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受伤
    夏初浅踏进卧室时,窗帘紧闭,卧室的吸顶灯亮着。

    喜欢靠在墙角的少年,此刻,被拉扯到了床尾空旷的空间,他身下坐着的乳白色羊绒小地毯皱皱巴巴,新鲜血迹和绒毛黏糊在一起。

    衬衣在挣扎的过程中被扯开,他的身体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夏初浅面前——

    宛若一副歇斯底里的疯狂画作。

    白得透明的皮肤是纸张,大大小小的伤痕则是涂鸦印记。

    她局促地呆视他,胸口兀自难受:“小染……”

    真狠啊,秋许明!

    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毫不手软!

    门口站着两位穿黑衣的保镖,上前去搀扶秋末染,想把他扶到床上去休息。

    秋末染十分抗拒地推开他们,残留的疼痛牵扯他的鼻翼在不经意间颤动。

    夏初浅也被拒绝了。

    最后,是六十多岁的刘世培俯身,把秋末染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颤巍巍地架着秋末染送到床上。

    他心里有界限。

    刘世培是位于他安全地带的人。

    发现刘世培貌似没有送秋末染去医院的想法,夏初浅不解:“刘管家,不需要送小染去医院吗?”

    “我们有私人医生,已经联系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那就好。”

    有钱人的生活离夏初浅有点遥远,原来真的有电视剧里演得那种为坏蛋埋单的私人医生啊,也是,秋许明一定不想自己对亲儿子的暴行被太多人知道……

    秋许明藏得很好。

    好到连过往的诊断记录都没提到过。

    *

    等私人医生来的空档,夏初浅蹲下,把那块云朵般的羊绒小地毯铺平,挪到它该摆放的位置,用湿巾擦拭血渍。

    “夏医生,交给佣人做就好,不劳您脏手。”刘世培打断她,他手托后腰才直起了身子,显然刚才扶得很吃力,好在伤痕累累的小少爷乖乖躺下了。

    “嗯,好的。”夏初浅看着晕开的血污,湿巾确实擦不净,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吧。

    她站起来,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秋末染。

    他双眸紧闭,面色如纸,呼吸声轻一声重一声。

    一边的膝盖高高耸起肿得像馒头,嘴角和眼角都破皮,右眼的泪痣被血覆盖,变成一颗血滴。

    不忍再看,夏初浅撇开头。

    她指腹搓了搓下眼睑,那里隐隐潮湿。

    *

    秋末染的私人医生是位名叫钟渊的年轻男人,毕业于头部常春藤大学的脑神经外科专业,青年才俊,现在一边做私医,一边攻读博士学位。

    夏初浅和他打了个照面。

    钟渊衬衫西装裤皮鞋一丝不苟,身材高挑匀称,一看平时注重健身,戴副眼镜,眉眼冷漠锐利,一副天之骄子生人勿进的高冷样。

    他拎着医药箱走进卧室,夏初浅和刘世培便退了出来。

    走廊有穿堂风拂过耳畔,窗外繁茂的银杏叶比一个月前更添金秋韵味。

    夏初浅背靠窗台,郑重地直视刘世培的双眼:“刘管家,秋许明对秋末染实施家庭暴力,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之前的心理医生知道吗?”

    小姑娘很困恼,也很气愤。

    见过风浪的刘世培当然不会被夏初浅吓住。

    他抚平起褶的衬衫,自若答:“夏医生,一般医生在听到我说取消当日治疗,就自行离开了,只有你坚持要进来。秋先生也不是每次回来都动手……”

    说到这里,刘世培面露悲戚。

    “可是动手一次就足够在秋末染心里留下阴影了!”夏初浅握住拳头,不自觉音量扩大,“如果真想秋末染好起来,就停止这种恶劣的行为!”

    刘世培认同,但有些事他无能为力:“秋先生不太喜欢少爷。”

    夏初浅:“……”

    什么话啊?!

    夏初浅难以理解。

    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还不放弃地找心理医生给他看病,还雇佣管家保姆司机妥帖伺候着,还给他创造环境如此闲适优美的住所让他疗养?

    说喜欢那更扯淡了。

    稍稍静下心来,夏初浅想到,许多家庭中,父亲和儿子的相处模式很拧巴,父亲爱儿子,但揍儿子的行为也屡见不鲜,但前提得有个被揍的理由吧。

    夏初浅问:“秋末染做了什么错事吗?”

