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留云吸够了才放下手,并不觉得尴尬,低头看了看面前的桌子,抽了张纸出来。
“你们对我都知道什么?”
他在纸面的抬头写下:顾千的季留云。
又在顾千两个字头上画了个肥硕的爱心,继而熟练地运用“顾千式”问话。
“首先,你确定我是你的大哥?”
秋月白愿意拿性命起誓。
季留云又问:“执照上不是我的名字,你对我和所谓的另一个大哥了解不多,你怎么证明真实性?”
这可实在为难秋月白了。
另一个大哥至今下落不明,这个大哥失忆,关键就是这俩祖宗搞得神神秘秘。
他只好说明自己是两年前来到三月的,彼时三月已创立了一年半,对于这个公司如何成立实在不了解。
“但是大哥,你的气息不会骗人。”秋月白说着,伸出左手撩开衣袖,“你们给入三月的人都设下了这个灵印。”
季留云从桌后探出身子细细查看。
秋月白手腕内侧泛着金光,勾勒出一片脉络清晰纤细的银杏叶,连叶片微微翘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
季留云缩回身子在纸上写:三月,创立时间距今三年半,银杏叶为标志。
他在城无声的靖天呆了三月有余,对于企业运作和老板日常事务也触类旁通。
“我和另一个大哥分别管什么?职责怎么划分?”
“你说我像个秃驴,那么我平时怎么处理人际关系?”
“我和另一个大哥相处得如何?”
“我平时都在公司里做些什么?”
“你说春末我们都消失了,具体是哪一天?”
……
问话结束,季留云精炼信息,隐约得知了些许自己过去的轮廓。
他和另一个不知名大哥,共同在将城中建立三月这个组织,但似乎并非为了博取名利,他们定下许多规矩,甚至有几条算得上自断财路。
除此之外,他们给每个下属留下银杏标记,是一种守护咒,如此费心费力在其他组织看来未免多此一举。
三月更像是一个据点,为了等待什么,为了寻找什么。
季留云在纸上写下“目的”,画了一个问号。
关于“大哥”这样传统的介绍,似乎也是由于另一个大哥的规矩。在秋月白描述下,另一个大哥是个泼辣性格,活得像个炮仗,没事就爱在公司里咋咋呼呼地晃悠。但二位大哥关系熟稔,似是有多年情谊。
季留云在纸上写下:性情中人,身份不明。
至于三月最近的变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另一名代理大哥春晓雪,此人破坏规矩胡乱接单,私自决策,急于扭转局面,当下涉及刘省命案。
季留云记下:春晓雪,有叛变动机。
关于他自己,季留云记了很长一串。每一笔都在描摹一个陌生的轮廓,他面上不显,心里泛起一丝慌乱。
像是在面对一张破碎的镜子,照出一个陌生的自己——三月的领袖,被人敬重的大哥,一个身负秘密的人。
这些过去沉重如山。时间,时间突然变成利刃一把。找不到别的药引,没有别的方法续命,顾千只剩下一年时间,可另一头,三月里有一群人仰仗着、等待着季留云回来。
要兼顾这两头……
最后,他在这张纸的角落再次写下“顾千”二字,伴随一个饱满的爱心。
秋月白离得近,自然瞧得清,未免额角略抽抽了两下。
“大哥,这段时间我们都很担心你们。”他也算是一个直言不讳的,寻思憋来憋去不是个事,“你和顾千他。”
“顾千收留我,给吃给住。”季留云放下笔,起身仔细环顾这间办公室,“他现在离不开我,我是他的命。”
季留云这会在想办法,也不愿意多加分享自己和顾千的生活细节,就这么简单概述。
秋月白面色几变,连安间都瞪眼以对。
凡是做行阴人的,谁不知道顾千只认理不认人,听说前不久一人去无往巷打散了整座宅子的老鬼,出手又狠又快。
换作别人就罢了,可他家这位大哥,是鬼啊。
从收留给吃给住到生死不离?这是什么因果?
