察着顾千的脸色。

    因这沉默的思考,诊室内十分安静。

    沈见微再次看过去,见那两人正严肃地盯着身前的空气,仿佛那里站着什么人。

    他见过许多精神状态不太好的人,现下自己也算半斤八两。

    世界奇妙,各人有各人的疯癫。

    他提醒了一句:“你好,还要继续就诊吗?如果不需要,后面还有病人在等。”

    无人回答。

    沈见微抬头看了墙上的呼叫按钮,这是从那天之后加班加点配备在诊室里的。

    以防突发情况,可以及时呼救。

    按下去,保安很快会到。

    要按吗?

    不了吧,他想,随便吧。

    沈见微继续低下头在纸上书写,过了一会,那两个人还是那样盯着空气。

    就像真的……

    沈见微停住了笔,他又忍不住朝那边看了一眼。

    同一时间,顾千也看向沈见微。

    看见一双疲惫至极、了无生气的眼睛。

    只是,顾千真的很讨厌被威胁。

    片刻后,他对着林木点了点头。

    林木大喜,魂体闪烁得更急促了,“谢谢,真的谢谢……”

    像是怕顾千反悔似的,急切地说:“下周四,他要接手我的那台手术,病人是个八岁的小姑娘,我研究了半年的方案,但最关键的步骤我写在了别的地方。”

    他的声音低下去:“求你,替我劝劝他,然后把那份方案交给他。”

    “你跟他说什么都好……就是别提我。”

    顾千又点了一次头,望向沈见微说:“沈医生,我要和你聊聊林木的事,听说你下周要接他的手术?”

    林木慌了,“你怎么转口就说出来了!”

    他连忙回头去看沈见微。

    沈见微书写的动作顿住了,鼻尖在纸面上停出一点墨渍。

    几秒后,那只手继续写字。

    他没有抬头,还是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听到的手术的事,事关病人,不是我该和你谈的。”

    “至于林木,他的事,新闻和档案都有记录。”

    太平淡了,声音连起伏都没有。

    林木却在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慌了神,他想让顾千别说下去了,去拉顾千袖子,手却从对方身体中穿过。

    他着急得比手画脚,“别!别提我呀!”

    沈见微不再看向这边,“后面还有别的患者,请你们离开吧。”

    “我有林木给你的遗言。”顾千把绎思盘收起来,“很新鲜的。”

    新鲜到林木本鬼就杵在面前,可以做到同声传递。

    林木连话都讲不出来了,整只鬼颤抖着去看沈见微的表情。

    沈见微这次抬起了头,问:“这是什么新型骗局?”

    顾千:“随你怎么想,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沈见微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样子,只是指尖用力收紧,在纸上扯出几道痕迹。

    他喉头动了动,最后说:“我五点半下班,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到时候我联系你。”

    *

    出了诊室,林木一路飘在顾千身边,时而谢天谢地,时而小声抱怨。

    “你别跟他提我呀,这我得想句什么话跟他说,愁死了……”

    他飘来荡去,抱怨也就这么三百六十度循环立体音效地响在顾千耳边。

    “你眼看着就要散了。”顾千停下来提醒他,“我说过你魂体在不能在阳间久待。”

    季留云捧场道:“就是,我记得的,顾千跟你讲过的。”

    林木当场表演一个间歇性耳聋,只管焦急地转着圈。

    “怎么办怎么办,告诉他什么好,他会想听我说什么?要不我把家里那套手办全部送给他?我——”

    走到阳光下,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卡克起来,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魂体闪烁得更厉害了。

    整个鬼都因为这个变故而模糊起来,他仿佛没感觉似的,还在絮絮叨叨。

    “而且,他今天没吃早饭,昨晚还熬了夜,要不一会你们劝劝他,晚饭好歹多吃点?”

    林木每说一句,魂体就黯淡一分。

    季留云想说点什么,眼巴巴地看向顾千。

    “看我干嘛。”顾千没好气地说,“这可是拿你的腿威胁你的鬼,你心疼他,谁心疼你?”

