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需要经历多少次灵魂层面的死亡,才会变成怨气缠身、丧失所有人性的厉鬼?
答案是个未知数。
冯筱迁十八岁这一年,高考结束后,她在父母的威逼之下,被迫跟着邻村的刘大姐去古堃打工。
进的是个藏在城中村的工坊,每天叠纸盒,叠一个能赚两毛工钱。三餐都吃三元一个的盒饭,晚上要在公共厕所里洗澡。
睡觉是在复合板隔出来的房间里面,三十几度的天,只有一个小风扇。她睡在双层铺的上层,一坐起来头就会“嘭”地撞上天花板。
走出房门迎面就是其他厂的工人,夏天热得不行,男的全部打赤膊,连背心都不穿。有几个看到冯筱迁这种年轻女孩,还会笑眯眯说一些口音浓重的脏话,问她想不想多赚点钱买衣服零食。
冯筱迁只过了六天就受不了,打电话回家,母亲一开始还笑嘻嘻地劝她坚持坚持,一听她说什么都不肯继续留在古堃,立刻就恼火了。
“才去了没两天就要回来,车费都凑不到!”
“别人可以,你怎么就不行?”
“这就叫先苦后甜,我们年轻的时候出去打工,还跟人挤大通铺呢。你好好干自己的活就行了,不要想太多!”
电话“啪”一下被挂断了。
冯筱迁难以置信地握着通讯器,直到脸上的泪痕完全变冷。
家里已经穷到没有她打工赚的三瓜两枣就揭不开锅了吗?那当然不是。
刘大姐的丈夫因为酒后纵火被捕,突发急病死在了拘留室,儿女都还小,只能靠她一人赚钱养家。
冯筱迁的父亲是供电所职工,母亲是伍港人民医院的护士。两人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作为他们的独生女,冯筱迁根本不需要小小年纪就去吃苦讨生活。
第七天的凌晨三点,她下楼上厕所,黑灯瞎火的,被一个流浪汉扑倒在垃圾堆边。
万幸的是,刘大姐也刚好下来,立刻抓起楼道里的废弃铁水管,一边大骂,一边上手暴打,终于把那个男人给赶跑了。
冯筱迁吓得彻底崩溃,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打给了魏笑纤。电话还没接通,人已经哭得说不清楚话了。
魏笑纤当即就从南街打车到那个城中村来接她。
而冯筱迁的父母听说她离开了那里,又着急忙慌地打电话找她,夫妻俩轮流骂了一顿之后,要求冯筱迁立刻回家。
“这是家,不是旅馆。你一放假就每天睡到中午,吃完饭就坐着玩终端,一个女孩子家邋邋遢遢的,都长一身肥肉了,还不爱打扮,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餐桌上每天都会出现同样的念叨,冯筱迁以前还会辩驳两句,或者嬉皮笑脸说自己不嫁。
从古堃回来后,她学会了沉默。
短短一个星期,那些凉透的菜和没熟透的饭,还有那个又脏又臭的流浪汉,让冯筱迁瘦了整整七斤,正巧是她出生时的重量。同时也让她患上了胃病,稍微吃撑一点就会胃痛,然后呕吐。
那年暑假结束,冯筱迁瘦了一大圈。
从此以后,她的体重平均每年下降七斤。高中时接近一百三十斤,二十五岁时只剩下八十斤左右。
因为每次吃饭时,冯筱迁总会突然想起那股恶臭,有时候甚至怀疑臭味就藏在自己身体里面。
出来工作的第二年年尾,两个月没联系的母亲忽然打来了电话。
“筱迁啊,回家的车票你定了吗?定了几点的?用不用你爸去车站接你啊?”
背景音里一片嘈杂,最突出的是冯筱迁她二姑妈的大嗓门:“煮饭了没?给筱迁带了她爱吃的烤鸭……”
“公司要加班,我就不回去过年了。”
她母亲的通讯连着家里那台音响,姑妈一家刚好上门,听了个清清楚楚。
“什么!过年也不回来?”
“这个不孝女,趁早把她嫁掉算了,留在家里惹人烦!”
二姑妈是在跟冯筱迁的母亲开玩笑,但她们也确实持有这种想法,非常坚定,不可撼动。
没回老家过年,冯筱迁就跟魏笑纤一起在古堃的酒吧街玩了个通宵。
冯筱迁喝多了是坐在马路边不停掉眼泪,魏笑纤喝多了反倒笑个不停。她背靠着路灯杆,妆有点花了,长发也被夜风吹得凌乱,却有一种烟视媚行的美。
有不少路过的人偷偷用终端拍她,大概是把她错认成哪个演员明星了。
魏笑纤甚至还醉醺醺地朝他们挥了挥手,结果那些人反倒被吓到,转身跑得飞快。
“哭什么呢,傻丫头。”
“我妈她们说我不孝。莉莉,我真的是个不孝女吗?”
冯筱迁拿出掌上终端,翻出满满的五页长截图。
一年一页,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转账记录。
黄色的记录是她母亲转给她的,一共二十三条,最大数额是一万和五千,剩下的平均下来不过几百左右。
黑色的就是冯筱迁转给她母亲的了。
九十一条。
平均数额大约是每条两千。
爱是常觉亏欠,不爱是常觉亏本。
爱与不爱,又要如何衡量?
“有很多人说,女儿是‘赔钱货’,是泼出去的水。”魏笑纤脸上的笑容更加放肆起来,像一捧烧到极致的火,“多好笑啊,不是他们自己亲手把水泼出去的吗?”
