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身为医者
    烛玉潮望着贺星舟的一双眼,迫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天似乎瞬间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从顺着烛玉潮的肩头滑落,又消失在了地面。

    “小昭?昭……我记得这个人,但是……”贺星舟似乎痛苦极了,他捂住自己的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烛玉潮担忧道:“你怎么了?”

    贺星舟扶着身旁的石壁,缓缓道:“我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忘记了很多事……抱、抱歉。”

    下一刻,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少女冲了出来,扶住了贺星舟:“没事吧?星儿?”

    听声音,像是方才一直叫贺星舟帮扶病人的女子。

    “我没事,”贺星舟脸色苍白的思索道,“这位贵人……我只记得小昭是,和我一样,在贫民窟的孩子。还有……她很好。”

    烛玉潮有些心疼:“倘若难受,便不要再想了。”

    扎着双马尾的少女冲烛玉潮行了礼:“想必这位贵人便是方才唐太医提及的嘉王妃吧?”

    “是我。”

    少女对烛玉潮微微颔首:“草民与星儿都在医馆做工。星儿幼年重病之时,恰好遇见了我的父亲,这才捡回一条命来。王妃……是星儿的故人吗?”

    那少女对贺星舟满脸关切,显然也是良善之人。

    “不是,”烛玉潮否认道,“我有一友人,幼年常在贫民窟施舍可怜之人。有一孩童与她有缘,可后来一直不得见,我恰好受命来蕊荷宫,便来此碰碰运气。那孩童便叫星儿,年纪、经历也都对的上。”

    “原来是这样。那王妃方才所说的友人,如今在何处?”少女看上去十分期待,“倘若让星儿与她一见,兴许便能让星儿恢复记忆。”

    “她……生死未卜。”

    少女一怔:“抱歉。”

    “无妨,”烛玉潮勉强弯了弯唇,“你先带星儿去休息吧,此地若有他事,我来处理。”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

    少女连忙带着贺星舟离开了此地,烛玉潮叹了口气,她早已习惯了贫民窟的腐臭味道。烛玉潮看着四处躺着的病患,故地重游,只觉心酸。

    下一刻,又有昏迷的百姓被抬了进来,那医师对烛玉潮说道:“快去取些水和汤药来!”

    那医师显然将烛玉潮当成了新来的帮手。

    四周无人,烛玉潮当机立断从井中打出一桶水,再去屋里取来一叠干净的瓷碗,舀了数十碗水后,先将水递给医师,又找到临时搭建的医馆,对唐太医道:“可有熬好的汤药?”

    见烛玉潮面露焦急,唐太医连忙将煮好的汤药递给烛玉潮。

    可当烛玉潮接过汤药的一瞬间,唐太医才想起那碗滚烫无比,正欲提醒,抬眼一看,哪里还有烛玉潮的身影?

    那医师将汤药喂入被感染的女子口中。幸而那女子本就年轻、身体也不错,症状并不算严重,刚服下药便沉沉睡下了。

    医师摸了摸女子的脉搏,终于松了口气,他转头对烛玉潮道:“多谢。你是新来的孩子吗?”

    烛玉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应了一声。

    “那便有劳了,”虽然隔着面纱,却能看出那医师面露喜悦之色,“东边的几间屋子已人满为患,可否与我一道将那些病人移至西边新建的屋子?”

    烛玉潮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下来:“自然可以。”

    待二人将病患全部抬至西屋时,日已西落。

    “辛苦了,”那医师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未问过姑娘名姓。”

    烛玉潮累的有些昏头:“我叫闻棠。”

    她说出口才知不对,闻氏嫡女的名字在蕊荷可谓家喻户晓。

    只见医师面纱后的双唇微张,他不可思议的说了一句:“是……重名吗?”

    “贵人!”

    贺星舟一路小跑,在烛玉潮身前站定。烛玉潮仰起头,观察着贺星舟的神色:“别跑。身子好些了吗?”

    “我只是一时迷糊,没什么大碍,”贺星舟对烛玉潮笑道,转身看向那医师,“贺小姐已将诸事告知,多谢王妃。”

    烛玉潮正欲应答,却见那医师吓得跪在地上冲烛玉潮磕头:“王妃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啊!”

    “起来吧,我来此地本就是为了瘟疫一事。”

    烛玉潮颇有些无奈,她亲自将医师扶了起来,那医师的身体却还有些细微的颤抖:闻棠此人何其骄纵不羁?他好死不死,竟惹到这人头上了!

    烛玉潮并未注意到医师的表情,她对贺星舟道:“不必多谢。你夜里在何处休憩?”

    贺星舟回道:“夜里也在贫民窟守着。”

    烛玉潮脱口而出:“那我陪你一起。”

    医师和贺星舟同时一愣,烛玉潮连忙解释道:“我稍后先回王府确认情况,夜里再过来。如今情况紧急,我也十分忧心百姓。”

    烛玉潮正要离开,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事,她转身对医师道:“你莫要将我身份告知他人,往后将我当作你同僚便是。”

    医师犹豫道:“那鄙人该如何称呼王妃呢?”

    烛玉潮想了一会儿:“且唤我朱姑娘。”

    “哎,是,朱姑娘。”

    烛玉潮垂下眸,快步走出了贫民窟。

    朱,还是烛呢?