    叹口气,刘世培的答案尽显残忍:“少爷一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里有可能犯错?”

    “或许,秋先生气就气在秋末染闭门不出?不交流,不说话,迟迟没有好转?”

    刘世培也捉摸不透,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不知情,不敢妄加揣测。”

    *

    半小时后,钟渊出来了。

    给刘世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后,钟渊眼神轻飘飘地在夏初浅身上草草落脚,都没打算认下这张脸,因为过不了几天,就换新的治疗师了。

    夏初浅倒是认真记住了钟渊,悲观估计以后还会见面的,这个给阎王善后的冷面鬼。

    秋末染现在需要人来安抚他的情绪,想着,夏初浅给刘世培说了声,就推门进去了。

    深灰色绒布窗帘拉向两旁,屋内窗明敞亮。

    被笼在秋日阳光中的少年盘腿坐在床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浅米色衬衣暖洋洋。

    他脚踝和右手缠着白花花的绷带,走近些,镇痛药膏的气味扑鼻而来。

    许是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向对开门声敏感的他,彼时,竟没发觉房间里还有别人。

    直到夏初浅走近,他才恍然警觉。

    “小染,是我。”夏初浅在床边坐下,嘴角微扬,神色和语气都不带一点点攻击性。

    少年嘴角和眼角上了药,小脸挂彩,竟比平时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起来生动。

    夏初浅难掩心疼:“你还好吗?”

    秋末染无声眨眼:“……”

    “很疼吧?”

    “……”

    两人对视几秒。

    秋末染眸子一动不动地落在夏初浅脸上,突然,他抬起手臂,手伸过来……

    夏初浅下意识地后缩脖子,闭眼躲开。

    说不忌惮是假的。

    如若按安雅的“小魔王”的传言,秋末染把秋许明给他的伤害泄愤到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完全有可能,抡她一拳都算她轻伤。

    但预想中的攻击没有到来。

    相反,下眼睑被人轻柔地划擦……

    夏初浅呆愣,睁开双眼。

    面前,少年只是用没受伤的左手手指蹭她的眼下。

    蹭了几下越擦越脏,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有灰尘,停手,下唇微微撅起,显得有些泄气。

    他把新衬衣当纸巾抹,抹得还算干净了,再擦擦她的眼。

    他没有恶意。

    甚至单纯得像个小孩。

    夏初浅想起,她前面擦小地毯上的血后揉了眼睛,可能沾到脏东西了……

    “小染,谢谢你!”夏初浅又惊又喜。

    这是不是说明,她走近了他的安全地带?

    “我呢,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小染的这份好意,我怎么能不还给你?”这是一个试探他的良好契机,她自然不会放过,她对他轻轻摇摆自己干洁的手掌,“小染,你的脸也脏了,我帮你擦擦吧?”

    他眨眨眼,不晓得听没听懂。

    她尝试着缓缓靠近他的脸颊。

    一寸一寸。

    近在咫尺。

    直到她的手掌即将贴在他的肌肤上时……

    他嗖地偏头避开。

    夏初浅讪讪然:“……”

    好吧,她还在他的安全线外徘徊。

    双标的小孩,只许他摸,不许她摸!

    秋末染感受不到夏初浅的怨气,他惯性环抱起自己,下巴抵上双膝盯着她看。

    他第一次跟她对视这么久。

    平时他要么对她视而不见,要么扫她两眼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闭关锁眼。

    明如清泉的双眸还带一丝显而易见的疑惑,似乎在疑问她怎么没被吓走。

    “好啦,今天的治疗还可以进行吗?”见少年点点头,夏初浅翻开他的绘图本,她终于有底气碰他的本子了,“小染,你为什么画迷宫呀?”

    她发自心底好奇。

    自闭症体系很复杂,智力水平的高低因人而异。

    有些很不幸成为了“低能儿”,生活无法自理,连最基础的吃喝拉撒都做不到;有些无限接近于普通人,偶尔暴露出缺陷;还有极个别的,在某些领域具有天下无双的天赋,让人叹为观止到仿佛目睹天神下凡。

    这些特殊才能中,比较常见于机械记忆、工程、数学、科学、美术领域。

    夏初浅看秋末染画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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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一个月了。

    她不好定义他这算不算某种过人之处?

