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渐行渐远,变成了一个触不到的黑点。
夏初浅拉开后排车门,钟渊怫然的口气响起:“副驾,我不是你的司机。”
她垂头丧气坐进副驾驶位。
“不知该说你勇气可嘉还是没脑子。”钟渊发动引擎,边打方向盘边嗤笑,问,“住哪儿?”
夏初浅不计较钟渊的揶揄,回道:“麻烦钟医生送我到阳安公园公交站,谢谢。”
宾利驶离地下停车场,融于霓虹交织的茫茫夜色,夜风吹皱衰期残败的花枝,枯瓣零碎满地。
她思绪慢慢沉淀下来,问起了正事:“钟医生,请问你要对我说什么?”
“我做末染的私人医生四年,在此之前他由我叔叔负责。我对他算不上特别了解,这一点,我相信刘管家都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末染。”
“嗯,这就是自闭症又称孤独症的原因。不管有心无心,他们都很难被理解,也很难亲近。”
钟渊终于对夏初浅的话表露出认同,他继续说:“成年人做任何一件事都有目的。我不知道夏小姐你不畏危险、大胆坚持的原因是什么,我不感兴趣,就我自己来说,对秋末染的探索欲远大于其他一切好处。”
“探索欲?”夏初浅不解其意。
“你应该发现了,末染他非常聪明。”见夏初浅点头,钟渊把视线转回畅通无阻的高速路,“我见过很多高智商的人,但都没有末染有趣,我很好奇他的上限在哪,这就是我能做他四年私医的理由。我测试过他,他的极限似乎是无限的,我同时发现,他一旦高度集中注意力就容易引发癫痫。”
夏初浅耳膜像被扎了一针,脑中的片段碎片由此拼凑成了完整的逻辑链。
她从没把癫痫和注意力聚焦联系到一块儿。
癫痫本就是自闭症常见的并发症之一,神经系统协调性降低,增加了部分大脑神经发生异常放电的风险,表现出癫痫病症,说发病就发病。
那么,那个少年……
喉头涌出酸涩滋味,夏初浅垂下眼帘,左手扣着右手指甲,轻声问:“小染他……自己知道吗?”
钟渊面露不爽:“夏小姐,好问题。”
他忍不住呛:“他当然知道,他只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但并不是个傻子。”
内心最柔软一角似被轻拢慢捻,夏初浅低头不语,刮擦自己的指甲边缘,她的也剪得很短。
“夏小姐。”钟渊接着说,“自闭症特殊就特殊在难以被教化。人类社会为了巩固统治和和平发展,制订了许多教条和约束,把人都打造成相似的模板,遵从相似的逻辑,在相似的年纪做相似的事情。”
“如果有人跳出条条框框,就显得另类了,被贴上‘坏’或‘傻’的标签。我不认可这套世俗逻辑,但不可否认,这是主流观念,它能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
“现在你有机会摘掉末染身上的负面标签,让他去做普通人。老实说,我真不知道秋先生在哪里找到你们这一帮不作为的心理医生,真好笑,你们做别人情绪的避风港,心理素质却一个比一个差。”
钟渊的讽刺不加遮掩,语调一转:“你是不是个例外我还不能断定,但至少目前来说,你,还算有点可取之处,你也许还能让我好奇的事变得更加有趣。”
禁欲系研究狂魔,唯一的欲望就是搞事业。
夏初浅在内心给钟渊赋予人设,她牵唇笑笑:“谢谢。钟医生今天比较……随和。”
当然,“君”命难为。
闲聊间,宾利即将抵达阳安公园公交站台,夏初浅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或许有点多管闲事,但她还是开口问:“钟医生在那家医院工作吗?”
“是。”
“小染住院的消息是不是封锁比较好?秋先生貌似有自己的顾虑,不愿把小染公之于众。”
“不需要你担心,不可能有消息透出。”
看钟渊胸有成竹,夏初浅多问了一嘴:“这么肯定?钟医生已经打点好了?”