    他真的很烦傻狗这样,对谁都心软,对谁都温柔。

    甚至还要替威胁他的鬼着想,偏偏还一幅天公地道的样子。

    好像,哪怕让他自己受下全世界的委屈,他也会耸耸肩,笑嘻嘻地讲:“没关系呀,我没事的。”

    蠢。

    顾千冷着脸加快脚步。

    “可是我有你心疼啊。”季留云凑到顾千面前,骄傲得很,他扯了扯顾千,说,“可是没有你心疼的都很可怜。”

    “我们可以帮帮他吗?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哦。”

    顾千脚步慢了些,“你眼里会有不好的人吗?

    季留云再接再厉,“有的哦,我被打过的嘛。”

    顾千停下脚步,瞪了一眼傻狗,继而用灵力让林木强行回神,从包里拿出稳魂器。

    “要是周四,做完那个手术你没把腿还回来,我有一万种方法折磨你。”

    季留云再次捧场:“我劝你要听话哦,顾千很厉害的,说到做到的。”

    林木打量那个像迷你充电宝一样的东西。

    银白色的外壳上四角装饰着精致的铜扣,中间是一块液晶屏,显示着电量99%。

    “就是……”他说,“diudiudiu?”

    顾千:?

    林木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音效到位,我就钻进去了。”

    “抱歉啊,这头一次死,也没什么经验。”

    顾千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熟悉的松弛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一个个死鬼都敢在他面前这么开玩笑?

    季留云是,林木也是。

    顾千感受到林木自从听见自己愿意帮忙后,整只鬼都安心许多,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善施恩德的大好人。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林木察言观色,继续分析:“还是说,这个跟电视剧里的猪笼草一样,我进去会被慢慢消化。”

    “少看点电视剧,对脑子好。”顾千按下开关,林木化作银光流了进去。

    季留云好奇地凑过来看,问道:“里面舒服吗?”

    顾千反问:“你也想进去?”

    “那不要。”季留云退开一步。

    稳魂器的电子屏幕跳出一行字:哇塞,这里也太棒了吧。

    季留云又贴过来,“你说过的,进去会睡着。”

    “嗯。”顾千转着手里的物件,“强行稳定魂体,但时间有限,最多一个月。”

    他看了眼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时间:30天00时00分。

    “走吧,去看看小粟。”顾千提议,季留云立马答应。

    *

    吕粟住在康复病房,四人间一共住了三个病人。

    他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身体比他的鬼魂要瘦小许多,床头标识牌嵌着一张“长期卧床”。

    小粟身边仪器不多,主要都是一些常规监测生命体征和支持护理的仪器。

    季留云低声说:“小粟讲最近自己魂魄飘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是好事吧?”

    “嗯。”顾千点点头,“也许吧。”

    植物人能够苏醒的可能性取决于脑损伤的程度,他看过城无声传来的信息,小粟虽然伤了脑干,但万幸是可逆性损伤,等脑部代谢和神经活动慢慢恢复,苏醒的概率很大。

    “那有没有我可以为他做的呀?”季善鬼期待地问。

    顾千的目光扫过病房。

    隔壁床的床头柜上摆着卡纸,旁边那床摆着水果糕点,再过去摆着玩具。

    唯独小粟床头空空的,连颗糖都没有。

    于是顾千说:“你可以去楼下便利店给他买点零食,摆着,馋醒他。”

    “好哦!”季留云兴冲冲就要出去,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顾千,你说小孩子会喜欢什么呀?”

    “买你喜欢的就行。”顾千坐在小粟床边,拿出手机。

    傻狗在响花路一战成名,界融里充满他的传说。

    #阳间第一护主金毛鬼#

    #一条腿的战斗力能有多强#

    #古今再发新糖#

    #谁都不许说顾千,我把你嘴打烂#(爆)

    实锤!金毛鬼为顾千暴走现场,全程高能,谁说断腿不能打架?

