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将至,我带着为太后准备的礼品单去王后寝宫。
跨过院门,便有王后身边的嬷嬷悄悄提点我,王后才去了一趟宸极殿,回来后脸色难看,许是跟王上起了争执,还叮嘱我行事务必小心些。
我向来便有些怕王后,她像是我第一份翻译工作的主管,喜怒形于色,若是下属不合心意,什么难听骂什么,主打便是一个摧毁自信心。
我战战兢兢来到王后身边,抖抖索索地递上单子。斜靠在矮榻上的王后有些不悦:“今日怎么回事,一大早就这般畏首畏尾的。本宫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我心里有苦喊不出,条件反射般跪下:“母后恕罪,只是刚进来,见母后面色不虞,恐母后身体有恙,所以一直忐忑难安。”
闻此,王后脸色稍缓:“有什么话别搁在心里,直接说出来便是。本宫最是不喜你这遮遮掩掩的性子,一点也不爽利。”
我在心里翻了几百个白眼,脸上依旧是诚惶诚恐。
却听王后许久才道:“单子不错,都是些家常物事。各地闹饥荒,户部吃紧,宫里用度削减,如此备着,也不至于让人留下话根儿。太后向来也是居易行简的,上下和睦,儿孙绕膝便最宽她的心。”
一听到儿孙,我放下的心又像过坐跳楼机一般提了起来。
果然王后又来问我子嗣的事情,“世子都快七岁了,这些年你的肚子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让你吃的药,你可曾按时吃了。”
历史上,东越国只是一个靠海小国,整部东越国史十代君王也就区区千字。对于齐沐的记载,性仁俭,擅武略,有贤名,后患“疯疾”,行止癫狂,悖逆双亲,虐杀宫人,幽闭而死。不到五十字,概括一生。
而齐沐的世子妃温书宁,除了记载她在齐羽继承大统后,被封懿仁王太后之外,生平更是不见文字。
如此,除了齐羽,温书宁是否还有其他子嗣,对我来说便是一个谜。
况且,便是多年无出,很大原因是男人的问题,也不能都算我头上吧。
至于说王后给我的补药,哪能瞎吃,吃一半丢一半。要知道,中药里可是有重金属的,吃多了要中毒。
“母后,臣妾脾胃一直不好,进补太多,总觉腹胀恶心。”我的意思很明显,我不想进补。
王后摇头:“再大的造化,承接不住也是虚的。往上数三位王,谁不是妃嫔成群。你遇到个心痴的夫君,一心一意待你,便是先你入宫的昭仪、美人都晾在一边。你也别得意,按照沐儿的性子,便是娶了她人,他依旧这般。说这么多,便是望你承情感恩,承世子的情,感王家的恩。”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有低头称是。在现代,面对一个只知道PUA下属的主管,我连试用期都没干满,果断辞职。可如今,总不能换一个婆母吧。
王后说了太多话,许是累了,今日早早就放我回去,让我好好按着单子准备。我趁机问,可否带上齐羽一道出宫。王后点头应允,还特别补了句,带齐羽去世子那里瞧瞧,重阳看望尊长,这也是齐羽该修的孝道。
※
只要不在家,在哪都行,这是孩子的天性,古代小孩也不例外。
因为第二日要出宫,当晚我让齐羽跟我在椒房殿歇息。
东方露白,几声鸟鸣,他便醒了,怎么哄都不肯睡。他是个有规矩的孩子,只说想起床读书,我看他喜上眉梢的样子,心中嗤笑,骗得了我。
想起自己小时候,碰到隔天春游野炊,我也是半夜三更醒好几次,摸摸书包里零食,睡意全无,只有憧憬。
虽说起得早了些,但出门也是赶着点,要反复确认诸事无遗漏,加上带着齐羽,王上、王后那边屡屡派人问询,免不得一番折腾。
从宫里到玉津园一路上,齐羽不断翻开帘子四处张望。一旁女官咳嗽着表示提醒,我唯恐齐羽会受责罚,拍了拍他柔软的背脊温声道:“你在看什么?”
