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个夏天
    桑青青疑惑地回头,顺着崔兰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斜对角的一个摊位前围着不少人,看摊位上方挂着的招牌,卖的应该是清补凉之类的小甜品。

    一般这种摊位前围着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可现在那个摊子前却围了不少男人。

    他们挤在一起吵吵嚷嚷的,时不时互相挤眉弄眼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那声音并不大,却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

    桑青青眯着眼睛仔细去看,露出一脸了然的神情——

    原来卖清补凉的摊主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身材曲线很好,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她的五官,一眼望过去也觉得是个大美女。

    难怪摊子前的男人们像苍蝇似的围着不肯走,他们双手插着兜在摊子前晃荡来晃荡去,似乎并没有要买的意思,眼睛不看摊子上的食物,反而直勾勾地看着站在摊位后的老板娘。

    老板娘看起来是一个好脾气的,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只要有人过去问价格,不管是不是存心要买,还是不怀好意地调戏,她都客客气气地回着话,一点不挂脸。

    那张漂亮的脸蛋?那是……

    桑青青瞪大了眼睛。

    那竟然是三子的老婆!不对,她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老婆。

    小娣。

    桑青青记得她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娣似乎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么高挑漂亮,身材还是那么好,可是整个人看起来却疲惫了不少。

    在桑青青的印象中,小娣总是留着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可现在她的头发烫了卷,看起来毛毛躁躁的,没了往日的光泽。

    桑青青脸上看热闹的神情褪去了,她回过头喝了一口手边的奶茶。

    奶茶甜滋滋的。

    桑青青却觉得有些没滋味。

    “她怎么会在这里摆摊卖清补凉?”

    她看着对面的崔兰问道。

    崔兰的目光依旧盯着那个方向,语气带着戏谑:

    “打米厂和猪厂这两年都要倒闭了,她没办法只能出来做点小生意赚钱。只不过她做的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每次开店没多久就倒闭了。”

    桑青青有些惊讶:

    “怎么不正经了?”

    “她前年开了一个面馆,去店里吃面的都是村里的那些老光棍和小伙子,一群人把店里弄得乌烟瘴气的,还打了好几次架,警察都来了两趟,后来店就倒闭了。

    去年她又在镇子里开了一个汉堡店,开店的时候阵仗闹得挺大的,可是她也不想想,农村的小孩子哪个能天天吃汉堡?那个汉堡店没开多久也倒闭了。反正折腾来折腾去,钱没赚到,家底倒是赔了不少。”

    崔兰的神情冷漠,语气鄙夷,那模样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又像是某个修道院里的冷面修女。

    “这些都是我听我妈说的,我妈还说三子娶她就是娶了一个祸害,当初猪厂说不定就是她撺掇三子开的,开了猪厂后又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的,最后把三子搞得人财两空,现在精神都不正常了。她现在的这个男人,就是那个姓郑的,前几天还在牌桌上抱怨她,说挣的钱还不够她败的。”

    桑青青一直低头没吭声,听到这里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高挑纤瘦的女人站在摊位后面,温温柔柔地看着过往的人,一副没脾气的模样。

    桑青青觉得小娣是如此的美丽,美丽的女人是不会做坏事的,如果她们做了坏事,一定是这个世界对她们太坏了。

    然而不管桑青青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有时候心里柔软的人也会说出带着尖刺的话。

    桑青青觉得崔兰是个柔软的好女孩,可她不喜欢她刚才说的那些话。

    广场上的大喇叭放着土味十足的dj舞曲,声音一直飘荡到远处的田野上方,卷起一阵阵风,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上泛起浪花,沙沙作响,像是某种乐器发出的悦耳声音。

    桑青青和崔兰吃完了那盘龙虾。

    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兴奋地喊——

    “那边灯亮起来了!”

    “要舞龙灯了!”

    桑青青抛却了刚才的不快,立刻站了起来,拉起崔兰的手,兴奋道:

    “走,我们去看龙灯!”

    广场上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桑青青抓着崔兰的手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带着另一尾小鱼。

    她们钻到了人群最前面,那里果然有一支龙灯队。

    龙灯队的队员们每个人的额头上扎着一条红发带,身穿红马甲,看起来十分喜庆,很有节日氛围。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周围挂上了一长串的红灯笼,队员们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当地的龙灯又叫“板凳龙灯”,所有的龙灯都是在特制的板凳上制作完成的,舞龙灯的时候龙灯队员们每个人扛着一条板凳,一起拼凑出一条完整的巨龙。

    板凳龙灯舞动起来的时候巨龙肢体动作灵活,看起来活灵活现,但因为每条板凳是独立分开的,要达到完美的视觉效果,前后的动作必须要衔接流畅,这就要求队员们不仅要有很强的手臂力量,彼此之间也一定要有很高的默契和配合度。

    因此抬龙灯的一般是当地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在表演之前也必须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

    “要开始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广场上的大喇叭已经停下来了。

    龙灯队旁边的“乐队”开始演奏起来,吹唢呐的吹唢呐,打鼓的打鼓。

    虽然眼下是盛夏,这声音一瞬间就把桑青青带到了过年的氛围中。

    周围的灯全关了,只剩下板凳上的巨龙散发出的橙红色光亮。

    漆黑的夜里,人们看见一条发着光的游龙在空中翻腾飞舞,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

    一会儿欢快地追逐着挂在龙头前的灯球,一会儿又上下翻滚着巨大的身体撒欢,一会儿又盘旋起身体缩成一团。

    每次巨龙做出一个漂亮的动作,周围的人就会鼓掌叫好,声音都盖过了旁边乐队的演奏声。

    桑青青好久没有看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她瞪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那条龙,生怕漏过了一个动作。