“医院我家的。”
夏初浅哑然,哦,又一位公子哥。
*
回到家,李小萍攥住夏初浅的手问东问西,最后,夏初浅用“在图书馆准备论文结果学入迷了,忘了看时间”来搪塞,李小萍将信将疑,没多说什么。
洗完澡,夏初浅躺床上,看到刘世培发来消息,对她今日舍身挡拳的行为以表感激。
年龄不饶人,刘世培眼睛有点昏花,指关节也不甚灵活,通常简短的回复打字,长一些的发语音。
此刻大段文字铺于纸上,心意在字里行间尽显。
夏初浅回复不客气,又关心了秋末染的身体状况,得知他乖乖吃饭吃药,还吊完了晚上份的吊瓶,甜甜笑意蕴藏在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她发语音问:“刘管家,小染有再开口说话吗?”
很快,一个1秒的语音过来:“有。”
透亮温和的嗓音,在电波信号的传播下音色和音质稍变,生出几分醉人磁性。
是秋末染在回答她。
笑容愈酿愈浓,夏初浅一个翻身趴在床上,两只脚丫情不自禁翘起,欢悦交叉。
她点开那1秒的语音听了好几遍,想了想,问道:“小染,你知道自己太专注会癫痫吗?”
少年如实回答:“知道。”
夏初浅半握拳托着脸颊。
说不感动是假的,她本想数落他但出口的语气满是疼惜:“那你还乱来!还帮我凭记忆还原论文,万一癫痫又发作了怎么办?多难受啊……”
十几秒的语音发来:“不,难受,睡,一觉,就好。浅浅,比较重,要。”
梆硬的语调和古怪的断句方式,却引得夏初浅满心欢喜,看来语言障碍是他的难关了。
夏初浅突发奇想,没过脑子便问:“小染,你喜欢喝鸡汤吗?”
她很快收到少年说的“喜欢”。
不自觉又聊了两句,两人互道晚安。
入睡前,夏初浅无意识把聊天记录往前拉到那条1秒的语音,然后往下一条条温习。
听着听着,她才诧然自己想给秋末染煲鸡汤喝的想法。
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这个念头都是逾矩的,包括此刻,她和他在治疗时间之外的私联也不合规定,治疗师应尽量避免和来访者建立私人关系。
赶紧放下手机,裹好被子,她双目紧闭。
她最近可能被感动和成就感冲昏头脑了。
*
夏初浅最近两天的治疗都在医院进行,这间医院虽然是远离市区的僻静之地,但比秋家近一些,她不用公交转大巴,节省了一些时间。
说来惭愧,那晚她提了一嘴“鸡汤”,本意想熬滋补鸡汤给秋末染补补身子,又觉得不妥便作罢,结果,似乎被刘世培解读成了她夏初浅馋鸡汤了。
刘世培这两天都让王妈煲鸡汤。
昨天是红枣桂圆乌鸡汤,今天是鲍鱼松茸参鸡汤,听说明天是虫草花当归土鸡汤,由方朋在饭点开车送来,留一份放病房冰箱,下午茶时间让护士去长廊另一头的小厨房热一下端来给夏初浅喝。
夏初浅盛情难却,喝得羞愧难当。
不得不说,王妈的手艺出神入化,幸好她没有煮鸡汤带过来,简直在大厨面前班门弄斧。
她收到了钟渊整理好的注意事项清单,钟渊还提议带秋末染去医院顶楼散散步。
喝完满满一大碗真材实料的鲍鱼松茸参鸡汤,夏初浅实在不好意思,去吧台把骨瓷碗洗了。
“小染,走啦!”夏初浅把浅杏色厚卫衣递给秋末染,再拿上自己的黑色短外套,朝刘世培笑盈盈挥手,“刘管家,我带小染去顶层天台,五点前回来。”
秋末染把宽宽大大的卫衣套在病号服外,头发压乱了,妨碍他看浅浅,他随意抓了抓。
他平日的穿着贴近“日系风”,简单宽松的基础款叠搭而成,清新的素色系,浅色居多,此时,他略显凌乱的发型更是再堆叠一层慵懒松弛感。
刘世培目随两个孩子移动,像长辈对着出游小辈那般叮嘱:“穿厚点,注意安全。”
*
顶楼四周环绕三米高的铁丝网,当初原本设计为“空中花园”,但各方面考量后,计划流产了,打下的基底还在,不用担心环境不好或是不安全。
医院有一栋半室内半露天的疗养园,虽然清心去燥,但常年有病人在此歇息。
秋末染尚不到能接触陌生人的程度,夏初浅和钟渊综合考量,还是带他去顶楼比较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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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视野开阔,天高地远,远离凡尘俗世,仿佛伸手够一够就接近天堂。
可是,秋末染出现了应激反应。
当门推开的那一刻,高空中凌厉的风是手举火把的异教徒,乌泱泱嘶吼着攻破他的池城。
风划过他脸颊竟像刀刀凌迟。
过于广阔的世界挤满他的眼球,他小小的内心天地仿佛毫无节制注水的气球快要爆裂。
“砰——”
夏初浅及时关上天台门。
“小染,你还好吗?来,跟着我,做深呼吸。”她扶住秋末染的双臂,让他靠墙借力,吸气吐气平复情绪。
自那天他主动让她摸摸头之后,他不再躲避她的触碰。
看着秋末染一瞬苍白的脸,夏初浅忽然于心不忍,质疑自己会不会急于求成了。
她抚顺他的呼吸,上抬水晶皮般的眼皮,心疼道:“要不……我们今天回去吧?等以后再说。”
少年垂眸细读她的表情,她看起来有点失望,他轻咬下唇:“浅浅,想,去?”
