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骆驼牌风扇慢悠悠地转着。
桑青青趴在桌子上,盯着那碧绿色的风叶发呆。
屋外已是黄昏,绚烂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将她身边的那面墙都映红了。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十几张奖状,黄澄澄的,被那浓艳的晚霞映成了橙色。
空气中有花露水和蚊香的味道,那味道很淡,和傍晚时分各家各户飘出来的饭菜味融合在一起,被面前的风扇一吹,散在屋内的每一处角落。
热,实在是太热了。
热得她连闻到这诱人的饭菜香都勾不起来任何欲望。
桑青青无精打采地撑起半边身体,伸长了脖子去看窗外的天空。
明明快天黑了,怎么还这么热?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一条离了水的鱼,软绵绵地重新跌回了桌子上。
叹气声还没落,防蚊的纱帘被掀开。
“叹什么气?”
吴秀英瞪了她一眼。
桑青青头也不抬,拖得长长的声音从手肘窝里飘出来:
“知~道~啦~”
吴秀英端着两个盘子走进来,“哐当”一声将盘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木板凳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了一阵震天响,她一屁股坐了下来,用足以号令十万天兵的大嗓门冷酷道:
“吃饭!”
简短的两个字,带着十足的威慑力。
桑青青转过头,伸长了脖子去看饭桌上的两道菜,立马苦起一张脸,道:
“怎么又是炒豇豆和炒茄子?”
吴秀英正夹着一筷子豇豆往嘴里塞,听到桑青青抱怨,她张口就骂,嘴里的豇豆差点喷出来:
“你要吃天上的凤凰还是海里的龙?”
看着那张比灶台上的锅底还黑的脸,桑青青缩缩脖子,慢吞吞挪到了饭桌旁,端起饭碗,刚扒了一口白米饭,又小声地嘀咕道:
“奶,我想开空调。”
吴秀英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开空调会跳闸。”
桑青青不干了,扯长嗓子哀嚎了一声。
吴秀英冷哼一声,丝毫没给她面子:
“你要是争点气,现在就在城里跟你爸你妈一起过好日子,好菜好饭随便你吃,空调随便你开,哪里要到这农村来跟我这老太太过苦日子?”
桑青青今年六月份参加的高考,前几天分数出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考砸了,非常砸。
那个可怜巴巴的分数意味着她去不了任何想去的院校。
三年的努力打了水漂。
桑青青自己倒还好,只是她爸她妈似乎受了不小的打击,分数一出来两个人在家里先是骂桑青青,骂完了桑青青又开始互相指着鼻子骂。
桑青青实在受不了,躲到了乡下的老家来。
“奶,我又没说你这里不好。”
提起这事,桑青青也有点没脸,她陪着笑脸飞快地扒了几口饭,丢下一句“奶,我去外面逛逛”,兔子一样蹿出了家门。
一出门,蝉鸣声铺天盖地地袭来,晚霞还没散,整个世界仿佛被笼罩在一个红彤彤的巨大蒸笼里。
桑青青跑到后面的菜园子里摘了两个西红柿,从水井里汲了半盆水上来,将两个半青不红的西红柿放进井水里湃着。
井水要比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凉快多了。
她正伸长了脖子用那沁凉的井水冲洗着有些发烫的脸。
隔着透明发亮的细细水帘,一张放大变形的人脸出现在她眼前。
大而浑圆的脸,细长的眼,有些稀疏的刘海耷拉在脑门前,因为流汗打湿了,显得更加稀疏。
桑青青先是一愣,欢喜道:
“崔兰?”
对方站在夕阳的光影里冲她腼腆一笑,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桑青青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吴秀英还在吃饭,没看到这边。
她飞快地抓起一个西红柿塞进崔兰手里,拉起对方的另一只手,直接往院子外面跑去。
傍晚时分,村子里面家家户户门口纳凉闲聊的人多,桑青青再没心没肺也不想成为这些人口里的新鲜谈资,她特地绕开了村里的路,拉着崔兰沿着外围的小路跑。
两人一路跑到了村尾,爬到了一个草垛上。
对着红通通的夕阳,桑青青咬了一口手里的西红柿。
她爱吃西红柿,吴秀英菜园里种的那些西红柿成熟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她吃的速度。
手里的这个西红柿还没完全熟透,红里透着青,一口咬下去,七分酸,三分甜,但西红柿的味道很足,比超市里卖的西红柿好吃不知道多少倍。
桑青青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青青,你怎么回来了?”
崔兰一边问,一边啃着手里的西红柿,似乎是不太喜欢那酸酸的味道,她皱了皱眉。
桑青青答:
“我高考没考好,躲我爸妈呢。”
崔兰转头看着桑青青,似乎是想安慰她,但桑青青津津有味地啃着西红柿,实在是看不出来需要安慰的样子。
崔兰憋了半天,道:
“你现在还好吗?心情怎么样?”