“大哥,那顾千可是将城出了名的。”秋月白委婉地说,“他,听说他性子清冷得很。”
“我知道,我不在,他都不吃饭。”
季留云在座龛前站定打量瓦罐,背对着二人,分神交谈,话音自然浅淡,在空气里荡几圈,蓦然变成了别的意思。
这句话展开来说,是顾千挑食,没季留云哄着连西蓝花都不愿意吃。
可落进秋月白耳中就是短小精干的一句:大哥不在,顾千不能吃饭。
秋月白不信邪,接着问:“那顾先生他,平时听你的话吗?”
“这是什么话?”季留云戳了戳那个瓦罐,以为对方还在问吃饭的事,“他不听话,我有我的办法。”
顾千不爱吃西蓝花,季留云会悄悄剁碎混在薄荷里。
这语气何等稀疏平常。
秋月白立正了,安间默默后撤一步。
要知道自己面前这个大哥,曾经是多么神秘且克制的存在,但秋月白亲眼见过大哥的处事手段,堪称干净利落。
什么情况下,一只鬼能拿捏一个行阴人?
难道……
秋月白和安间面面相觑,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某种可怕的猜想。
他们身在三月,是不会上界融,也不上网,但好歹圈子里有些关系,众人口口相传,他们也略知道些顾千的事。
大家都知道原本在将城神龙不见尾的顾千,突然捐出了全部家产,近来不大能见得着人。
有人讲他是被某个大人物给盯上了,据说就是靖天那个城无声。
也有人讲,顾千是被莫名奇妙地缠上了,听说就是一只鬼,似乎手段诡异奇谲。顾千难得出去一趟,那只鬼就跟在旁边,盯得很紧。
有人说顾千多年捉鬼终于被鬼蛊惑,也有人讲是那只鬼施展了某种禁术,将顾千玩弄于股掌之中。
秋月白和安间会有如此反应,实在是公司文化。
三月是一个严谨且细致的组织。
毕竟事关顾千,这位人物可算得上行阴人业内的翘楚,他的荣光和陨落都会波及整个行业。
对于他被鬼迷心窍这件事,三月甚至开过多次会议,深刻分析:顾千被一只鬼蛊惑,会给将城行阴人事业带来怎样的全新战略机遇。
以及,能把顾千蛊惑得神魂颠倒的鬼,会对将城行阴人市场环境带来怎样的潜伏危机。
蓦然回首,那鬼就在龛前骨灰处。
这个情况,在安间深山湖边遇见顾千时,见他身边有只鬼,落实了一半。
现下看大哥如此神情,自然落实了另一半。
但不对呀。
看他们俩先前的反应,分明自家大哥就是上赶着的那个。
可顾千没在,大哥这不就正常了些。
……除了刚才吸手掌那个行为。
这次安间勇敢提问,孩子吓得敬语都用上了:“大哥,您,您莫非是在策划什么秘密任务吗?”
“算是。”季留云举起那只瓦罐,放出灵力细细探查,本能使然,他确认这是自己的骨灰。
“事关顾千,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
“所以这一切都是您密谋的?”安间紧张地问,“包括……”
失忆吗?
求生欲让他没敢问出这三个字。
但大哥这次回答得很快,“不算密谋,我的心思他知道,当然——”
季留云抬着瓦罐转过身,勾唇弯眼,笑着说:“你们也见到了,他知道我的心思,不也没拦我吗?”
牵了整整一千五百六十五秒的手。
季留云现在都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生怕是美梦一场。
安间这次也立正了,他是个混江湖的,他听得懂言外之意。尤记得小破孩一灵力打坏了顾千的衣服,这个大哥当场愤怒得差点把一整片湖都烧干了。
他抿了抿嘴,问:“大哥,顾千那件衣服,是您买的吗?”
“是的。”季留云对于顾千形象被破坏这件事耿耿于怀,严肃道,“你们真是太不应该了。”
好嘛,顾千这是整个生活起居都被大哥掌控了。
安间脸如菜色,秋月白已闭眼摇了三回头。
这是,占有欲。
这是,强|制爱。
说不上来大哥装失忆是为了什么,但这样的感情是畸形的!是病态的!
自家大哥出走一圈,回头来变成了法制咖。
秋月白克制不住自己暴躁的脑袋和冲动的双手,下意识想抓起个什么东西砸一砸,但他身前是大哥的案几,案几上那个笔架是个古董。
贫穷让他紧急制动,半空收手,比了个奇形怪状的姿势。
季留云抬着瓦罐掂了掂,抬眼就瞧见秋月白这动作,“你想砸东西?”