    算的话,又算在哪个领域?

    秋末染不作答,他拿过绘图本,翻到空白一页,手捏铅笔,唰唰地勾勾画画。

    夏初浅凑上前观察。

    病情记录提及了秋末染画迷宫这件事。

    有前辈推测迷宫图是他内心的写照,越复杂,即象征着他陷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越深。

    他今天画的和平时的看不出什么差别,夏初浅还以为他们今天的关系拉近了些,他能从自己的世界稍稍抽离一些些,呈现的笔触会简洁一点。

    想着,她目光落向他的脸。

    日光偏斜,更钟爱少年的那一边。

    他周身镀上淡金色,作图的左手被秋阳亲吻,神色清明,丝毫看不出方才被父亲痛揍过。

    夏初浅觉得秋末染不悲不伤真的很神奇,转瞬,她意识到他的平静或许来源于“习惯了”。

    心头蓦然分外沉重,夹杂密密匝匝的疼,夏初浅的手放在左心房上面的衣服布料打圈。

    她还是太嫩了。

    太有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对心理治疗师来说是好事,更是“自虐行为”。

    “小染,你的图画本能让我拍个照吗?”她柔声问,想治疗结束详细研究一下。

    他给了她这一个月来第一次正向的回应。

    从迷宫图中抽出视线,他抬眸,清清亮亮的眼睛与她对视,修长的手指轻轻往前推,点了点头。

    ——好。

    *

    夏初浅回到家时,已接近七点。

    哄闹的街边多了出夜摊的小商贩,人声更为嘈杂。

    老旧的水泥地裂缝遍布,汪着店家倒出来的污水,还有炸物小吃的油渍蘸料渗入其中,深一块,浅一块。

    店铺招牌在日复一日的日晒下褪了色,有几家的店名还掉了几笔笔画。

    热闹又略显腌臜的市井烟火气。

    “我回来了。”夏初浅挎着帆布包,掀开门帘进入店内,跟柜台前正在修理指甲的李小萍打招呼。

    “浅浅回来了。”李小萍闻声抬头,第一反应便是用眼睛去读店门口的木质挂钟。

    动作迅速且隐晦。

    但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数年,夏初浅对李小萍了解得透彻。

    她用唠嗑般闲适的语气解释:“李阿姨,今天领导给我安排了新工作。前期需要准备的东西有好多好多,要不是肚子饿了,我差点忘记下班了。”

    撒了个小谎。

    其实是秋末染受伤导致她回来晚了。

    李小萍眸色中闪过一瞬的怀疑,又用笑容掩饰过去。

    边捏着磨甲棒左搓搓右磨磨,李小萍边嘱咐:“浅浅,菜我买好了,你看着随便炒两个菜吧,我在下面看店。”

    “嗯,好的。”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是李小萍的花店“香花坊”和仓库,二楼是起居室。

    夏初浅入住后,李小萍隔出客厅的一部分空间给她当卧室用。

    花店是李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李小萍开店十几年,有口皆碑,附近的几家小酒店每逢节日婚庆便来大量订花。

    有稳定的客源,日子算不上丰衣足食,也没有过得捉襟见肘紧巴巴。

    夏初浅先回卧室换了衣服,然后来到厨房洗菜炒菜,炒好菜,将菜分了三份。

    其中一份米饭打底,上盖热气腾腾的喷香浇头,夏初浅端着碗筷送去一楼:“李阿姨,吃饭了。”

    “哎呦,香的嘞!”李小萍嗅嗅,笑呵呵接过碗来,“我们浅浅真贤惠,谁以后娶了你啊,当真有福气!”

    自懂事以后,每每听到这句话夏初浅心头都反射性地震颤。

    她面上波澜不惊:“哪里的话!味道比起李阿姨做的,还差得远呢。”

    李小萍拉了几句家常,催夏初浅赶快上楼吃饭,饭别冷了,她翘着二郎腿,单手捧碗,打开肥皂剧下饭。

    夏初浅迈步往上走。

    这时,李小萍状似无意地低声说:“以后早点回家,现在都电脑办公,没必要非守在单位。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回晚了我们也担心。”

    她眼睛盯着手机屏幕,说完还扒拉了口菜,似乎刚才的话不是对夏初浅说的,而是在自言自语吐槽剧情。

    “嗯。”

    应了声,夏初浅快步跑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