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小路两边总是生长着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
这些花儿草儿看着不起眼,可到了中医的辞典上又会变成各具妙用的宝贝,并且它们都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桑青青的外公是一名乡间的赤脚医生,小时候她在外公家里翻到了一本很厚很旧的辞典,上面画着很多她见过的野草野花。
桑青青很喜欢那本辞典,平时放假了只要一有空就会过去翻看。
可惜后来外公不做医生了,改成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种地,桑青青前两年再回去的时候,外公屋里那些摆草药的地方堆满了晒干的谷子,磨药的器具也换成了锄头,就连那本辞典也不见踪影,再也找不到了。
后来每每想起来,桑青青都觉得有些遗憾。
她也不知道那种遗憾究竟是为了那本不见的辞典,还是为了外公。
或许人越是长大,积累的遗憾就会越多,到最后已经分不清那些大大小小的遗憾究竟是为了什么。
桑青青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摘一朵冒高的野菊花,意识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又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扭头去看身后离她大概几步远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桑青青鼓起勇气问。
少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桑青青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并不气馁,又道:
“我叫桑青青,桑树的桑,青草的青。你呢?”
少年又看了她一眼。
少女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大概是因为才睡醒,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被晚风一吹,遮住了小半张雪白的脸。
“李悟。李子的李,悟空的悟。”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听起来还是像那晚一般的冷。
李悟?
桑青青把这两个字在嘴里默念一遍,确认自己从小到大的关系网里并没有这一号人物,她又问:
“你要找我爷干什么?”
少年看着她不说话,那神情说不上很友好。
桑青青吞了吞口水,气势顿时矮下来不少,道:
“你不是要跟我爷告状吧?”
少年没有看她,只是转过头去看天边低垂的云,他流畅的下颌角崩得紧紧的,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桑青青好声好气地道歉:
“不好意思,那天我不是故意要去砸你家池塘里的荷叶的,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家……”
少年回头,挑眉看她:
“那天?哪天?什么事?”
桑青青一愣。
少年盯着她微微涨红的脸,几秒后,恍然大悟:
“原来那天晚上的人是你?”
桑青青往旁边跳出去一步,十分懊恼地捂住嘴:
“不是我!”
话一出口又觉得已经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原来对方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
都怪她非要先提起来。
桑青青又是后悔又是尴尬,一张脸彻底变红了,活像是被天边的晚霞染色了。
不对呀,对方既然不记得她了,为什么还要找上门来呢?
她再次回头去看那少年,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一点:
“不是来告状,那你是来干嘛的?”
少年顺手扯下路边的一根野草,道:
“我有事情跟你爷爷说。”
桑青青耷拉下脑袋。
这不还是想告状的意思?
算了。
告状就告状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被吴秀英说两句罢了。
小孩子的世界是很小的,所以很多事情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但是桑青青觉得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她的世界已经被很多其他的事情撑大了,她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总是轻易地陷入恐慌之中。
她瞥了一眼少年手中的那根野草,轻声道:
“马鞭草。”
少年一愣:
“什么?”
桑青青道:
“马鞭草,你手上的那根草叫马鞭草,可以入药,可以泡茶,还能做酒曲。”
少年低头看着手中那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草:
“你还懂这个?”
桑青青的脸突然有些发烫,不知道是不是夕阳晒的。
她本来就是存了一点卖弄的意思,但对方真的给出反应了,她又开始羞耻起来。
“我乱说的。”
丢下一句话,桑青青低头加快步子,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她没有回头看少年能不能跟得上,只是自顾自地跑着。
晚风展开了少女的裙角。
沿途的果树上挂着青涩的水蜜桃和李子,洗澡花和月季花开得正好,路边说不上名字的野花在风中摇晃着,这一切都叫她欢喜。
桑顺生在邻居家打牌,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看热闹。
桑青青拨开人群,朝里面喊了一声:
“爷,有人找!”
众人回头看过来——
桑青青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站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面色淡定,坦然自若,道:
“桑师傅,我来剃个头。”
听到这话,旁边的桑青青一愣。
对啊!她怎么没想起来这事。
桑顺生是个剃头匠,这少年找他自然是为了剃头!