秋月白收回手,那必须是不想。
“你得改改这个习惯。”季留云把瓦罐搁到桌上,“伤人不好。”
说话间,他手指拢到瓦罐上面,稍加用力掀开了泥封,认真地问秋月白:“有糖吗?”
秋月白震惊得难以复加。
他有些怀疑自己过去的记忆,大哥是什么时候疯的?一言不合打开自己的骨灰罐是要做什么?
半天没有收到回答,季留云有些遗憾,“没有吗?”
“有。”秋月白有些磕巴,“有的。”
三分钟后,秋月白和安间再次迎来了新一轮的阴间冲击。
他们眼睁睁瞧着大哥把半罐白糖都倒进了自己骨灰里,并且细细搅拌。
尽管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秋月白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因为他是发自内心的疑惑。
“大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季留云感觉甜度不够,又严谨地加了一把糖,回答得无比阴间。
“顾千爱吃甜的。”
这不是甜口咸口的问题,谁家好人吃骨灰啊!
秋月白努力组织语言,“大哥,顾千是个好人。”
季留云完成骨灰加工,把桌案恢复成了干净的样子,瞧着那罐白糖略显碍眼,于是他把白糖罐供去了龛里。
安间和秋月白瞧得眼睛有点疼。
季留云很受用听见别人夸顾千,但是这句话讲得还有精进空间。
“顾千是全世界最好的。”无往巷著名思想家季留云如此纠正道,“我对他很了解,顾千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记录之中。”
季留云不掩骄傲,他已经写满了一整本记录。
安间听得后背发凉。
“您真厉害。”秋月白顺着话点头。
半小时到了,季留云捻起桌上那张纸,捧着瓦罐走出去,又绕回来。
“我和顾千不会影响我对你们。”季留云自己思绪也一团乱麻,却也郑重其事许下承诺,“我会负责。”
他捧着自己的骨灰推开休息室的门。
顾千已完成了组魂的工作,让傻狗呆屋子里等自己一下,他绕出去找到秋月白将朱漆木盒递交给对方。
“借你们的稳魂器养一晚,明早应当能把意识拼起来。”
秋月白忙不迭接下,却欲言又止。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顾千在秋月白和安间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些丝丝缕缕的……可怜?
顾千莫名其妙地回休息室,傻狗正局促地抱着那个罐子绕来绕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背稿。
他这样子实在好笑,顾千没着急进去,问:“你和他们聊了什么?”
猝然出声把傻狗吓了一跳,把自己写的那张纸上交组织,当场说了十分钟的小作文。
顾千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也瞧见那两个爱心,不由挑起眉。
“你这就把自己的秘辛告诉我?”顾千把门关上,过去在床边坐下,调侃说,“你可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大哥。”
“我把这些都告诉你,我是想……”傻狗抱着骨灰罐,挨着顾千的腿坐到地上。
“想什么?”顾千把那张纸放到一旁,声音很轻。
“我是想说,我真的不记得我的过去,本来,要是我找不到过去,我随时都可以为你而死。”
“现在舍不得死了?”顾千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季留云认真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了有人需要我负责,我可能还有事情没做完,但是顾千,我对你是真的。”
“真的?”顾千心里烦躁,收了收膝盖,避开那团温热的手心,“你这个鬼满嘴胡邹,你没有记忆的时候张口就讲自己愿意为了我去死。”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顾千想起来季留云是个非人者,哪怕他不知经历了什么,变人又变成鬼。
他本质上,就是一个会把真心托付给第一次温暖的。
如果那夜,无往巷里救出季留云的是另一个人。那么,现在傻狗也会这样哀哀戚戚地捧着另一个人的膝头告白。
这样的想法一冒头,结果就是不安、烦躁、苦涩难言。
顾千甚至开始懊恼,他发现自己很依赖小院里那些点点滴滴。
季留云天赋异禀,他总能察觉顾千的每一点失落,他问:“顾千,你,你有没有害怕我想起来什么?”
