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迷宫先放一边,今天的任务要正式开始了。”夏初浅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将两侧的绒布窗帘拉到底。
暗色迅速被挤走,光亮溢室。
半眯眸子的少年披上了一件薄薄的日光轻纱,虽心存不舍,他还是乖巧地放下绘画本,盘腿坐好。
夏初浅折回来,从帆布包里掏出两盒卡片。
这是心理治疗专用的“情绪脸谱纸牌”,两幅纸牌相同。
每张纸牌印有一个表情,或吃惊、或喜悦、或悲伤、或愤怒,总共52种情绪,涵盖得十分全面。
对于常人来说,识别图片上人物的表情轻而易举,几岁的小孩都做得到,但是自病症是神经系统出现障碍,影响了大脑在社交互动和沟通技巧领域的正常发育,表征之一便是对他人的情绪感知迟钝。
据这一个月的观察,秋末染感受得到别人的善意和恶意,但人类更细致细腻的一些情绪夏初浅不晓得他是否有所体会。
太多自闭症患者因为没有“眼力见”,在学校、在工作中被讨厌,她不想他被视为异类。
学会“察言观色”是合群的基础,表情是情绪的投影仪,如果他不会看人脸色,她必须教会他。
“锵锵——”夏初浅启封一盒纸牌,从左至右把花花绿绿的牌在床上罗列成一排。
她扬起脸庞,笑容灿若阳光:“小染,我们今天玩点不一样的。我来提问,你来猜猜看,哪个人的脸上是这种表情,好吗?”
秋末染探头瞅卡片:“……”
思忖一下,夏初浅从中挑出三张。
她把指令描述得更具体:“现在,我手里有三张卡片,这三张卡片上的人物表达了不同的情绪。那么请问小染,这三张中,哪一个表情才是真正开心的笑?”
一张微笑,一张苦笑,一张讥笑。
三个脸谱的唇都漾起轻微且相似的弧度。
成长过程中无师自通的常识:读懂他人的表情需要配合其他五官去看面部整体,但少年……
显然被难住了。
他澄亮的眸子好似雨刮器在三张卡牌上胡乱地来回扫荡,目光聚焦在脸谱的下半部分。
不难看出,他一直在盯着嘴唇看。
渐渐,他眼神遁入空茫。
“停!”夏初浅打一个响指,及时把秋末染从怀疑人生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少年眸光回暖,眨眨眼肃清脑中的乱麻。
他膝盖打弯抱起自己,下巴抵在两膝之间的凹槽,打蔫的眼帘诉说沮丧。
瞧把孩子打击的……
夏初浅暗暗责怪自己拔苗助长了。
留下“微笑”,她把其他两张卡丢回卡牌堆,再捡一张“愤怒”和一张“难过”出来。
她开折扇一样散开三张牌:“刚刚不算哦,游戏现在才开始!这三张里面,哪张是真正的开心呢?”
她凝视他的眼神里充满鼓励。
秋末染屏息凝神,眉头微微皱起,食指在三张卡片之间犹豫不决地反复穿梭,最终停在了“微笑”上。
一抹浅笑同步在夏初浅脸上浮现。
他想求证对错,便小心翼翼地抬眸与她对视。
光斑栖息在彩色卡牌上折射出多彩炫色,她向阳而坐,白净的脸庞被光清洗得远山如黛。
那满意的微笑,和卡牌上的表情重合。
秋末染:“……?”
下一秒,他手指右滑,更改了答案。
指尖逗留在代表“难过”的那一张牌上,他看着她晴朗的表情瞬间飘乌云。
秋末染:“……!”
“不对哦,小染,这个是‘难过’。”到底是没什么实操经验的年轻菜鸟,刚燃起的期望小火苗熄灭了,夏初浅心态有点失衡,硬拉起的笑容显得苦涩。
她捏着卡片的右手收紧,指甲盖透出鱼肚白,左手在脸模面部比比划划,耐心指教:“小染你看,这个人她的嘴角下垂,眼角也微微下垂。我拿远一点你观察一下她的整张脸,她是不是看起来都快哭了?”
卡片在她的脸旁边,她呈现出同款表情。
少年若有所思的目光胶在她脸上,薄唇微张。
似乎不愿惹她哭鼻子,他拉住她的衣摆轻轻地拽,在她看过来时挑起唇角。
明明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纯脸,竟送了她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微笑”,莫名挑衅。
夏初浅滞愣:“……你笑什么呢?”
不好好听话,还嘲笑她!
她粉唇抿紧,蹙起的眉头下面是一双迷惑不解的杏眼,瞳仁里隐隐有火光窜动。
秋末染默默撤回手:“……”
这下,“愤怒”这张卡他也集齐了。
*
接下来的一小时,夏初浅细致入微地给秋末染挨个分析那52张表情卡片,教他一一识别。
光静态的不够,她还用自己的脸当动态道具。
少年的接受能力比她预想的高。
他方才都分不清“微笑”和“难过”呢,她还以为他的脑袋瓜真的是块没感情的石头。
“小染,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夏初浅再次找出“微笑”、“讥笑”和“苦笑”三张牌,检验秋末染的学习成果。
她晃一晃手中的卡片:“请问小染同学,这三张卡片,哪一张才是真正开心的笑呢?”
