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昭宁五年暮春,皇城毅勇侯府御赐宅院里热闹非凡,仆妇丫鬟们忙得脚不沾地,盖因今日是毅勇侯夫人谢氏四十岁生辰寿宴。
一辆高大宽敞青色绸布马车驶进毅勇侯府内院,在仆妇引导下缓缓停车,等候一边的毅勇侯府丫鬟们疾步上前伺候。
车内,林蓁双手交握在袖内置于膝前,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袖,视线并未因马车停驻而飘忽。
确实好颜色,嫡母陈氏看了林蓁一眼,内心不得不承认这庶女长得就是比亲闺女俊俏,但那又怎样,在她这里庶女就不能越过嫡女去。
瞧她这乖顺模样,陈氏略微放心,启口再次叮嘱。
“等会跟着你妹妹即可,莫要多走多言,夫人们若问起话来,照我说的答便是”。
“是,母亲”,林蓁顺从点头。
林蓁极有自知之明。生母早逝,长到如今十七岁,跟着陈氏出门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若不是今日要给她相看人家,这毅勇侯夫人的寿宴可轮不到她来。
她不禁忆起出门前父亲的叮咛,叫她放心,这次说亲对象是户部员外郎杜大人的嫡子,员外郎虽只是从五品,但杜大人只有这一个嫡子,且家风极正,只待杜夫人相看过她,杜家就会上门提亲。
林蓁明白,这是她现下最好的亲事,出不得差池。
当初她父亲心高,见她生得好不仅不甘她嫁于庶子,还想找个和英国公府门当户对的出身,不过林蓁心里明镜似的,这只是父亲的一个美梦罢了。
她胎穿到这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时空,算上上辈子的年纪,有近四十岁的人生经历,这深宅大院里的暗流,她怎会看不明白?
父亲林若柏是大伯英国公林若松的一母同胞弟弟,没有爵位承袭,志大才疏家族蒙荫在礼部担个闲职,若不是祖母尚在并未分家,怕是这礼部闲职也没那么容易得。
她怎可能指望天上掉下馅饼,世家大族的嫡子会看上她的出身。
便真有只爱美人的恋爱脑世家大族嫡子,她的大伯母她的嫡母,定会心有不甘暗暗把这姻缘搅散了去,她怎能凭一张脸就好过嫡姐嫡妹们呢。
林蓁没想过去争,她所见到过的这个时空里的男人父亲大伯哥哥们,亦都算得上德行好品貌正,各个都是妻妾通房一堆女人在屋里,想必这个时空里的男人大多半斤八两,不知是阿猫阿狗的男人不值当去争。
父亲为她亲事颇多费心却总不能成,若不是祖母在大伯母嫡母面前发了话,她的姻缘还不知蹉跎到何时。
林蓁心里叹了口气,又听陈氏叮嘱嫡妹林葳:“你姐姐出门少,你要顾着她,莫失了我们英国公府的体面,让人笑话”。
垂着的眼皮微微颤了颤,林蓁明白嫡母的意思,今日寿宴林葳未来婆母也在,林葳未来公公是户部侍郎张大人,若论父亲官职大小林葳算是高嫁,自己若出丑黄了亲事没关系,影响到林葳可不行。
当下林葳应着,陈氏还想说什么,明媚光线倏地耀进车内,马车门帘已被丫鬟撩开,毅勇侯府丫鬟们在车外齐声行礼问安,陈氏收了声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
林葳紧跟着母亲钻出车帘,待林蓁站稳在马车边时,陈氏林葳由丫鬟们领着已和她离了好几步。
林蓁抬眸,目光淡淡扫过眼前。
毅勇侯府白墙簇新,阳光耀得青瓦金亮,檐廊新漆光可照人,丫鬟们颜色纯真毫无城府算计,显示着这个家庭的新贵。
周遭佳木茏葱绿柳周垂,申时阳光温暖明媚,天空一碧如洗,空气中若有似无飘荡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淡淡花香,香甜气息沁人心脾,几只鸟儿掠过林蓁的视线,她的心情莫名好起来。
视线扫过各式马车,自家绸布马车高大宽敞已是不凡,可对比院内雕花贴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各式马车,这青绸马车实在太不起眼。
户部员外郎杜大人的妻子会乘坐哪一辆马车呢,眼前马车没有差于青绸马车的。