顾千别过脸,“没有。”
“你有。”季留云顶嘴上瘾,执拗地说,“你就是有,你怕我会变,你怕我想起来过去会走。”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顾千心头一震,瞬时就恼火起来。他下意识就要训斥季留云,可稍一偏头撞进那双眼里,自己先因为那些笃定执着而怯了场。
“顾千。”季留云叫他,拦住他准备离开的视线,“你喜欢我吗?”
他声音清软,仰视的姿态像是在讨好,可眼神紧紧盯住顾千,不允许他逃避。
顾千没回答,垂在腿上的双手被塞了个瓦罐。
他知道这是什么,但不明白季留云这是要做什么。
“既然我能给你炼药,我的骨灰肯定对你也有用,你把它炼了吃吃看吧,我加了好多糖的哦,会甜的。”
这话天真又残忍。
骨灰是维系一只鬼存在的依凭,他甚至加了糖双手奉上,再没有能比这个还重的承诺了。
顾千和陈叔提起过,要找季留云的骨灰并非易事,他甚至设想过无数种场景,唯独想不到季留云会自己送过来。
“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是一群很好的人哦,他们为了我能回来而开心。”季留云趁着顾千愣怔这段时间把头靠去他腿上,低声下气地说,“但是你对我也很重要,顾千,我可能还有事没做完,但我会陪着你,我不会让你死。”
“我对你重要。”顾千把骨灰放到床头柜上,问,“你连记忆都没有,凭什么说我对你重要?”
“你就是重要。”季留云看着他,一双眼亮得惊人,“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才清楚你重要。”
“你在撒谎。”顾千把季留云的脑袋往外推,“如果你想起来了呢?”
季留云抓住他的手不放:“我没有撒谎。”
顾千用力把手抽出来,“你想起来所有事,想起来你是谁,想起来还有谁在等你……”
“那你也重要!”季留云打断道。
“哈。”顾千仰起头呵笑一声,低头一瞬目光猝然凌冽,怒意就此无端燃起。
他抓住季留云衣领问,“你凭什么保证?季留云,你连记忆都没有。今天遇到一些人叫你大哥,你就要担起责任,明天要是有人说你是他们的亲人呢?后天要是有人拿着你曾经的诺言上门呢?你凭什么保证!”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忆吗?”顾千眯起眼,手上力道逐渐加重,“你知道这四百年自己发生过什么吗?你知道还有多少事在等你吗?”
“我……”
“你不知道。”顾千替他回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给我保证?”
“顾千……”季留云伸手想拉他。
顾千冷漠地挥臂把那只打开,“你现在说我重要,不过是因为我是你失忆后第一个对你好的人。如果当初救你的是别人。”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完这句话,“季留云,你也会这么喜欢他的。”
“不是的!”季留云急切地解释,“不是因为你救了我。”
“那是因为什么?”顾千问,“因为我给你吃的?因为我给你住的?”
“都不是。”季留云摇头说,“你为什么总觉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给了我什么呢?你这样对我真的很不公平。”
这死鬼倒打一耙,顾千都被问恍惚了。
“我知道什么是喜欢。”季留云对此万分笃定,“我是失忆,我不是没有脑子,我知道自己就是喜欢你。”
“你分得清什么……”
“我分得清!”季留云鲜少有这么大声且再三打算顾千的时候,他眼眶发红,一句一句问了出来,姿态简直是咄咄逼人。
“如果我只是感激,我为什么要记得你爱吃什么,为什么要在意你讨厌什么,我为什么要心疼你皱眉,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生病会不会难受,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我喜欢你,顾千,你总觉得我要跟你换什么,我本来也不指望跟你换什么。”
他声音里已经染上哭腔,“你救我,只是给了我一个认识你的机会而已啊,喜欢上你是我自己选的啊。”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囫囵抹了一把脸接着说:“可是你总要提‘我会喜欢上别人’,你为什么总要说如果的事情呢,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难受?”
顾千抿着嘴不说话。
季留云抹着眼泪,声音带着深深的委屈,“就因为我失忆,所以我的喜欢就不值得相信吗?”
顾千皱着眉低下了头。
恰恰相反,是因为他这样的感情太纯粹,才让顾千害怕。他觉得自己是手里是一捧雪,等到天亮就要化掉。
“要是你失忆之前也有喜欢的人呢?”顾千问这句话时眼神有些发狠,“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的记忆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你,你也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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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喜欢过别人,喜欢得比现在还深。”
“不可能!”季留云坚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季留云开始一条条分析:“骨灰这么重要的东西我都放在公司里,我要是有别的去处,我要是有自己能待的地方,我为什么要把骨灰放在公司?”