    狼藉废墟之中,还有未散尽的金色灵光浮动半空,画面中央季留云红着眼弯腰往顾千面前凑。

    哪怕季留云已经弯下腰,顾千还是需要仰着脸才能和他对视,那一刻,他们的身高差成了一个刚刚好的距离,顾千手指落在季留云眼皮上,擦去那些泪光。

    两人的影子交织在废墟之中,静夜里,一个哭得像孩子,一个温柔得不像话。

    【头七不出门】:亡友们,之前金毛鬼独腿战斗的照片你们看了吧,打得那群守阴师到处找头!简直不要太解气!

    【殡仪馆长住客】:谢邀,当时在现场,亲眼见证全程,金毛鬼动手的时候那个威压,我以为我都快死了。说实话,怕是真的怕,磕也是真的好磕。

    【今天还在飘】:哇,羡慕楼上能亲眼见证!所以说,金毛鬼是真的凶,就看他愿不愿意对吧。

    【五行缺命】:卧槽??这是那金毛鬼?

    【阴间摸鱼达鬼】:所以说嘛,金毛鬼平时看着傻乎乎的,战斗起来这么猛,难怪顾千宠他。

    【冥币刷新小能手】:让我来分析一下。

    金毛鬼:在外面凶成这样·jpg

    还是金毛鬼:见到顾千秒变小奶狗·jpg

    战斗力MAX,听话程度MAX,谁能扛得住他掉眼泪,谁能!!这反差我吹爆!

    【雨滴落在坟头青草】:啊这,古今szd!

    【投胎路上堵三年】:他俩不是真的我就是假的。

    【散魂不散德】:求问朝哪个方向磕头可以让我谈一个这样的!这对我很重要!

    【生无可恋】:等等,那个包上印着的精神病院不是早就倒了吗?为啥金毛鬼会背着这个?

    【奈何桥修路中】:我就是死在那家精神病院的,那家医院贼恐怖好吗!会做人体实验!

    【头七做鬼摸鱼】:哇,楼上的别说了,这事闹得挺大的。】

    ……

    顾千视线停留在精神病院上。

    他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医院。

    营雪精神病院。

    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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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漂泊的第一百零二天,顾千被抓进精神病院,理由是有人报警他当街伤人。

    初冬,雪薄寒重。

    那天是他的生日。

    顾千七岁尚未知道自己可以通过灵力谋生,捡了半年的垃圾吃。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餐厅后巷翻垃圾桶,离开时看见店里有一个小朋友在过生日,爸爸妈妈拍着手为他唱歌,蛋糕上点了七根蜡烛。

    小顾千看呆了,心里酸酸苦苦的,又有点羡慕。

    他有点想家,又很害怕那个家。

    顾千摸了摸脖子上爷爷的指骨,心里才安稳些。

    隔着玻璃,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向那个载满美好祝愿的蜡烛吹了一口气。

    这样,他也算过了生日吧。

    他捂着空荡荡的肚子准备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悄悄许了个愿。

    今天会不会有好事发生?

    顾千小朋友会不会也能收到礼物呢?

    就在这时,那桌的父母同时起身出去迎接亲朋,小朋友晃晃悠悠地想要跟着出去,眼看着就要头着地的跌落。

    顾千想也没想,灵力涌出打碎玻璃扶住了那个小朋友。

    同桌的人尖叫起来:“有小流氓砸玻璃伤人!”

    之后一切事情都变得混乱且难堪。

    小顾千一个劲地说自己没有伤人,自己想要救人。

    他无措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又一次,因为自己帮助别人,再一次让事情发展成这样了呢。

    父母的身影和那些质问他的人重叠在一起,把他逼得退无可退。

    “我没有伤害人!我不是坏蛋!”小顾千崩溃地大喊,“别逼我!你们别杀我……”

    当天,他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那是一家打着儿童精神病院的名号,实行灵力实验的机构。

    幼小的身体被绑在实验室里,抽血,碎魂,甚至无数次被那群白大褂强行试着把狐妖之力切碎取出来。

    冰冷的讨论和机器毫无节奏的音律包裹住他。

    很疼的,只要活着就会很疼的。

    一条纤瘦的命在白炽灯下逐渐失去重量。

    他还没到花期就腐烂了。

    顾千当年太小了,以为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

    以至于他近乎执着地想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谁都能伤害他。

    做好事是罪吗?

