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才知道父亲连夜写了附议疏,旗帜鲜明地支持齐沐赈灾举措。
东越王大怒,以忤上为名,责令父亲停职居家思过。
闻此消息的齐沐无不忧心忡忡,我安慰齐沐,父亲为官经年,他这样的选择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况且东越王只是让他在家思过,并没有过度为难他,不必过于担心。
齐沐却说父亲此举定是为了我,毕竟朝堂上,户部首席温尚书是出了名的“孤臣”,不结党,不站队,就算是难得发表意见,也是一贯地温和平允。而像这次拿着账本跟王上当庭掰扯国库收支的情况属实不常见。
“你及笄之年便嫁给我,按理我本该护佑你以及父母、兄弟姊妹。如今非但不能挡风遮雨,这无端风雨却因我而来。”
“殿下何必暗自神伤,殿下选择护佑的是天下之人,父亲作为臣子,我作为世子妃,便是受到些牵连,不也是分内的。”
齐沐却望向我,深沉如海的黑眸中隐有波光:“我想护佑天下人,更想护佑你以及你的家人。”
已经是禁足的十五天,东越王那边迟迟没松口。我压住绵亘心头无尽的担忧,轻轻靠在齐沐的肩头:“殿下如此说,臣妾便知足了。纵是疾风骤雨、山崩海啸,又能怎样,我与殿下既然是风雨同舟人,殿下还说什么风雨皆你而来的傻话。若是今后再这样,我便不理殿下了。”
方此之时,内侍来报,流民近万人聚集皇城门外,嚷着要见王上。在与守城侍卫的冲突中,现场还死伤数十人,守卫京畿的几处军营有士兵哗变,具体原因还待调查。东越王主张出兵镇压,但多数大臣表示反对。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东越王这才想到了齐沐。
我忙带着凝霜、裁冰一道侍候齐沐正冠纳履,齐沐神情肃穆,若有所思。
去朝堂的路上,他步速如常,并不慌乱。一旁的我轻声问:“殿下在想些什么?”
“在想去见流民的时候,该怎么表现才能显出本殿的丰神俊朗。”他嘴角噙笑,眼底有光。我知道他故意逗我,本想冷脸,却忍不住笑了。
“这出风头的机会怎就轮到你了,殿下长得——”我故意停顿,他拿眼看我。
“想得倒是美!”
“长得——,想得美。”他玩味这句话,发出啧啧之声。
一旁内侍、宫女垂下的头不住冒起,瞄着我俩这一来一往的,大有皇帝不急太监急之叹。
到了崇政殿,还没迈入殿门,便听东越王叱喝:“你来得正好,瞧瞧你留下的烂摊子,倒让老父亲帮你收拾。”
齐沐行跪拜礼:“儿臣不明白。”
东越王并没有让他起身,冷笑道:“你不明白,让你禁足,你还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当个富贵闲人了。你提出那些剜肉医疮的所谓良策,引得民心思变、天下不宁。皇城外的刁民毁谤朝廷,冒渎朕躬,皆是你的错。”
面对满殿文武,即使是跪着,齐沐气势不减,慨然说道:“儿臣在南澹州赈灾期间,就悟出还利于民,不与民争利的锁钥。而这次情况更为复杂,被灾范围之广历朝罕见。儿臣提出的钱粮赈恤、蠲免赋税、平抑粮价、仓储备荒这数条都是根据太祖爷《荒年备录》上学来的。如今国库空虚,唯有节衣缩食,多方筹款,才能渡过难关。”
这时侍卫来报,王城门已经被流民撞出一个洞,城内居民都很恐慌,甚至有人趁机在城内纵火打劫。
“他们到底要寡人怎样?赈灾款已经在筹集,难道天灾还算在寡人头上。”