顾千一噎。
“而且秋月白说了。”季留云继续讲,“我从不让人进这间休息室,哪怕是另一个大哥都不行,如果我有喜欢的人,我为什么要过得这么冷清?”
顾千沉默了。
“还有。”季留云又靠近了一些,“如果有人在等我,为什么没有人找我?”
“你要我证明我的心,我可以证明。”
不等顾千反应,季留云站起身,伸手插|进自己胸膛,硬是从里面拽出一团莹白的光晕。
那是他曾经想要和城无声交易的鬼识,他高举着捧到顾千面前,“你看,没有……”
话没说完,季留云往前一个踉跄,但依然倔强着要讲完,“我从,确认喜欢你,就检查过自己的……鬼识。”
“够了!”顾千拽住他那只手,“放回去!”
“顾千,我敢和你说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确定自己干净。”季留云不肯停下,倔得脱胎换骨,“你知道的,如果一只鬼他心有杂念,他的鬼识……”
“闭嘴!”顾千声音发狠,灵光骤然炸开,不由分说把那团莹白光按回季留云胸口。
季留云吃痛闷哼一声,顺势挂到了顾千身上。
顾千被他这个力道压得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床上。
季留云又顺着顾千的腿靠坐在地板上。
这个死鬼惯会拿捏人心,咄咄逼人是他,低声下气委屈坠泪还是他。
他熟练地把脑袋埋到顾千膝盖上,哽咽着倾诉:“顾千,我很孤独,我需要你,我想陪着你。”
这是季留云第一次说自己需要什么,顾千垂下眼帘。
“你会觉得我很傻吧。”季留云说,“可是,顾千,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你不要有压力哦,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你。”
“可能,只有一小勺蜂蜜那么多吧。”
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像是一只小狗淋了整夜大雨之后才能发出来那样,又湿又软。
“什么啊……”顾千戳了戳他的脑袋。
“因为……呃。”季留云才开口就抽噎一下,但还要坚持讲完。
“蜜蜂要采四百多朵花才能酿出一勺蜂蜜,我就是只喜欢你这么一点点。你叫我傻狗时采了一朵花,你吃我削的苹果采了一朵花,你揉我的脑袋……袋,又是一朵花,我,我和你度过每一天都是一朵花。”
“所以,只有这么一小勺,不多的。”他声音闷在顾千的膝盖里。
顾千看着他抖动的后背,轻声说:“你都说就这么一小点,还好意思天天挂在嘴上?”
“不是的呀。”季留云哭得更凶了,眼泪很快洇出一大片水渍,他抽抽搭搭地说,“可是听见你说怀疑我,我会难过。”
他抽噎着拽住顾千的裤腿小声叽咕:“没有很难过,也只是有一点难过。”
顾千该把这只鬼推开的。
这只鬼身上有太多秘密,会是大麻烦。
理智在警告他:别靠近,别参与,别心软。
可是季留云哭得这么凶,把顾千一颗心都浇湿了。
傻狗第一次这么慌乱无助。
顾千捻了一撮金发在指尖揉搓。
理智还在苦苦支撑:你知道接近未知的秘密会有多么危险。
但感情已经拉着他的身体往前。
顾千托着季留云的下巴,让他抬起脸来,指尖触到滚烫的泪水。
理智崩溃着尖叫:停下!你会后悔的!
可顾千已经用两只手捧住了季留云的脸,捧住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捧住这个敢拿着骨灰往外送的疯子。
他问:“你陪我,能陪多久?”
他答:“到我死,到我消失。”
季留云本事通天,他说我陪你,顾千听进心里,觉得这一刻整个世界唾手可得。
可是。
“我害怕。”顾千突然说,讲这三个字很耗费力气,他缓了好一阵才能接着说话。
“我害怕你想起来会后悔,害怕,害怕你会把这么珍贵的感情给我。”
他眼中所有凌厉退去,无助涨潮而起。
“我害怕,这是会改变的,我害怕……”顾千眨了眨眼,咽下那些苦涩,“我害怕,又被抛弃。”
顾千又一次在季留云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他眼睛湿了,他垂着脑袋说。
“因为我不值得,我连爹妈都嫌弃——”
“我要亲你了。”季留云打断他的自我埋怨,如此预告。
顾千一愣,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重量,“你要什么?”