    想有人爱是罪吗?

    想收到礼物也是罪吗?

    问题没有得到答案,直到现在,他依然很胆小。

    这么多年来,顾千用瘦弱的身体和傲气的性格给自己做盔甲,活得辛苦又滚烫。

    他并不怕痛。

    所以他给了季留云那个背包。

    他几乎是自虐地逼着自己面对这一段回忆,他要把自己骨头打断,让自己长出新的血肉。

    他要向七岁的顾千证明他可以变好,他并没有错。

    这是自私又自负的选择,季留云既然那么阳光明媚到处散发温暖,那为什么顾千不能利己一些。

    借他的温暖,来托住自己的伤疤呢?

    季留云做到了,顾千也做到了。

    他以为,看习惯了季留云背那个小包,自己也能顺理成章抵抗住对于医院的恐惧。

    是的,他恨营雪,但那片已经消散在时光的旧址,留下万钧恐惧伴随顾千终身。

    童年的恐惧实在难以拔除。

    就像当年母亲刺入顾千身体里的匕首,生了锈,锈迹在骨头上肆虐,无数次差点压死这条倔强的灵魂。

    顾千至今都害怕医院,他害怕这个生死并存的地方,害怕消毒水的气味,害怕白大褂,害怕那些滴滴作响的仪器。

    这些害怕,顾千始终守口如瓶,也不敢让自己拥有坦然和被爱的能力。

    他不相信,有谁知道他的过去,还能坦荡地对他张开双臂。

    毕竟,谁会愿意拥抱一具尸体呢?

    他故意使走季留云,他以为自己可以独自正视恐惧。

    可他失败了。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身体,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神经。手脚重新冰凉起来,仿佛又被绑回了那间病房,那个实验台,

    顾千蜷缩起来,像七岁时那样。

    他颤抖着捂住嘴巴,不肯往外漏出一声软弱的呼叫。

    可那些记忆还是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针管刺入皮肤的触感,手术刀划开身体的声音*

    手机在此时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响花路事件之后,顾千还没说什么呢,季留云却开始频繁地向顾千报备行踪。

    只要离开见不着面,哪怕是在院里上下楼,季留云都会发消息说自己在哪里。

    下楼十多分钟的时间,几十条消息。

    【我出病房门咯】

    【我到走廊拐角了哦。】

    【我按电梯了哦】

    【我进电梯了嘿嘿。】

    【我勇敢的出电梯了哦。】

    【顾千顾千,你看这朵小花是不是很像你。】

    ……

    傻狗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的时候,顾千已经逼着自己平复好了心情。

    但整个人依旧不太有兴致,靠在墙上看季留云兴冲冲地布置小粟的床头鬼。

    最后,傻狗亮着一双眼睛神秘兮兮地凑到顾千面前。

    “顾千顾千。”他喊,一点都藏不住声音里的雀跃。

    “干什么。”顾千还没全部从回忆中抽离,喉头还是有点刺痛。

    他低着头,不去看傻狗。

    耳边响起一阵塑料袋的声音,随后一只肥嘟嘟的粉白狗爪棉花糖猝然滑进视线里。

    像一朵迷路的云,比傻狗的巴掌还大。

    季留云的声音又轻又软:“我们顾千小朋友也有礼物哦。”

    回忆突然坍缩。

    顾千定定地看着那个傻气的棉花糖,眼泪无声地滑落眼眶。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一只瘦小的手伸向那个迟来的礼物。

    顾千听见自己带着哭腔说话。

    “你来得太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