她眸光灼灼,看起来比他还紧张。
少年伸出修长的食指在三者间打转,他眉毛微压眼皮,显出些微的迷惘之色。
脑中自动播放夏初浅传授给他的要领:“小染,看表情不能只看某个五官,要整体统一看。实在看不出,你就就想一想我的脸是怎么做那个表情的……”
黑眸一瞬亮如星子,他自信地在中间那张卡上落下指尖,还点了两下。
“小染……”夏初浅放下举着的卡牌,神情严肃。
少年读懂她脸上的情绪,莫名,心口沉甸。
就在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答错了之时,一声欢欣雀跃的欢呼响彻他的耳际:“答对啦!小染你太棒了!”
风铃般脆生生的笑接踵而来,十年来,这间屋子第一次听到如此快乐真挚的声音。
不是沙包大的拳头落在肉体凡胎上的闷响。
不是各怀心事的治疗师客套又拘谨的问话。
他也是啊。
第一次听。
屋内太过空旷,夏初浅大分贝笑声的余音久久旋绕,她赶紧捂住嘴巴,难为情地盯着秋末染看。
她好像笑得太大声了,少年面无表情,没有应激反应,万幸,没被她吓到……
清了清嗓子,夏初浅收拢兴奋的心情,温柔可靠的知心小姐姐的人设不能倒。
她放下卡牌,举起双手,掌心面对秋末染,眉目缱绻温柔友善的笑意:“耶!击掌!”
这是增进互动的一次契机。
秋末染没有配合:“……”
他盘腿坐着,两手撑在身侧,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最后视线穿过她的手掌落在她笑盈盈的脸。
夏初浅双手在虚空中握拳,放了下来。
没什么尴尬的,她语调轻柔地解释:“这是庆祝好消息、好结果的一种常见的方式。小染,下次有人对你做这个的动作,你可以试着用你的手掌去拍打对方的手掌,喜悦会传递。”
“当然你不愿意也没关系,你不喜欢触碰别人、不喜欢别人触碰你,那你隔空比一个大拇指,别人也能懂,不会觉得被泼冷水,不会对你另眼相待。”
少年垂头,沉吟不语。
“我刚才假装严肃,是跟你开玩笑的。以后如果有人做了和我相似的事情,你先不要急着难过,事后明白了也不要急着生气,想着你怎么能骗我呢!玩笑,是大家日常生活中经常会有的互动,有恶意的,有善意的,以后我教你怎么分辨,我刚才那种就是善意的。”
少年接收了许多信息,比平时更安静。
“我们再玩一个游戏。”夏初浅打开另一盒情绪脸谱纸牌,将两盒牌打乱混合,“玩‘情绪宾果对对碰’,相同的情绪凑一对,谁先配完对谁就赢。”
趁热打铁,一鼓作气。
夏初浅介绍完规则,问:“小染,你听懂了吗?”
秋末染抬起清澈的眸子,默然颔首。
在52种表情里寻找出相同的一对儿,对当下的秋末染来说并非易事,不想挫他的积极性,所以,夏初浅不是放水了,她是“放海”了。
她慢悠悠地在一堆卡牌里摸索,打量着秋末染。
少年每每手指捻起一张,都要抬头看向她,他并不是在用目光寻求她的帮助。
他眼神在她脸上一寸寸精细描摹,似乎把她的脸作为了回忆什么的引子……
……不好说到底是谁在观察谁。
玩着玩着,许是累了,少年眼神偶尔不聚焦。
*
游戏进行到一半,有人叩门。
“少爷,吃药了。”刘世培端一个青花瓷纹托盘进来,钟渊手拎医疗箱跟在其后。
盘面放一个小药盒,一杯温开水、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花茶和几样小点心。
秋末染每天需要服用营养品和抗癫痫的药物,他常年不出门不晒太阳,只能通过药补来加强体质。
今日刘世培端来的药盒里多了几粒消炎药,他接过药和温水,乖乖服下。
他身上的伤还处于炎症期,耽误不得。
钟渊打开医疗箱前,冷冷地掀起眼皮睨夏初浅一眼。
夏初浅知趣地往门口退:“小染、刘管家、钟医生,我去一趟洗手间,等下再进来。”
刘世培也随后出了房间,面容和善:“我也出去,换药有钟医生就够了。夏医生,我给您沏了玫瑰花茶,您等会儿趁热喝,配上点心一起吃。”
“嗯,太谢谢您了。”
刘世培下楼去了,夏初浅在走廊上静候。
乌云不知何时占领了天际,黑压压的厚云中藏着闷雷,一道闪电霹雳烁亮,暴雨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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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雨水噼噼啪啪地敲打窗户,夏初浅向楼下望去。
正下方是一铺方形花园,面积不大,略显残败的红衰翠减被大雨冲刷得愈加凋零,几个佣人忽然带着塑料棚冲过去,罩住了整个小花园。
李小萍开花店的,夏初浅从小耳闻目染识得一些花类,那小花园里没有特别名贵的品种,没有风雨碰不得的娇骨朵,主人这般呵护,想必很爱惜了。
秋许明真是个迷啊。
她收回视线,转身,不经意看向楼梯口。
一楼和二楼她都来过了,三楼从未踏足,虽然好奇,但她是个懂规矩的女孩,不会上去的。
片时,钟渊出来,看见夏初浅便直直向她走来。
“夏小姐。”
短短三个字,口气不善。
果然,不等夏初浅回应,钟渊指责的话冷得像雨夹雪:“我没想到你居然不专业到连病人身体不适都发现不了。”
“身体不适?”稍有愣神,夏初浅听明白了钟渊的话中所指,讶然道,“小染身体不舒服吗?是昨天的伤恶化了吗?他现在怎么样了?没事吧?”