齐羽这才重新端坐在软凳上:“母妃,我在看百姓是否有衣穿,有饭吃,有没有无家可归的人。”
我与女官相视一眼,我自己笑了:“世孙怎么想的?说给母妃听听。”
“苏学士说父王夙夜在公、未明求衣便是为了百姓吃饱穿暖有居所。我在想如果这个目标达到了,父王不就可以从登闻鼓院搬回宫里了。”
我顿觉鼻头一酸,唯恐女官见到,失了仪态。低头捏了捏齐羽的脸蛋:“一会见到你父王,你把刚刚的话讲给父王听。”
齐羽眸色一暗,忙忙摇头:“我不。”
“那我来告诉你父王。”
他竟羞得红了脸,茸茸的脑袋往我怀里蹭,全然不顾一旁女官的咳嗽。
“羽儿,你心中的事情都可以告诉给你父王,不要怕他。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和他眼睛一样珍贵。你们彼此相爱,就要将传递爱的通道打通。”
他眼眸灵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完全明白,但我希望他会慢慢理解。
在玉津园,众人陪太后坐在暖阳下木樨花荫下,个个头上插数枝绽果的茱萸,尝花糕、品菊花酒、吃螃蟹。即使各人心头藏着事,但面上都不免说些吉祥奉承话,引得太后喜逐颜开。
搂着齐羽,太后问我们,花钿身子可好了些。众人回道,前些日子,她大约是受到什么惊吓,白日嗜睡,夜晚哭闹,医官诊断说是小儿惊厥。开了些药,似乎并不见好。因此今日便没有带她来。
太后听了,不免担忧,告诉我说:“回去跟你母后说,请蓬莱州张仙人画个符,各处贴一贴,求神护佑,这比医官要管用。况且小孩子眼睛净,看到不好的东西也是有的,一直灌药也不是个事。”
我点头称是,却听母亲说:“小主金枝玉叶,免不得小鬼嫉妒,只是那些个小鬼也不想想,龙子龙孙自有神灵护佑,必定是逢凶化吉,一生顺遂。”
这都是什么封建迷信,关键众人却是一脸信服。我悄悄望了一眼齐羽,他倒是抿唇端坐,但明显有一种疏离感。
不承想太后却有些不快:“说的是个理。只是我这个花钿,都快满周岁了,还不见册封。我们这个王上啊——”
众人讪讪虚应着,都不敢再接话。
重阳宴后,太后乏了,被人扶着去休息。温书平带着齐羽看水池中的鸳鸯,母亲则拉我到一旁问我最近过得可好。
我暗暗捻了捻指上的软茧笑着说:“母亲不必担忧,我一切都好。母后特别照顾我,带我在身边悉心教导。世子纵是忙了些,也会抽空来看望我。还有羽儿,懂事又上进,我唯一操心的就是他读书太用功,老是忘记用膳。”
我问母亲,家里可好。母亲望向窗外笑作一团的温书平与齐羽,笑着答好,让我不用管家里。
其实我知道母亲在骗我。
自父亲连夜写了附议疏,旗帜鲜明支持齐沐赈灾举措后,父亲在朝堂上过得甚为艰难。
作为六部之首,户部关联财税民生,加上天灾频频,即便是父亲每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处理百务,但到底牵涉太多,许多时候颇多力不从心之事。若是能得到上位者的支持倒也罢了,可眼下王上有意无意对他冷嘲热讽,御史台的那帮人见风使舵,不断查漏纠错,弹劾奏疏若雪片,整得父亲焦头烂额。
家中,父亲发现大哥温书安跟左相公子多有往来,察觉大哥有附党倾向,不免一顿训斥。而大哥却怪父亲不识时务,一味做个孤臣,犯了官场大忌。两人大吵一架后,大哥住在官舍,沉心于书籍编撰,很久不曾回家了。
我问母亲,大哥重阳节会回吗。
母亲也知家事瞒不住我,弟妹都会忍不住透露给我,她灰着脸,摇摇头,竟然当着我的面,无声哭了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流出,倾泻而出的是她压抑已久的焦虑与担忧。
我心一沉,伸出的手僵在虚空,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困在闺阃仰仗夫婿子嗣的女人,面对掀天风雨,除了困守愁城,又能做些什么?如花木兰、穆桂英、佘太君之流,又能有几人。便是我,面对齐沐父子不和、王后的耳提面命抑或宫中各种明枪暗箭,能做的最多便是沉默忍耐。
“母亲,你不必担心。父亲好歹也是齐羽的外公,王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过分为难父亲。哥哥那里,我有空会去相劝。如今四处都乱糟糟的,母亲关好门过日子,管束好镇儿,切莫让他胡闹惹祸。尽人事而等天命,母亲切莫为琐事耗损了身子。”
母亲擦擦眼:“宁宁,还是你最懂为娘的心。我真是后悔当初没有再坚持一下,由着你父亲把你送进那见不到人的地方去。”
“母亲,眼下我觉得挺好。便是嫁给别人,不一定有世子这般人品。”
母亲破颜为笑:“世子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在王家,身不由己,到底不能时时顾到你。”
我知道母亲是为我,不想过多争辩,天色不算早,便带着齐羽向着登闻鼓院而去。
登闻鼓院是前朝设置悬登闻鼓、许人鸣冤之用。
因是私服出行,我和齐羽从角门而入。明堂中,齐沐正与几名百姓交谈,他面容温和谦逊,并不以自己的身份而显出任何骄矜之色。
怕干扰到齐沐,我带着齐羽去后堂,然而一向懂事的齐羽却偏要立在屏风后偷看齐沐,任我在侧门怎么跺脚都不回头。
我无奈随他而去,自己进入后堂。须臾却听到一阵急乱的脚步声,齐羽跑到我身边,用手抚胸道:“差点就被父王发现了。”
我从尚宫手中接过帕子,一边为他揩拭额上汗水,一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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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王在谈正事,你又乱看什么?”