    突然,她看到龙头往她这边偏了偏,最后望向了她这个方向。

    桑青青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巨龙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似乎正在看着她。

    它蛰伏在漆黑的夜里,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方向。

    那种扑面而来的震撼感让桑青青愣在了那里。

    周围人声嘈杂,叫好声、唢呐声、鞭炮声交汇在一起,她恍若未闻,呆呆地站在那里,和面前的那条巨龙隔空对视着。

    身后的夜空突然窜上一朵烟花。

    流星一般划过漆黑的夜。

    “嘭”的一声,硕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

    绯红色的光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桑青青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倒映着夜空中的焰火,亮得像星星。

    那一刻,桑青青的心跳声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音。

    直到一声尖叫声把她拉回了现实。

    “来人啊!打人了!”

    伴随着烟花窜上天空的声音,不远处的广场上传来了几声尖锐的呼救声。

    围在龙灯周围的人群一瞬间躁动了起来。

    有人一脸迟疑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有人慌慌张张地往旁边逃跑,也有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朝声音来处小跑过去。

    桑青青是第三种。

    她正要转身往那边跑,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桑青青回头去看。

    是崔兰。

    “危险,不要过去。”

    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桑青青抿了抿唇,挣脱开崔兰的手,冲她笑了笑,道:

    “没事,我去看看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她转身汇入了躁动的人群里。

    出事的地方就在她们刚刚吃饭的桌子旁边。

    桑青青跑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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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青青根本挤不进去,她环视一眼四周,很快找到了一个花坛,她爬上去踩在花坛的最高处朝那边看去——

    这一看吓了一大跳。

    出事的竟然是小娣的摊子。

    从桑青青的视角看过去,小娣被一个瘦瘦矮矮的男人拖拽着,她奋力地想要挣脱男人的手,可男人像是发了疯,手里拿着一根看不清是棍子还是刀的武器,正指着人群中的另一个男人疯狂地嘶吼着,似乎十分愤怒。

    是三子。

    桑青青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们刚刚在打米厂门口看到的人影果然是三子。

    他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原本围在小娣摊位前的那些男人此刻都退了好几丈远。他们有的脸上虽然有害怕的神色,但更多的是一种戏谑。甚至还有脸皮厚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抱着手臂笑嘻嘻地望着三子道:

    “她现在又不是你的老婆了,你在这里发什么狠?”

    三子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挥舞着手里的棍子,冲着那人吼道:

    “他妈的,老子还没离婚呢!她就是我的老婆!”

    人群中不知道又是谁说了一句:

    “你不是把你老婆抵债送给郑先锋了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如果说农村妇女们之间的谈话是隐晦且暧昧的。那对于这些年过四十依旧打光棍的男人们来说,他们无所顾忌,言语间显得赤裸和下流许多。

    三子的脸憋得通红,一张干瘪如老鼠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既愤怒又尴尬的神色。

    混乱中,有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拨开人群喊了一声:

    “吵什么呢!”

    现场有人立马回答:

    “小朱主任,三子拉着小娣发疯呢!”

    高个子青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央的三子和他身边被拖拽的小娣,大声命令道:

    “先把东西放下!我已经报警了,在警察来之前把东西放下,一切都好说。”

    三子的眼神一碰到那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浑身的气势顿时矮下去不少。他手里那个不知道是棍子还是刀的东西似乎拿不稳了,嘴唇也在哆嗦。

    人群中又有人戏谑地喊了一声:

    “快去把郑先锋喊过来,还顾着打牌呢,老婆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三子原本已经萎顿的身体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就暴起了,他挥舞着手中的东西,嘶吼着说:

    “他妈的!那个姓郑的就是畜生!老子迟早要杀了他!”

    然而他手中的武器攻击不到任何人,所有人都离得很远,像是耍猴一样看着他。

    只有身边女人的体温是如此的真切。

    三子一咬牙丢了手里的东西,双手猛地掐着小娣的脖子疯狂地摇晃着。

    小娣面色痛苦,一张雪白的脸憋得通红,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突然的动作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桑青青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得心急如焚直跺脚,但却没有任何办法,她甚至都挤不进人群里。

    混乱中,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一个挥舞着大铁勺的女人,她像是一只迅捷的母豹,直接冲到了三子身后,没有任何犹豫,半个足球大小的铁勺子重重砸向三子的后脑勺。

    “哐当”一声,势重力沉。

    三子没反应过来,捂着脑袋回头去看,表情有些懵。

    就在这个瞬间,站在他对面的那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猛地扑上去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广场内安静了几秒。

    人群当中不知道是谁叫了一身好,其他人也跟着叫好鼓掌起来。

    那声音如同浪花一般涌开。

    一种莫名的兴奋在每个人的脸庞上蔓延开,他们欢呼鼓舞,那架势竟然比刚才看龙灯表演的时候还要投入尽兴。

    黑压压的人头盖住了一切,挡住了桑青青的视线。

    她站在高高的花坛上,站了许久,有些懵。

    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转头去看身后。

    夜色中,那条浮在夜空中的巨龙渐行渐远,被簇拥着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