    *

    王府灯火通明,无人入眠。今日的掌勺厨子云琼摸不准烛玉潮何时回府,便将手头的菜在灶台上热了一遍又一遍。

    忽然,自己的肩头被人一拍,他猛然转过身,倒把罪魁祸首吓了一跳。

    烛玉潮有些发懵:“云琼,你在这里坐着,已经很久没动了。”

    “是吗?”云琼显然也没反应过来,他余光瞥见烧焦的鲤鱼,连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烛玉潮:……

    待云琼处理完那只鲤鱼,急匆匆将菜端出去,烛玉潮才知楼符清还在县衙处理事务。

    云琼说道:“如今蕊荷宫只有学宫不曾受到疫病波及,王爷便有意向学宫借用人手。这时王爷才知学宫无恙的真正原因。”

    气候闷热,烛玉潮简单吃了两口便没了胃口,她搁下筷子:“怎么说?”

    云琼叹了口气:“不是并未波及,而是大祭酒早已将学宫封锁。为了保护学子,放弃了其他百姓。”

    “什么?”烛玉潮蹙眉,“此事宸武必然不知。”

    “这倒不一定。如今学宫归顺皇室,说不准京瑾年的意思便是天子的意思。”

    云琼的说法有些讲不通,烛玉潮反驳道:“若是只想保学宫,皇上又为何会将王爷派至此地呢?一直以来,致他于死地的人可并非皇上。”

    “王妃说的也有道理,待王爷回来再做商议吧。”

    烛玉潮却还有他事,她问道:“府里有酥饼吗?”

    云琼想了想:“今夜刚巧做了几块玫瑰酥饼,不对魏小姐胃口、王爷也不嗜甜。王妃要吃吗?”

    烛玉潮点了头:“替我打包起来吧,贫民窟的情况不容客观,我今夜应当不会回来了。”

    蕊荷宫情况与雪魂峰不同,又是闻棠母家。楼符清早有交代,只要不离开蕊荷宫,不必阻拦王妃。

    如此,烛玉潮顺利地抱着几块玫瑰酥饼出了府,云琼还嫌不够,临时又去外边买了些竹叶糕。

    当她再度回到贫民窟时,贺星舟和几位医师正捧着碗饮水。

    “怎么不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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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喝水?”烛玉潮问道。

    白日那位医师连忙介绍:“各位,这就是我方才提及的朱姑娘。朱姑娘,我们方才吃过东西了。”

    烛玉潮将一块柳绿色的竹叶糕递给贺星舟,后者的肚子立马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吃过了?”烛玉潮故意问。

    医师立马变了话语:“啊……还没来得及吃。”

    烛玉潮便将手中的糕点挨个分给众人,听有医师提及东屋里的病患到了喝药的时候,她便主动去了东屋,将虚弱的百姓扶起喝药。

    开始还很顺利,可有个小姑娘嫌药苦,哭的涕泗横流,烛玉潮正拿她没办法,却见贺星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颗饴糖。

    “我方才把这小太岁忘了。她叫糖糖,饴糖的糖,”贺星舟将饴糖喂给那小姑娘,“我医馆的师父说等她长大些,便收她做徒,不叫她在贫民窟受苦了。好了,糖糖,快喝药。”

    糖糖见贺星舟过来,才勉强捧过那只和自己脸一样大的瓷碗喝了两口,便又不乐意喝了,她伸出手:“还要糖。”

    贺星舟目光温柔地摸了摸糖糖的头:“我们说好了,每回吃药只能吃一颗糖。你药都没喝完,又和我耍赖。”

    糖糖嘟着嘴发了几句牢骚,而后分了五六次,那药碗才见了空。

    不知何时,贺星舟已然双目通红,他借口吹风出了门。烛玉潮看着贺星舟的背影,犹豫一瞬跟了上去。

    皎月当空,清辉洒在贺星舟略带惆怅的侧脸,他余光瞥见烛玉潮的身影,喃喃说了句:“她时日无多了。”

    烛玉潮错愕道:“……怎么会这样?”

    “其实并不是因为东屋人多,才将新来的病人移去西屋。而是东屋的这些百姓,都已病入膏肓,”贺星舟的脊背顺着墙壁滑了下来,他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也略带了几分哽咽,“师父告诉我,身为医者,不可共情。可这么多年以来,我早已将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妹妹,我又怎么忍心亲眼看着他们离开我?”

    烛玉潮在他身前蹲下。

    贺星舟红着眼抬头:“小昭去了哪里?”

    烛玉潮对上贺星舟那双溢满了泪水的眸子,心中一阵绞痛:“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从今往后,不要再除了我以外的人前提起小昭。”

    “为什么?”

    “我并不知她此时在何处,但绝非安全之所。倘若被有心人听到,定会伤及她的性命,”烛玉潮顿了顿,“你若想知道她的往事,我今后可以慢慢告诉你。”

    烛玉潮闭上了眼。

    她确有告诉贺星舟自己身份的打算,可如今时过境迁,贺星舟又失了忆,有些事情,烛玉潮到底是无法做到坦诚相告。

    屋内痛苦的叫喊声再次传来,烛玉潮实在听不下去,正要起身之时,却听贺星舟再次开了口:“我已经忘记很多人了,不想再忘记他们。”

    贺星舟滚烫的泪水落在烛玉潮的手背,一时间,八年前的记忆尽数涌进烛玉潮脑中,她下意识将贺星舟揽入怀中,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一如幼时那般。

    “王……朱姑娘?”贺星舟不确定地说了句。

    烛玉潮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开口道:“人生在世,总有悲喜。你要看开。”

    “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

    谢谢你还安然无恙的站在我面前。

    烛玉潮抹去眼泪,往后退了一步:“你夜里要当值吗?”

    贺星舟摇头:“我卯时当值。若无他事,我过一会儿便可歇息了。”

    “好,那我们先回去吧。”

    然而,烛玉潮一转身,恰好对上了一双深邃的冷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