季留云扑身起来把顾千狠狠地按到床上,他手指掐进顾千手腕,力道之大,像是要把腕骨都捏碎,恨不能把两幅身体融到一起。
他生涩地撕咬着,眼泪不停落下。
季留云真的很难过,为什么那么好的人,总要受伤,总要觉得自己不配呢?
他的眼泪往下滚,砸到顾千脸上,由呼吸推动,淌过被挤压的脸颊滑进唇舌里,再被彼此的烫意模糊得融化掉。
季留云实在不晓得要怎么跟顾千说他很好,所以他把顾千吻了一遍又一遍,誓言笨拙又决绝。
顾千没有挣扎,他允许季留云的眼泪落到自己脸上,任由季留云这么蛮横地传达心意。
两个灵魂撞到一起,原始又野蛮地相认着。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季留云吻得太深,脱离了安慰的范围,逐渐展露出危险的意味。
顾千想说停一下,可话没讲出口就被唇舌搅碎。
他喘不上气,眼前更是一阵一阵发黑。
“傻狗……等。”顾千微微偏开头,季留云敷衍地“嗯”了一声,又追着含上来。
“再亲一下。”死鬼低声哄着,“就一下。”
可这“一下”把顾千亲得脑子一阵空白,他两只手软绵绵地搭在季留云肩上,使不上力气,感知到自己的呼吸被一次次夺走。
他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在晃还是世界在晃,直到捕捉到手机铃声。
顾千迷蒙中想要分开,却被季留云按得更紧,死鬼用一只手扣着他后颈,不容许他逃开分毫,另一只手胡乱摸到自己的手机,毫不犹豫地关机扔开。
“别管……”他咬着顾千的唇说,“再亲一下。”
“我不行,不能……”顾千拼尽力气想挣脱,换来的是双手被更用力地压在身侧,他脑子里像是有蜜糖被烧融了,“我喘不过气。”
“嗯,对不起……”季留云追着他回应,带有几分示弱的意味,可动作上把顾千两只手按到头顶,另一只掐着下巴,方便自己侵城略地。
空气被染上黏腻的温度,这夜好似长得永无止境。
……
“关机了。”
靖天总裁办公室里,城无声放下手机,挥挥手让张助安排人手准备好。
陈巳就坐在沙发上通知各堂口兄弟们。
今天他俩算是在生意场上撞见了,打过照面吵完架,正商量着干脆一起吃个饭。
没承想报告传来,说是在城郊深山里捕捉到季留云的灵力波动。
靖天的人到现场后,只找到一片附有顾千灵力的衣服碎片和他的手机。
此时此刻,那块碎片和手机就放在城无声面前,他试图联系黄毛,可那个手机立马关机。
季留云那么在乎顾千,该是多么天大的事才能让他爆发如此悍烈的灵力。
以及,又是什么对手,会让顾千衣服也打破了,手机都没顾得上。
城无声和陈巳二人皆是面色难看。
现在整个靖天都在定位季留云手机最后信号的位置。
“老板!”张助看着平板上最近现实的消息,“有监控了!那片山区地形复杂,但西边入口拍到了那个时间段有两拨人的车上下山。”
“一个是现马物流的刘省,一个是三月那个组织的公用车。”
“找!给我找刘省现在人在哪。”城无声眸光阴寒,“敢动顾千,我要他死。”
……
与此同时,靖天集团大门前。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正从路边的车里下来。
“春晓雪。”刘省压低声音问,“你确定顾千现在人在三月?”
“我确定。”春晓雪冷笑道,“而且听说我们大哥回来了一个,这是靖天吞并三月的最好时机。”
他在脑海中描幕着未来的光明前景,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事成之后,你在城无声面前美言几句,对你我都好。”
“好。”刘省仰头去看靖天的大厦,“顾千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我今天就要用城无声做刀,了结他!”
春晓雪整理着衣服,“整个将城谁不知道,城无声恨顾千入骨。”
“我们俩现在上去,城无声可得感谢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