“王上,百姓们只想见您一面。”侍卫回道。
第一次,我在东越王鹰隼一般的榛色瞳孔中,看到一丝恐惧与迟疑。
“难道你们忘了,去年有刺客闯到宸极殿想要杀寡人。三法司、羽林军、锦衣卫、王城兵马司都是吃素的,这都过去一年,刺客的影子都没有。”
众人沉默,耳竖着,心尖着,眼低着,头垂着。
左相汤知否傲然地瞥了一眼右相石幹,上前一步率先说道:“为主上分忧是做臣子的本分,那流民良莠不齐,保不准有阴蓄异志的人,王上绝对不能去。右相是从知县入仕,如今又分理财税、户口、屯田、水利诸职,想来最适合代王上去接见、安抚百姓。”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右相顿时眼嘴歪斜,碍于东越王审视的目光,他一时发作不得。
汤知否继续补刀:“石相公,你一贯以忠君爱国为座右铭,如今想必你不会拒绝吧。”
石幹冷哼:“汤相公少来拉踩这一套。忠君体国是我的座右铭,难道就不是你的圭臬官箴。若王上派我去,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只是如今还轮不到你来指派我。”
汤知否嗤笑道:“我只是提议,看把相爷急得。古人云生死关头识忠奸,诚不我欺也。”
石幹彻底不忍了,挽袖挥拳就要去打,众人惊呼着忙去劝,汤知否一面躲一面继续扇风:“有理你说出来便是,难道我汤知否是怕拳头的人?”
东越王无视左右相的当堂撒野,手指阶下齐沐,厉声道:“你给我去,你惹出来的事,你自己去收拾。”
“父王若让儿臣去,必须答应儿臣两件事。否则我去也是白去。”
“你这是在跟寡人谈条件。”
“儿臣不敢。”
这时候又有的侍卫来报,城门已经被流民给撞开了,随时有涌入城内的危险。
若真是冲入宫闱,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
“一是允准儿臣的赈灾之策,特别是停止兽岳、万岁山这两项工程;二是撤销对温尚书的责罚,许他上朝参政。”
东越王脸色呈现一片风云诡谲的气象,我只觉他即将要出口成“脏”,却听有臣子们破天荒附议。
“王上,世子此举也是为国为民。”
“王上,和那帮杀红眼的流民谈条件,不出点血不行啊。”
“王上,难道你忘了壬午之变就是因为贻误时机,逡巡难断,暴民冲入宫闱,造成百名宫人遇难,否则先世子也不会英年殒没。”
众人渐渐站在了世子一方,其中尤其以右相石幹最为积极。
“羽林军、锦衣卫、王城兵马司都是饭桶不成?”东越王很是不甘心就此退让。
“王上,各地已经有士兵哗变的消息,若此时强制镇压,民心一失,各地暴徒有样学样,冲撞官府王廷,大势更难扭转。”左相汤知否望向东越王,目光炯炯。
殿外的天空乌云翻卷,野风吹得殿内硕大的帷幔轰轰作响。
东越王颓然地坐在了王座上,有气无力地对着齐沐挥挥手,吐出两个字:准了。
“左右二相、六部主官,通通都去。”
大殿之上有人惊呼一声,随即没了声响。崇文殿外已经牵来马匹。
有人昂首而出,有人垂头丧气跟着,齐沐当先上马,我眼睁睁瞧着,恨自己既不能骑马,亦不能随意出宫。
“等着我!”坐在马上的他俯身捏了捏我的下巴颏,我眼眸泛涩,轻轻点头。
他欲言又止挺直脊背,猛地一拉缰绳,袍裾迎风送起,白马鬃毛翻飞,如雕的背影渐渐融入墨色的天幕。
众官员或骑马或坐轿,或是小跑着都随着齐沐往宫门处奔去。
“我也想去!”我望向身边的凝霜。
“这不合规矩。”凝霜支吾着。
“若事出紧急呢?”