心情忽的轻松,这门亲事确如父亲所说,让她放心。不久的将来,她会远离十七年来各种暗中排挤打压,到一个关系简单的新天地,这真是件高兴的事。
“林家小姐,这边来”,马车边站着的毅勇侯府丫鬟招呼着杵着不动的林蓁。
林蓁收回视线看向前方,正好对上林葳回头望向她的目光。
林葳嘴唇轻轻动了动,未发出一丝声音,林蓁却读懂了她的意思,目不旁视方才是她们这样女孩子该有的仪态。
林蓁淡淡一笑,迈步向前。
走过长长抄手游廊,隔着闪烁五彩光芒的窗棂,后院正厅里云鬓蛾眉若隐若现,未及入厅,贵女们衣裙上的熏香便飘进林蓁鼻腔。林蓁垂首,目光看着前方林葳的裙裾,跟着她的步伐迈进了正厅。
视线所及各式颜色鲜亮裁剪精美绣花繁复的裙裾,耳边传来嫡母和各位夫人寒暄的声音。陈氏让丫鬟呈上贺礼,又叫林葳向谢氏祝寿向夫人们问安,在夫人们夸赞声中,陈氏笑着向众夫人介绍林蓁:“这是我家三姑娘林蓁,自小记在我的名下,害羞,便带她出来的少”。
林蓁向前迈了一步和林葳平齐,垂首向主位上今日寿星毅勇侯夫人谢氏祝寿。
毅勇侯夫人谢氏点点头,笑赞道:“免礼,林三姑娘好颜色,陈夫人可真会养女儿”。
陈氏笑着回应:“谬赞”。
林蓁垂首默立在陈氏和林葳身边。
谢氏便命丫鬟去取礼物。不过眨眼功夫,丫鬟端着描金红漆盘走到林蓁面前,林蓁双眼登时瞪得圆了。
一只未有任何雕琢温润白玉手镯在红漆盘里透着莹莹光泽,光华照人,朴实又华贵。
林蓁看向林葳,她却没有。
谢夫人笑道:“林三姑娘初次到我府上来,这小玩意拿去玩罢,你妹妹第一次来时也有的”。
林蓁抬眸,第一次认真看了看谢夫人的脸。
谢夫人今日四十寿辰,可若单看相貌却是年轻又貌美,身材亦是苗条中透着丰腴,最多不超过三十来岁,不仅相貌衣着透露出她生活优越惬意,她的神情神态也让人极其舒适。
她微微笑着看着林蓁,眸光温柔得像观世音菩萨,仿佛这只贵重的白玉镯子真就不过是个小玩意,搏人一笑而已。
这样的善意从哪儿来呢,送给素昧平生以后也未必再见的自己?林蓁目光看向嫡母陈氏,没有伸手拿的意思。
谢夫人笑着对林葳道:“葳儿,你也有过的,是不是?让你姐姐拿着罢”。
林葳笑道:“是,谢夫人对我们这些年轻姑娘极好的”。
心内却腹诽,她初来毅勇侯府时得过一个金坠子,那时亦叹谢夫人豪气,可那金坠子怕是连这个白玉镯子的零头也比不上。难道人生得相貌好,便处处占着便宜吗。
陈氏亦觉怪异,谢氏虽豪气,可她俩交情不过近几年的事,但今日谢氏寿宴,就当毅勇侯府阔气,给英国公府面子,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林蓁收下玉镯,再次向谢夫人道了谢。
谢夫人笑道:“你们年轻姑娘们去园子里玩罢,我这家里就园子里值得看看”。
又命丫鬟带路:“小姐在园子里,让小姐好生招待姑娘们”。
林葳林蓁向众夫人们行了礼,林蓁跟着林葳正要出门,衣袖却被陈氏悄悄拉了一把。
林蓁看过去,陈氏低声道:“随我来”。
却是把林蓁领到杜夫人面前。
不过是问声好,林蓁的脸却刷一下红了个透。
杜夫人是位面色慈祥的中年妇人,她笑看着林蓁道:“好孩子”。
从林蓁进门,杜夫人的目光就未离开过她。这屋子里的姑娘们各个出身高门大户,长得一个晒一个的水灵,然而林蓁进门,宛若明珠曈曈,这些水灵灵的姑娘们顿时失了颜色。
不仅颜色好,举止仪态亦规矩知礼,这会儿近看,林蓁目光纯净不似心思深沉,杜夫人很满意,好赖也是英国公夫人的侄女,若林蓁有更好出身,英国公夫人的眼睛也落不上她家了。
陈氏微笑附和:“自小我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子娴静羞涩,确实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
这话陈氏说得真心实意,左右杜大人寒门出身没什么家族背景,如何也越不过亲闺女林葳的婆家,且这桩亲事早点定下来,林葳作为妹妹也可以顺利出嫁了。
杜夫人笑道:“我本也准备了见面礼,但谢夫人豪气,我的拿不出手了。不过,改日给林三姑娘府上送更好的”。
这便是定了的意思。
