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一步恩仇
    “师父醉酒了,对不对?”

    “阿……昼吗?”容晚无意识地呢喃一声。

    夙昼神色一慌,掌心划过容晚脊背,改为扶住她,见她未醒,尖而瘦的下巴抵在容晚肩上。

    他伸手去插她的指缝,反手扣住她的掌心。容晚的手细长消瘦,常年握剑却不见薄茧。

    “师父?”夙昼语调很轻,小心翼翼地斟酌往复。

    夙昼翻来覆去地把玩她的手,心满意足地笑出声。

    待夙昼玩够了,他俯身抱起容晚。

    容晚缩在他怀里,浅彩色的衣裙层层叠叠堆在一起,不显臃肿,只见飘逸洒脱。

    素手落在空中,指尖勾着一只琉璃玉壶。

    “哥哥,我还想饮酒……”容晚攥住夙昼的衣襟,呢喃说:“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他们……我想回家……”

    “师父,也不喜欢我吗?”

    夙昼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子,她眉目微皱,不知梦见了什么,眼角的泪一滴、一滴滑落。

    “阿昼?夙昼吗?”容晚摇摇头,说:“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都是因为他啊,我才不能回家。不喜欢……”

    我吗?

    夙昼苦笑,咽下心中疑惑,将她抱得更稳,一步步走在长长的巷道里。

    这里的路他太过熟悉,眼前的交错口,往南是他的家,往北是容晚的四方小院。

    夙昼抬眸,此间布满层层阵印的夙州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上因界、望春山。

    她口中所唤的哥哥是容皓,那个三界中唯一同她血脉相连的人。

    “因为我,师父才不能回家吗?”

    “是……好像又不是。”

    “师父想回上因吗?”

    “不要。”

    “师父,那你的家在哪儿啊?”

    “我家?”容晚忽然睁开眼睛,她从夙昼怀中挣出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哎……”夙昼无奈地笑笑,跟在她身后。

    “我家——在、落、落、涧。”容晚不想让他扶,偏偏每一步要摔倒了,又能站稳。

    “落落涧?”夙昼调用灵识,迅速地浏览过三界疆域图,无奈问:“哪里有这个地方,师父骗我?”

    容晚眉头一拧,回身指着夙昼,指尖戳上他的额间,“你说我撒谎?”

    “我没有。”

    “你不可能知道的。”容晚忽然凑过来,唇轻轻凑在他耳畔,说:“因为我要完成任务,才能回家。”

    “什么任务?”夙昼见她说得认真,侧过脸细听。下一瞬,脸颊擦过她的唇,夙昼往后一退,笑问:“师父的家难不成不在这里?”

    这一问,皆是玩笑的语气,他不过是随口一问。

    哪成想容晚蓦然停住脚步,颇为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

    她面上微红,似是染了云霞,醉态甚是可爱。若是不相熟的人见了,只觉她欢脱,并不见醉意。

    “你怎么会知道?我没告诉过你。”容晚又是一问,她几乎凑在夙昼身上。

    “您……”夙昼脸色一黑,声音倏然冷下来,语气里夹杂着不自知的偏执,问:“您不在这里的家,要怎么回去啊?”

    “回去?”

    容晚酒量甚好,酒后少有话多的时候,偏偏这次喝得太多,连设防、慎言都忘在一边。

    “哥哥,你真笨。”容晚记忆中的容朝,光风霁月,仙气飘飘,背书、课业、习剑统统比她用功。现在怎么会这么笨?

    容晚努力地睁眼,只望见容朝那张大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那就算我也笨好了。”夙昼攥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往四方小院走,“不像您,一醉酒,便和从前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容晚被他按坐在软塌上时,还在喋喋不休地问。

    夙昼沉默许久,忽然出声问:“那您怎么才能回家?”

    容晚捧着手中的热茶,小口小口地喝。喝完,她狡黠地抬起眼睛,同他讲道理,“我先问的。”

    “您回答了,我就回答。”

    “你耍赖。”

    “我不会。”

    “……”

    “好吧,我告诉你。”容晚搁下茶盏,坐得很直。

    夙昼望向她几近清明的眼睛,有些慌乱,他抠着掌心,只想赌一把。他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如果她所说是酒后真言,那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她回家。

    “回家要等啊……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你长大……等到容皓死了……”容晚一下下掰着手指,“等到褚尽欢死了……等到阿昼也……”

    夙昼心跳如惊雷,手中拎着的茶盏一洒,烫得他满手痛红。

    “再等到……夙昼走向他注定的结局去,我就可以回家了。”

    下一瞬——

    【警报:系统作出第八次违规通报,剩余两次】

    “什么结局?”