夏初浅握住秋末染胳膊的手稍稍用力,眼里释放真诚的光:“小染,我想和你一起去。”
“那,去。”
清湛的声音被门后的猎猎秋风吹散。
秋末染的碎发狂恣飞扬,他望着他打开的门做心理建设,吞口水压制惶悸。
夏初浅拽拽他的卫衣衣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道具,笑容透出灵巧劲儿:“我们慢慢来,一口吃不了胖子。”
她示意他俯身低头,不然她够不到。
少年懵懂照做,眼前被她轻柔地蒙上一条黑色遮光条。
视力从五感中下线,感知世界最直观的媒介被切断,大脑的警报系统偃旗息鼓,秋末染脑中的画面霍然净化成了一片令他安心的空茫。
他从不怕黑,怕遗弃和入侵。
大风此刻不再是手执利剑的刽子手,幻化成了羽毛笔,在他肌肤写下温情脉脉的诗篇。
“小染,好一些了吗?”夏初浅观察到秋末染的身子回到了放松状态,看他点点头,她握住他的小臂,给他带路,“我们今天先盲人摸象……脚下有台阶,小心哦。”
他听话地抬脚跨越门槛。
把所有的信任交付于她。
夏初浅搀着秋末染在天台逛了一圈,他双臂伸在胸前,触摸他遇到的一切。
人类指腹的触觉最灵敏,太多陌生的触感让他皮肤表面的大量触点激活,电流信号随神经纤维到达大脑,他感受到冰冷物体带给他的新鲜感。
少年渐渐脚步轻快,黑布条下的薄唇依旧没有笑意,但呈现非常自然松弛的形态。
夏初浅悄悄松开手,走在秋末染旁边提醒他障碍物。
她全部注意力都落他身上了,没留意自己脚下有个凸起的管道口。
脚下一绊,她跪趴在地上!
“哎呀!”
她小声叫了一声,心想还好穿得厚,磕不破膝盖。
跪地上拍拍手上的灰,她正准备起来……
一双修长的手臂倏地从身后环住她的腰。
搂得很紧。
清冽的气息伴秋风萦绕她鼻腔,她侧脸捕捉到他鬓角的发不经意蹭过来的酥麻。
不等她缓冲一下,少年将她拦腰抱起!
……啊!
……啊啊啊!
她在他怀中身体直立,双脚离地一大截,怎么费力绷脚尖都够不到地!
“浅浅,摔,倒了。”
少年“瞎”视前方,光明磊落又有些茫然。
血液一股脑冲上脑袋,夏初浅脸色涨红,耳尖娇红欲滴,她挣扎大叫:“啊!放我下来!”
秋末染点点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下巴在轻蹭夏初浅敏感的头皮,他慢慢松手,怕她又摔着。
夏初浅则被刺激得冒鸡皮疙瘩!
她不由地锤他的手背,头顶冒火地喊:“快点!再不松手我要生气了!”
秋末染一滞:“……”
手臂猛地收紧,夏初浅刚碰到地面的脚尖又高高拔起。
少年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
他裹着委屈的嗓音滑过她耳廓,附带温热气息:“浅浅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