凝霜没回我,我提起裙裾往后苑跑去,整个王宫因为流民暴动显得乱哄哄的,没人注意到我。
第一次,我在这深深宫禁中,跑出肆意飞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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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
※
出了宫,穿过市集,街巷人烟寥落,家家房门紧闭。不曾收掉的各式摊子被踢得七零八落,烂果子、破篮子散落一地,甚至还有谁跑丢的一只草鞋。
王城兵马司、锦衣卫的人持剑在街上游走,神色紧张警惕。
涌金门外,远远听到仿若潮水一般细密的嘈杂声,有人义愤填膺声嘶力竭嚷着什么。
齐沐没有登上城楼,而是直接穿过深幽的券门,厚重的城门一扇倾倒,一扇耷拉着摇摇欲坠。
闪着冷光的铁拒马在门口围成了一圈,齐沐刚走出券门,人堆里就有人扔来土坷垃,索性没有击中,跌落到齐沐的脚跟前。
侍卫要放箭,齐沐立马喝住,并让人移走铁拒马。
许是齐沐毫不畏惧、坦诚以待的态度,群情激奋的人群渐渐平静,也没人再扔土块、萝卜、鸡蛋。
“我们要见王上,他为什么躲着不见。”有人一嚷,众人附和。
齐沐双手抱拳施礼高声说道:“本殿负责赈灾,贻误时机,理当我来跟各位父老赔罪。赈灾十策已经着有司贴在城门口,我保证会逐条照办。派往各被灾州县的赈恤钦差御史已经在路上,减王廷用度,夺百官俸禄,所筹款项皆用来赈恤灾民。军营中若有家中遭灾的将士,登记说明情况,发放钱粮,准予回乡一年。另外,所有州府县衙夜不上栓,全天开放,若是有那起赈灾不力,贪渎银钱的庸官俗吏,欢迎举报,本殿也会责有司秉公办理,还大家一个公道。各位父老,希望大家听从有司安排,有序安置,若是要回乡的,我们也会发放盘缠钱粮。”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突然有人喊道:“你说得好听,若是有司不照做,你躲在宫里吃香喝辣,我们又能如何。”
齐沐非但不恼,反而笑了:“本殿从今日起常驻越州府登闻鼓院,若有冤的有怨的,皆可来寻我。”男人的声音透着清越疏朗的少年气,和顺淳雅令人镇定心安。
人群爆发一阵笑声,连齐沐身后的官员都跟着笑了。
厚重的云层终于兜不住了,大雨倾泻而下。
官员们要给齐沐撑伞,却被他拒绝。因为百姓们没有伞。
我不顾常进的阻拦,疾步券门外,豆大的雨珠砸向地面,周遭弥漫隐隐的白雾。我冲入雨幕,从后拉住了齐沐微凉的手,与他并肩而立。
齐沐侧首看我,眼中似有意外而遇的悦色。
他浑身湿透,雨珠顺着额头沿面颊淌下,画出一道道好看的轮廓线。
他微勾食指,轻拂我眼前的水珠,我抿唇眨眼呆呆望着他。
突然我感觉衣摆被人一扯,我差点就要往后跌倒。
慌忙回头,却是个枯槁干瘦的老妇,这泼天雨水都压不住她身上令人窒息的异味。
我生怕后面的侍卫会去踹老妇,连忙蹲在老妇身边,将她宛若枯叶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
她目光浑浊,颤抖着手去摸我的脸:“老妪本是南澹州人,江河决堤,全家十几口人就剩我与小儿子。好孩子,你是谁,怎么不早点来?”
我握着她的手,心中没有初时的害怕,更多的是悲悯与心疼:“老妈妈,我是殿下的妻子。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抬首望去,漫天雨幕下黑压压的人群,仿若墨色幕布前的背景,一动不动。
暴民?刁民?他们只是一群努力活下去的善良百姓罢了。
齐沐依旧站着,他望向我的眼神染着水雾,模糊难辨。湿透的衣袍勾勒出他挺括的身姿,他显得那样高大,只是若衬着更为寥廓的天地,他又显得那般渺小。
退是朝堂后苑尔虞我诈,前是江山河川,苍生黎庶。
头一次,我心中生发出一种沉重感,为他的地位,更为他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