桑青青摆了摆手:
“我没事。一场考试而已,要不了我的命。”
她将剩下的一小块西红柿扔进嘴里,转头看着崔兰,问:
“你考得怎么样?”
崔兰低头,咬了一口西红柿,沉默片刻,答:
“我也考得一般,应该能上个二本。”
二本也是本,总比她这个什么都上不了的人强。
桑青青轻轻叹了一口气。
崔兰的妈和桑青青的妈在一个村里长大,后来两人都嫁给了村里的男人,再后来又一前一后生下了崔兰和桑青青。
或许是人生经历过于相似,两人一直明里暗里较着劲,什么都爱比一比。年轻的时候她们比谁更漂亮,谁做的活更好。结婚后她们又开始比谁的男人更会赚钱,谁的小孩更听话更优秀。
桑青青的妈——胡爱华女士比较幸运。
从小到大胡爱华女士一直都是那个压别人一头的人。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干活也是远近闻名的一把好手,后来嫁的男人勤快上进,没几年就在县城里买上了房,生了一个女儿也是听话又懂事。
没想到人到中年竟然还吃了一个败仗。
这要是让胡爱华女士回村听到“宿敌”的女儿考上了本科而自己的女儿什么也没考上,那桑青青的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
虽然她现在已经没好日子可过了。
想到这里,桑青青不免又叹了一口气。
听到桑青青叹气,崔兰以为是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她,忙安慰道:
“我听说你在你们学校成绩一向挺好的,这次应该是发挥失误,你再好好复读一年,一定可以考上好学校的。”
桑青青和崔兰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后来桑青青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崔兰没考上,读了一所私立的高中。
虽然不在一所高中上学,但两人时不时地也会联系彼此。
桑青青兴趣缺缺,似乎是不想说更多。
“再说吧。”
崔兰抿了抿唇,想不到安慰的话语,只能搜肠刮肚地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聊。
“天这么热,想不想找点凉快的事情来做?”
这神神秘秘的语气立马引起了桑青青的兴趣,她一扫颓唐,眉毛一挑,问:
“什么凉快的事情?”
崔兰眨眨眼,被汗水打湿的刘海像是包装袋上的条形码:
“夜探鬼屋。”
-
村南边有一条小路通向外面的大马路,马路边种着两排葱葱郁郁的杉树,像是昂着脑袋站得笔直的士兵。
每次桑青青从县城里坐车回家,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村庄的房顶,不是那些熟悉的面孔,而是随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慢慢驶近而变得越来越清晰的两排杉树。
这些杉树让她觉得亲切。
桑青青和崔兰沿着那条大马路一直往前走。
两人刚刚说了一通话,此刻倒没什么话可聊了。
好在晚风足够喧嚣,掀动杉树的树枝和少女的裙摆。
崔兰今天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点缀着很多彩色的蝴蝶,风一吹,那些蝴蝶牵着裙摆轻轻飞扬,若有似无地蹭着一旁桑青青纤细白皙的小腿。
崔兰转头去看桑青青,桑青青却看着天边渐渐消散的晚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马路尽头是她们俩曾一起就读过的小学,小学对面有一个小超市,超市后面是一块大大的空地,空地中央被篱笆围起来的,是一幢鬼屋。
所谓的“鬼屋”其实就是一幢荒废的别墅。
她们俩读小学的时候,班里总会有几个孩子组织大家去“鬼屋”探险。桑青青和崔兰也挤在那些孩子中间去过几次。
“鬼屋”的门锁着,孩子们进不去,只能捡根棍子当作防身的“剑”,他们握着“剑”昂首挺胸地在外面转几圈,钻钻篱笆,踢踢花盆。再顽皮一点的,会捡起一块石子朝里面扔过去。
“咔嚓”一声,窗户玻璃碎了。
孩子们知道闯了祸,一窝蜂散开来跑了。
可等他们下一次鼓足勇气再去探险,发现那块被砸碎的玻璃又好了。
看起来这幢“鬼屋”还有自我修复的功能。
孩子们一传十十传百,这下子来“鬼屋”探险的人更多了。
有人号称曾经在“鬼屋”里看到过鬼火,也有人说曾经透过鬼屋的窗户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鬼影,还有人说鬼屋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女鬼的鬼魂一直在屋内游荡,不肯投胎转世。
总之关于“鬼屋”的各种传说一直是附近小孩童年里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次站在这幢“鬼屋”面前,桑青青惊讶地发现——
面前的这幢房子竟然还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有变新,也没有更旧,它好端端地伫立在这里,只不过夜色中添了几分鬼魅,看起来倒真的像是一幢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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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其实的“鬼屋”了。
故地重游,总是害怕变化,但同时又期盼着某些变化。
现在这种隐秘的期盼落了空,桑青青形容不出心里的感觉,她伸手扯下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问:
“你小学毕业后来过这里吗?”