齐羽道:“母妃,我发现父王和坐诊的医官很像。”
作为父子,他俩都颇具幽默感,只是一个比较外显,一个更加收敛。
我忍笑表示愿闻其详,齐羽侃侃而谈:“父王和医官一样温和,说话细声细语,唯恐惊扰了对方。而刚刚的百姓,本来跟病者一般面容愁苦,及至跟父王说上三两句,眉头舒展了许多,倒好像父王有救人疾苦的法子。”
齐羽观察真仔细,我不免感慨,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如今齐沐,一腔公心,解民倒悬,他确实很像是医者。公仆与医者,或许本质是一样的。
正说着,门口闪过一道高大的身影,齐沐挽着袖子迈进了门槛。待他净好手,我忙递过干帕子。他擦着手微笑着问我太后、王后可好。
当着齐羽的面,我俩很是客气地一阵寒暄。
我让侍者摆好碗盏,桌上无非是花糕、菊花酒,还有太后送的几样时鲜。当侍者从后厨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齐沐眼中有了特别的神采:“世子妃刚刚做的?”
“汤是熬好的,卷面现煮很是方便。我还多带了些面饼,若是你想吃了,让他们煮给你吃。”
齐沐握着我的手:“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想抽回,他却不放,似乎他也注意到坐在一旁的齐羽正一声不吭地观察着我们,这才松开手。虚拳佯装咳嗽:“那个,今日是重阳,你们能来,实慰我心。”
齐羽眨眨眼一副了然大悟的样子,他已经在玉津园用过膳,本来不愿意吃,大约抵挡不住面条的香味,也要了一碗,小心翼翼吃着。
斜阳洒金,秋蝉长鸣,屋里很静,只有杯盏轻碰的脆响。齐沐先前要求齐羽食不言寝不语,如今自然也要带头做到。
我抬头见到他们父子几乎是同节奏的吃面动作,嘴角不由上扬。一起安安静静吃晚饭,普通人家最稀松平常的情景,在王家,却是极其难得。
拿齐沐来说,上一次他与东越王、王后、静嫔促膝团坐、心意相通的日子,又是几时。
待齐沐放下碗筷,齐羽也跟着放下,他知道父王有话要说。
“待会儿回宫,替我向王祖父、王祖母问好,说我办好事就会回。”
“是。”
“在宫中,要听你母妃、师傅、尚宫的话。”
“是。”
齐羽被院子里的登闻鼓吸引住了,让女官带他去观瞻。我与齐沐这才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嗔怪齐沐对齐羽严苛了些,毕竟对于齐羽这种早慧懂事的孩子,为人父母更多应该是给予他温暖的支持与纾解,因为他的神经本就时刻紧绷,何必再拿起一根鞭子在后面抽打。
听我如此说,齐沐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虽我不是很明白,但你说得有理。只是他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点压力都受不住,将来如何执掌帝枢。”
我望向不远处那小小的身影,喃喃道:“可你们在我眼里,就是丈夫和孩子,我只是觉得即便是身在王家,关起门来,也有权享受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
正说着话,从大门口冲进一个披头跣足的妇人,冲着登闻鼓而去。齐沐比我先反应过来,带人跑了出去。等我们来到院中,早有军校将妇人摁在了尘地上。
齐羽被女官护在怀中,虽然受到惊吓,但眼神中并不见害怕。
齐沐看了一眼齐羽,厉声问妇人:“你是何人,为何不登记便擅闯登闻鼓院?”
军校用藤鞭抵住妇人的下巴颏,迫使她抬头答话。她有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我却认得她。前些日子在城门口,跪在我面前的妇人便是她。
齐沐也认出她来,态度和缓不少:“本殿在涌金门见过你。后来也过问有司,说你领了盘缠,跟着幼子返乡了。”
察言观色的军校收回藤鞭,老妇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冲撞了小贵人,老婆子该死。求殿下、娘娘救救我儿子。前些日子,我儿脚溃烂了,等如今可以下地正想着今日回乡。哪知道来了几个军爷,抓走我儿子,说我儿子是乱党。我儿确实饿极抢过官府义仓,那是为了活命,殿下,你的赈灾十策中不是有一条既往不咎,如今怎的出尔反尔。”
在宫里,我就隐隐听闻,王后同王上置气便是因为锦衣卫满城抓人的事。如今灾情稍缓,正是纾民忧稳民心之际,东越王纵锦衣卫四处抓人,弄得人心难安,不光是把世子陷于言而无信之境,更是妥妥地动摇立国之本。
军校吼道:“好大胆子,竟敢忤逆殿下。”说着就要上前踢妇人。
齐沐沉声制止,让人扶起老妇,带去好生安置。
“放心,我会给你以及千万被灾之民一个交代。”齐沐说话的声音不大,疏朗的眉宇间掠过沉沉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