林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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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红刚刚褪了些,听着这话红绯重新上脸,两辈子没相过亲,相一次婆母就成婚,这就是古代士族女子的宿命。幸看杜夫人做派直来直往,应该不难相处,她的孩儿想必亦如是。
这个时空这桩亲事,也算完满。
尘埃落定,林蓁迈出厅门时身轻如燕。
抬眸望了一眼天空,云淡风轻,正是春日好时光,林蓁心中松快了那么一瞬,随即却涌出一丝酸涩,不知不觉浸濡十七年,她竟然会为嫁于一个素昧平生五品官嫡子而开心雀跃了。
一时诸般滋味,思绪万千。
她曾是顶级大学法学高材生,毕业就进入全国最好的律所,她曾有最好的男友,他出国求学前向她求婚,她甜蜜答应,可领证当天一场车祸让她穿到了这里。
不幸又幸运,这个时空亦有女子读书做官,她穿越到世家富贵,读书不是问题,可在鼓足勇气向父亲表明做官志向后被中止了家塾里的学业。
无他,这个时空的贵女不会做官,考学的女子或是寒门出身或是孀妇或是矢志不渝终身不嫁,她的家族不会允许如此。
而且,她得考虑一母同胞感情深厚的弟弟。弟弟天资聪颖,家族对他有极大期望,她的好歹她的名声都会影响弟弟,这也是祖母为何催促她亲事的原因,若她嫁得太差,以后会拖累弟弟。
她的夫君会是五品官嫡子,作为庶女她应该愉悦,此时此刻却再没心情,亦谈不上悲伤,毕竟上辈子的记忆,一时心中空荡荡,似乎人生已看到尽头,随时可画上句号。
林蓁跟在林葳身后,眼神空洞,神游天外。
林葳突而转身,指着远处凉亭道:“我想去那儿,你要去吗?”
林蓁差点撞上她,眼神这才聚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凉亭里好些年轻姑娘,叽叽喳喳兴奋地聊着什么。她本来无可无不可,按照嫡母嘱咐跟着林葳便是,可林葳突有此问,便是明示不想她跟着。
这若大园子满目苍翠,实没必要跟着林葳亦步亦趋,林蓁回道:“这园子好,我随意逛逛去”。
当下两人分开,林蓁亦不要丫鬟跟着,自己漫无目的在园子里闲步。
林葳到了凉亭,和众位姑娘打招呼,毅勇侯府掌上明珠时姝问道:“和你在一起的姑娘是谁?她怎么不过来?”
林葳解释:“是我三姐姐林蓁,她第一次来,想逛逛园子”。
林葳自小和林蓁气场不和,母亲私下里总叫她争气,她是嫡女却处处拿来和庶女比,偏又常常比不过,就譬如毅勇侯夫人谢氏给见面礼,林蓁得的玩意就比她的好太多。
这会林蓁若来凉亭,林葳可以预见话题必在林蓁身上,可她还想和未婚夫的妹妹好好说说话呢。
时姝远眺过去,林蓁一抹淡黄衣裙孤零零越走越远,渐渐掩在绿荫中,想到今日母亲寿辰,父母哥哥们都反复交代不要怠慢了这些贵女,便向众女道:“你们且聊,我去叫她来玩”。
林葳待要开口阻止,时姝已出了凉亭,径直去了。
毅勇侯府的园子极大,是将三路宅院中的东路宅院拆得七七八八,除了植树造景又叠山引水,一年四季均有佳景。
时姝熟悉这园子每一处,她穿过园子中间的水榭,很快看到岸边不远处的柳树下,静静站着一位黄衣少女。
少女左手扶着粗壮柳树树干,身子微微倚靠,她的面貌渐渐清晰,玉盘似的脸蛋上眉如弯月,唇似红樱,特别是一双杏眼胜过琉璃明珠,虽在树荫下仍闪着水光亮晶晶的。
好个般般入画的美人,时姝心里暗赞,她快步走向林蓁,正欲开口唤她,才发觉那亮晶晶的双眸蕴满泪水,一颗颗珍珠般眼泪接连从她玉似的面颊上滑落。
无声无息,一滴一滴,润湿了她裙琚下的泥土。
她的神情呆呆的,眼睛一眨不眨,红樱微微发颤,哭得悄无声息,哭得双眼泛红,似有无尽委屈伤心事,恁是时姝年轻女孩儿看了都我见犹怜,想上前为她拭一拭眼泪,搂进怀中好生安慰。
时姝心中生出一丝恼意,是谁!让大美人在母亲生辰上受委屈!
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能听见花瓣飘飘扬扬落水的声音。
她愣了亦更气了,谁如此狠心,弄哭大美人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