冷笑声被一记惊雷掩盖,钟渊唇畔的弧度凉得刺眼。
他镜片下的凤眼凌厉异常:“足足一个半钟头的时间,都不足以让你发现末染痛到快昏厥了,夏小姐,你现在的关心不显得很弱智可笑吗?”
担忧让夏初浅自动过滤了钟渊的嘲讽。
她只听得见:秋末染那一个半小时都在忍痛配合她,而她竟毫无察觉!
“不是啊,我……”夏初浅头脑发蒙,无措地辩驳,“我跟他沟通好了,不舒服了随时告诉我,休息也好,喊医生来也好,我都没问题的。耽误的时间我给他补上就好,他为什么……他没表现出来一点点啊!我……”
“他很能忍痛不代表他不痛,你就这点观察能力别给母校抹黑了。”钟渊嘴下毫不留情,“夏小姐,你要离职就尽快离职,别等到发现自己一无可取的时候再走,你只会比那些临阵逃脱的治疗师更可恶。”
“……”自知疏忽,夏初浅哑口无言。
三次被叫“夏小姐”,不是钟渊礼貌客气,也不是她夏初浅身份尊贵,是她在比她专业、比她有经验的前辈面前还配不上“医生”这个身份。
雷电捎带疾风暴雨,女孩的脸色被黑云压得深沉。
一道银蛇划破云翳,转瞬即逝的灼白亮光,衬得她杏眼圆瞪的脸庞有一种砺山带河的倔强。
多说无用,夏初浅拧开门把手:“我进去看看。”
钟渊不带温度的提醒在身后响起:“末染吃了药已经睡着了,麻烦夏小姐不要吵醒他。”
屋内,窗帘拉上了,一盏融暖的睡眠台灯醒着。
少年斯斯文文平躺在被窝,被子盖到他的胸口,一呼一吸间柔软的碎发微摆,浸濡在暖黄色灯光之中的五官尽显安谧,全然看不出他差点痛昏。
部分自闭症患者对感官输入的反应不足,例如对疼痛不比正常人敏感。
但这不能当做宽慰自己的借口,没发现就是没发现,正如钟渊所说,能忍痛不代表不痛,她怎么就忽视了他昨天才被家暴过今天身体能好受吗?
床头的托盘里,他的那一杯温水见了底,她的那杯玫瑰花茶纹丝未动。
刘世培端来了八块小点心,现在剩了六块。
他留给她的。
如此场景,夏初浅一腔自责叫嚣着无从倾泻,沸反盈天的,还有对这个男孩子无边的疼惜。
秋末染左手还捏一张“情绪脸谱纸牌”,脸模漾起眉眼弯弯的甜笑。
夏初浅规整好床铺上零散的卡牌,最后,想轻手轻脚地去抽秋末染手里的那张,斟酌一下,还是算了,只给他一个人用的,留在这里也不碍事,就让他安稳睡吧。
倏尔,滚滚惊雷轰隆作响。
熟睡中的少年变得有些不安分。
他脸颊蹭着枕头来回转,紧攥被子的手暴起根根分明的青筋,似乎正陷于一个可怕的梦。
“小染?”
夏初浅立马凑上前去,推推秋末染的胳膊试图叫醒他:“你做噩梦了吗?醒醒!”
他没有醒过来,痛苦浮上眉梢,口中无声地喃喃有词。
她通过他的口型判断出了:不要。
不要什么?
什么不要?
“小染,醒一醒啊!”夏初浅再次去摇晃秋末染的手臂,这次力度大了一些。
然而,少年冷不防地狠狠捏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翠竹般的手指此刻化身为捕兽夹,力道之大,仿佛要生生咬断她的骨头!
指甲嵌进她细嫩的皮肤,剧痛呼啸而来,她的血细细密密地渗进他的指甲缝!
“……啊!”
夏初浅吃痛惊呼,死活挣不开。
少年迷失于梦魇一般,豆大的汗珠顺着两鬓落于枕头,鸦羽似的长睫毛缓缓上扬……
一双阴鸷空冷的眸子。
死灰槁木般与她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