冯筱迁握着终端,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也笑了。
这七年以来,她拼命做各种兼职,攒钱整容,考证进修,将自己从一个内向羞怯的丑小鸭磨砺成各种交际场合都能应付得体的优雅女郎。
公司销售部的“业绩之星”荣誉榜上,最顶端就是冯筱迁那张艳丽动人的半身照。
她入职仅仅两年,就已位列第一。但每天走进公司里,很多人看见她,要么似笑非笑,要么转头翻个白眼。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睡上去的么!”
“咸鱼变锦鲤,躺平即脱贫,她的命可真好啊。”
那些人背地里总是喊她“女神”。
也有人阴阳怪气地当面叫她“冯小姐”,旁边的就笑嘻嘻接话:“什么冯小姐,得叫胡二夫人才对。”
冯筱迁从不反驳。
即便她很清楚,以自己的工作能力登顶完全是实至名归,但她依然无从反驳。
刚入职时的破冰活动日,冯筱迁喝了很多酒,以胡总马首是瞻的领导们轮流敬她,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喝到后来,她在厕所吐了两次,醉得几乎昏迷。
第二天醒来时,冯筱迁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胡炯烽,当即跌跌撞撞冲到厕所里吐了第三次。
其实她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但胃里就是一阵阵的恶心抽搐。
“筱迁啊,你昨晚可真美。”
“从面试那天开始,我就在想,能得到你的男人可真是有福气。”
冯筱迁浑浑噩噩瘫坐在地上,胡炯烽站在她身后,很有耐心地弯腰伸手,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的掌上终端。
屏幕里,是一段不堪入目的视频。
“我希望你别做傻事,看——你身材这么好,皮肤又白,叫起来也好听。这样‘精彩’的内容,可不能便宜了云端上的陌生人,对吧?”
冯筱迁只觉得脑子里一阵轰鸣,整个人忍不住战栗起来,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些肮脏的画面和声音像重叠在一起的噩梦场景,不停朝她逼近,仿佛要将她活生生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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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之前没那么爱面子去减肥整容,没有变美,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可她又想起地铁上每一只不怀好意的手,它们伸过来的时候,自己也只是个面貌普通的大学生,甚至被高中同学取外号叫“奶牛姐”,根本就不是现在这样的都市丽人。
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那就全部忘了吧,明天照常上班,像以前一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第二天,冯筱迁请了病假,一整天窝在公寓里发呆,不吃不喝。
到了第三天,才勉强打起精神去上班。她拉开工位的抽屉,却发现里面有个天鹅绒首饰盒。
打开一看,是一条玫瑰金钻石项链。
首饰盒下面还压着一张照片。
拍的是冯筱迁躺在床上,一副醉眼迷离任人摆布的样子……
她的双手再次颤抖,“啪”地盖上首饰盒,下意识就丢进了垃圾桶里。
有人曾送给魏笑纤同品牌不同款式的项链,她转手就卖了出去,价格正好五万二千元。
“我把另一个金主送的手镯也卖了,凑够十万,刚好可以雇几个私立学校的小学老师,给城中村那些没法上学的黑户小孩办个启蒙班。”
“人是脏的,钱也是脏的,可我相信自己的心还算干净。”
“小冯,我读的书不多,怕别人糊弄我。你不一样,你是大学生,等你有空了,咱们就去给那些小孩检查一下功课。花出去的六位数,好歹要听个响。”
冯筱迁最后还是把那个首饰盒捡起来,转交给魏笑纤让她卖掉,所有的钱都捐给了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
她的尊严却还是留在垃圾桶里面,再也捡不回来。
胡炯烽要到泰萨城国的分公司出差两年,那件事似乎就此结束。
公司里来了新的实习生,叫秦正浩。
小年轻顶着个寸头,热爱户外运动,所以晒出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见到冯筱迁更是两眼放光,跟她一对上视线,立刻从脸到脖子全部红透。
秦正浩喜欢她。
后来他也知道,公司里的人都不喜欢冯筱迁,但他就是喜欢她。
每天都会给她带早餐、午餐和一束鲜花。
有一次冯筱迁因为痛经差点昏厥,秦正浩当着所有人的面抱起她,打车去了医院。从那之后,他开始每天给冯筱迁送补气血的红枣桂圆汤。
冯筱迁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
但情人节的时候,她还是答应了秦正浩,晚上一起去看电影。
两人坐在最后一排的情侣座。
黑暗中,秦正浩偷偷牵住她的手,冯筱迁没有挣开。
电影散场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
“都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吗?”秦正浩低声问她,却还紧紧牵着她的手不放。
冯筱迁摇了摇头,心跳很快。
“你爱我吗?”她躺在床上,默许他的亲近,有种孤注一掷的绝望与渴望。
秦正浩不懂她的眼神,也无法真正理解怀里的艳丽女人为什么泪流不止。情到浓时,他也只会反复说着一句“我爱你,迁迁。”
七年前的4月30日发生了两件事:许家灭门、郑颢猝死。七年后的这一天也发生了两件事——
当日的云端头条是#女白领私密照意外泄露#
冷战半个月后,秦正浩在电话里跟冯筱迁提出分手,连再见她一面都不愿意。
而就在半个月前,胡炯烽从泰萨城国回来了。
冯筱迁工位的抽屉里再次出现一张照片,还有一枚镶嵌着粉钻的铂金戒指。
但那一天,最先看到这些东西的人,却是准备了恋爱六十天纪念品,打算给冯筱迁一个惊喜的秦正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