    与此同时,夙昼迫切地问。

    他话音刚落,只见容晚眸色陡然清明,她轻轻吐出气息,搁下茶盏,沉思许久,才抬眸望向夙昼。

    这一道警告声惊散容晚的醉意,她却什么也未曾想起。

    恍惚只记得梦里落落涧的四季,哥哥容朝的笑意,家里那一个个平静、美好却安逸得有些无聊的日子。

    那样漫长的一段梦……

    “阿昼。”容晚审视着夙昼面上的慌乱,问:“你带我回来的?”

    “是。”夙昼藏下所有阴郁的神色,几次扬唇,直到扯出笑意。

    “我醉酒了?”容晚微微皱着眉。

    “是。”

    “我自己走回来的?”

    “是。”夙昼这一声应得属实不太清白,他攥紧指尖,声音平稳,“我扶了您一段路。”

    既是醒着,想必醉意中也说了些胡话。

    容晚又问:“我记得我说了些胡话。”

    “是。您说仙门首座会死。”夙昼隐瞒住不想说那些。

    “还有吗?”

    “没有了,师父酒品很好。”夙昼微微笑道。

    想必系统的警报便是这一句话。

    如同昔日她告诉褚尽欢必死的结局,也得到一次警报。

    容晚望向天边微亮的朝光。

    院中的无花果树因当年冰封,永远的枝繁叶茂,永远裹着一层细碎的冰晶,在光雾里泛着细碎的闪光。

    “阿昼,时辰到了。”容晚执起他的手,牵着他一步步往人间界去,“你会成为人间界新的王。”

    夙昼张张唇,眼神飘忽间,默默回握住她的手,“我答应。”

    “为什么是我答应?”

    “因为……您想我做的事,我总是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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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居然这样答。

    容晚眼眸微微垂下来,自己想必是说漏嘴了吧。至于说漏了什么,看他反应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一路未歇,一入王城,便被金甲禁卫团团围住。

    “陛下有令!截杀容晚!”

    容晚不曾慌乱,手中剑凌然一挥,冲出一个破口,一手执剑,一手牵着夙昼。

    她周身是浅浅的白光,无数阵印符文随风而动。

    “截杀?你们大可以试试。”

    容晚剑也不曾抬,一步步往前走。

    利刃向他们砍来,通通被阵印挡回去。

    长阶尽处,容晚遥遥望见一片刺目的鲜红,“那是谁?”

    她隔空抓住一人,“那是谁?”

    “薛……书空。”

    容晚攥紧剑柄,闭了闭眸,再睁眼,无上剑光落下来,一众禁卫骤然倒地。

    她缓缓地环视四周,“看来今日,在场的全是落乌界中人了?”

    “薛家主。”容晚厉声道。

    话落,墙柱后藏身的老头探出身子,无奈地叹了声。

    “连为薛老拾灵敛身都不敢么!”

    容晚一声怒喝,薛家主盯着褚尽欢的目光,为薛书空合上眼眸。

    确认他们已然离去,容晚抬眸的第一眼便望见他。

    那个一袭龙袍的小孩儿怯懦地站在高处,他拼命想往后缩,却被人按住后颈动弹不得。

    “别动,再动打断你的腿。”褚尽欢身披墨色大氅,对这小孩儿颇为不耐烦,对着容晚,却是多了几分耐性,缓缓道:“容晚,许久不见。”

    “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有堂堂落乌君首强抓六岁幼童,真是……好不要脸。”

    褚尽欢眸色一暗,“自是不如上仙光明磊落。”

    容晚侧过脸,望向身旁久不言语的夙昼,传音道:“我去抢天命锁,你抢那小孩儿。”

    话落,容晚身形一幻——

    褚尽欢躲过破风而来的剑刃,随手将那小孩儿一推,抓住她的手臂问:“上仙找我打架,要不要换个地方?小心这王城成了断壁残垣。”

    “好啊。”容晚后退半步,夙昼已然将那小孩儿护在身后。

    容晚抬手一扔——

    天命锁悬于空中,金光符文转动,流光溢彩。

    褚尽欢摸向怀中,原先的天命锁空空如也,失笑道:“你果然是,另有所谋。”

    “听说君首笃定,这小孩儿是天命中人?”容晚打量着小孩的容貌,淡淡道:“薛弃闲一脉三子,薛沐早逝无子,这小孩儿倒也名正言顺。可惜——有人比他要名正言顺。”

    褚尽欢长眉略微一挑,算是有耐心听她说下去。

    “太子薛辞未死,若循人间界祖制,太子薛辞即位。若循天命锁一说,太子薛辞即位。”容晚凝视着褚尽欢的眼睛,望见一晃而过的慌乱,紧接着是毫无克制的嘲笑。

    她自然笑了笑,指尖一抬,一簇白色的光火直飞入天。

    清冷的声音一同落下来。

    “若依民心所向,太子薛辞即位。”

    宫门大开,无数黎民百姓如潮水般涌入王宫。

    容晚心中紧张,她不过是在赌。赌褚尽欢心中,黎民尚且有几分重

    赌他一如往昔,高位者争权,不杀其民。

    “你知道,我一声令下,今日无人能活。”褚尽欢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