也不怪桑青青没往这方面想,主要是这少年长得挺帅,气质也很时髦,一看就是城里过来的,一般像他这样的人是肯定不会找村子里的老剃头匠剃头发的。
桑青青盯着少年的侧脸发怔。
那少年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桑青青的错觉,对方眼里好像有种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疑心对方是在嘲笑自己。可仔细去看,那少年分明又是一副极为正经的模样。
听到有生意上门,坐在牌桌边的桑顺生立刻站了起来,他从旁边看热闹的人里拽出来一个替自己打牌,麻溜地带着两人回了家。
回到家,桑顺生领着少年先去洗了头,洗完头又搬出一条板凳,让少年坐在院子里。
桑青青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她这次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带上书,家里只有一些小时候的漫画书和故事书。
旧书新读,有时候读的不是书,而是想和时光那头的自己对话。
桑青青翻每一本旧书都觉得格外有意思。
院子里,桑顺生熟练地把一条干毛巾展开披在少年肩膀上,问:
“你要剪个什么样的头?
“短一点的。”
少年答。
桑顺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打量了一圈少年的头发,又道:
“你这头发挺好看的,为什么要剪短?”
不怪桑顺生有这个疑问,桑青青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可惜。
这少年的发型应该是现在最流行的微分碎盖,长短刚刚好,刘海虽然稍稍长了一点,可落在他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上,随风荡呀荡的,看起来十分潇洒。
“明天镇子里办龙虾节,我要去帮忙,头发剃短点,精神些。”
少年说。
见对方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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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顺生点点头:
“好的。”
有钱不挣是王八蛋。
他拿出一把锃亮的剪刀,麻利地开始为少年剪头发。
夕阳快要落山了,院子里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桑青青站起来,走到一旁,把院子里的灯打开。
明亮的日光灯瞬间点亮了整个院子。
她走到凉床边拿起刚才没吃完的西红柿,回到角落里,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啃着西红柿一边翻着膝盖上的漫画书。
这是一本少女漫画,不仅内容玛丽苏,名字也很羞耻,好在它的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否则桑青青也不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捧着看。
桑青青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好学生,这本漫画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一名女同学塞给她的,当时班主任临时决定要在班里来一次大搜查,或许是因为桑青青一向是个乖巧的尖子生,这本藏在她书包里的漫画书就这么成为了“沧海遗珠”好端端地保存了下来。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这本书就一直留在了桑青青这里。
此刻她翻着那已经泛黄褪色的漫画书,看着纸张上少男少女冒着粉红泡泡的对话,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果然,长大了就是好。长大了就会拥有一定的自由。小时候不敢干的事情,长大了发现不过也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
可是现在的桑青青却觉得这漫画书的内容实在太幼稚太虚浮,再也没了当初做完作业偷偷拿出来飞快地扫一两眼的那种兴奋感和禁忌感。
看来长大了也不一定完全是件好事。
有时候自由加上了枷锁,才更觉珍贵。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桑顺生手里的剪刀和推子发出来的声音。
“咔嚓咔嚓”。
桑青青翻了几页,觉得有些无趣,她抬头去看远处的天空。
院子正朝着西边,夕阳已经彻底落山了,天空泛着静谧美丽的蓝调。
她支着下巴看着天空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那少年的声音。
“谢谢。多少钱?”
“五块钱。”
桑青青回过神,这才发觉撑着下巴的手已经微微发酸。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回头去看那少年。
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桑青青这才做贼似的偷偷回头去看。
那个叫“李悟”的少年已经消失在了一片朦胧的夜色中。
他竟然真的没有告状。
桑青青的心里突然又欢喜又忧伤。
欢喜可以理解。
忧伤却说不清楚。
“青青,你把地扫一下,那边还等着我。”
桑顺生丢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又合上。
明亮的白炽灯吸引了不少蚊虫过来,它们绕着灯泡打转,偶尔一两只撞到了灯泡,发出一声极细小的“砰砰”声,然而即使撞到了滚烫的“南墙”,它们还是不知疲倦地围成一圈嗡鸣飞舞着。
桑青青看着那些盘旋的飞虫,忍不住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在吴秀英不在,听不见她的叹气。
天空中那美丽的蓝色也渐渐褪去了,黑夜真正笼罩了这个寂静的乡村。
桑青青站了起来,拿起扫帚和簸箕,走到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碎发。
院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安静,只有细碎的“沙沙”声和蚊虫哼鸣的声音。
桑青青忍不住盯着地上的那些头发。
少年落在地上的发丝又粗又硬。
莫名让她想起那晚他凶巴巴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