崔兰摇摇头,目光朝“鬼屋”里面张望着,她的目光好奇又热切,可语气却是浑不在意的:
“谁没事会来这里?”
桑青青点点头,想想也是,这种儿时的荒诞传说不是谁都想来重温一下的。
“那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带我来这里?”
她又问。
崔兰没回答,她转头看向桑青青,目光里全是跃跃欲试:
“想不想进去看看?”
桑青青也没期待着对方能给出一个一五一十的答案。
那样就太没意思了。
桑青青喜欢做一些莫名其妙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夏天里去淋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可惜,最近都是艳阳天,她没有暴雨可以淋。
“当然。”
桑青青想也没想就点头。
乡下没有城市里的霓虹灯,夜晚是用来睡觉的。
“鬼屋”披着一身浓厚的夜色,张着一张空洞的嘴,仿佛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饿鬼,等着少女心甘情愿的献祭。
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翻越栅栏,拨开庭院里齐腰高的杂草,慢慢靠近“鬼屋”的窗户。
桑青青屏住呼吸,凑近了去看,透过玻璃,能依稀看到“鬼屋”内部的模样——
屋子里灰蒙蒙的,家具也是灰蒙蒙的。
儿时的噩梦突然掀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她伸手去擦面前的玻璃,正要将这层模模糊糊的面纱彻底揭开。
盛夏的夜格外寂静,头顶树梢上的蝉鸣声和旁边池塘里的蛙鸣声很杂乱,那声音时而很远,时而又很近,仿佛就悬在她的头顶上。
桑青青屏住呼吸,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流。
黑漆漆的玻璃上倒映着两张紧张又好奇的脸。
没有任何征兆的,“鬼屋”里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
崔兰捂着嘴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开了夜的寂静。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挣脱桑青青的手,拎着裙子转身就跑。
桑青青擦玻璃的那只手僵在了那里,背上的寒毛一根一根地竖起来。
她早已长大,自然知道所谓的“鬼屋”不过就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房子而已。但此刻站在这里,恐惧还是让她不可避免地心跳加速。
然而她的大胆近乎执拗。
桑青青强迫自己稳稳地站定在那里,僵在玻璃上的那只手被她注入了无限的勇气,她的动作坚定而缓慢,一下一下地擦着面前的那块玻璃。
玻璃擦干净了。
银白色的月光照进屋子里。
她看见楼梯转角处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
桑青青回到家的时候,屋里的灯还亮着。
她脱了鞋赤脚踩在地上,小跑着打开了风扇。
桑青青双手撑着膝盖,身体前倾将脸凑近对着风扇。
风叶转动,她汗湿的头发随风鼓动着。
转头看到桌上扣着一个圆圆的菜罩。
她掀开菜罩,看到底下放着三道菜——一道炒豇豆,一道炒茄子,还有一道糖醋排骨。
桑青青欢呼一声,捻起一块排骨,塞进嘴里,进屋去找吴秀英。
掀开门帘——
吴秀英躺在床上,打着鼾,已经睡着了。
桑青青嗦干净骨头,转身回到饭桌边,又夹起一筷子炒豇豆塞进嘴里。
下一秒,她急忙把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天气太热,菜放不了太久,豇豆已经有些馊了。
桑青青喝了几口水,勉强压住嘴里那股馊味。
屋内很安静,吴秀英的鼾声起起伏伏,盖住了风扇的声音。
桑青青啃着排骨,听到吴秀英翻了一个身。
天气热,吴秀英怕热,又舍不得开空调,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
桑青青站了起来,擦擦手,把风扇搬进卧室,插上电对着吴秀英,又从她身下拽出一条毯子盖住了她的肚子。
吴秀英的鼾声又响了起来。
桑青青嘴里哼着歌,蹑手蹑脚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冰绿豆汤,回到饭桌边,一边喝着冰绿豆汤一边继续啃着排骨。
糖醋排骨里放着蜜枣,炸过的排骨外酥里嫩,表面裹着酸酸甜甜的汁液,腌制入味的蜜枣两分酸八分甜,咬上一口,质感沙沙的,十分软烂。
桑青青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凉凉的夜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
夏天是个很匆忙的季节,放在厨房里的绿叶菜过一会儿就蔫了,西瓜放了半天就有酸味,这个时节,连空气都是热的,时间好像总是催着你去干点什么。
但此刻坐在这里吹着夜风,她觉得好像什么也都不用太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