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和醒来时是在一艘船上。
四周海浪翻涌,身下的甲板也跟着微微震颤,间或响起吱吱呀呀的金属摩擦声。大海辽阔无际,穷尽目力也看不见陆地的踪影。
这艘船约莫有中型远洋客轮的体量,陈旧又简陋,仿佛从旧时代驶来的遗物。地板上、甲板栏杆上爬着一层层的红锈,像极了风蚀的骨头。
温知和坐在地上,双手被一条手指粗的麻绳跟栏杆绑在了一起,眼下的情形,显然她被绑架了。
可到处都没人影。烈日之下,唯有海浪声声。咸湿的海风冲着脸直吹,温知和难受得不行,嘴唇有点干裂,觉得口渴。
“有……咳,”她嗓子都是哑的,“有人吗……”
她声音不大,恰好一阵大浪打上来,不仅遮盖了她的声音,溅起来的水花还弄湿了她的头发。
四周安静,太阳渐渐升上了中天。周围事物的影子越来越短。有那么一片类似矩形的影子,风吹飘摇,轮廓变换,恰好落在了温知和脚尖。连着它的,是一条又长又直的阴影线。
顺着看过去,影子的原物是远处的旗杆和旗帜。旗杆是生锈的,两米多长的旗帜逆着光,隐约能看见上面的图案。星点与折线。很陌生的图案。
热汗不断从温知和额头滑落,身体太难受,意识好像也开始飘虚。
嗒。嗒。
不知熬了多久,有一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女人,弯着腰,正拿着拖布拖地。大概是这里的清洁工。
温知和吃力地喊了一声,“您好——”
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典型的马来人长相,一双眼睛很空洞,嘴唇紧抿着,是生活不易的痕迹。
温知和的马来语水平只够说一句您好,再往后只能用英语。但愿对方能听懂。“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对方没反应。
温知和又说,“您知道我的同伴在哪里吗?她叫吉赛尔,我们之前在同一辆车上。”
女人不再理她,忙自己的去了,仿佛她只是栏杆上一座不需要用抹布伺候的雕像。温知和发觉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礼貌得过头。更难受了。
慢慢地,她开始耷拉脑袋。
就在她晕过去之前,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几双胶皮鞋。几个浑厚粗鲁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听在她耳朵里,只觉得叽里咕噜的,根本不明白。他们自己好像正争论着什么。
忽然有人捏住温知和的下巴,强行让她抬了头。
太阳好晒。她又很晕。隐约只看见几张黝黑陌生的脸。她听见自己似乎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要水。但没人理会。
她忽然看见刀光。海上的太阳晃眼,映射在刀刃上,更亮得如同刺一般。
但刀光终究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一抹闪着光的赤红色,然后就彻底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温知和仍在船上。不过是在船舱休息室里。地方不大,还挺空,床、椅之类的陈设都是最简单的,看上去很干净。
还有一扇小小的圆形舷窗能看见外面的景象,海面泛着金红的光,似是朝阳。
一个身影侧对着她,站在那朝阳前。
温知和:“……!”
微卷的黑发间,那枚赤红的耳钉在光里熠熠生辉,分外夺目。眼前人虽然说不上熟悉,但并不是第一次见。分明就是不久前在火车上遇见过的青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青年站在光里,开口时语气很平静,好像此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温知和。十九岁。中国来的义工,七月二日从淮市出发抵达吉隆坡。七月十一日从吉隆坡飞到槟城。七月二十三日乘列车、渡轮从槟城抵达兰卡威,至今已经有九天。”
每一项都准确无误。
温和知全身戒备着,不说话。
青年又开了口。“你不归我管。不过他们的管事现在很忙,姑且代他们来问问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来?”
“……为什么?”
“你在问我?”青年偏过脸来,打量了她一阵,“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所以问你。”
“……?”
他又说了一次,语气里仍有点漫不经心的,“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来?”
“我怎么知道!这种问题不该是绑匪问受害人的吧?”
“认识哈撒吗?”
“那又是谁?”
“是下发命令,要求把你带到这艘船上的人。”
“……那为什么不去问他本人?”
“他死了。”
“……”
温知和一时语塞。短短几分钟的对话里,她和眼前人手里掌控的信息量相差太大,一问一答,总像是鸡同鸭讲。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她决定单刀直入掌握主动权,先问最紧要的事。“吉赛尔在哪里?”
“谁?”
“和我在同一辆车上的女孩。她现在在哪里?”那是她在义工之家最好的伙伴,是为了陪她才上了那辆车的。
青年道,“放回去了。你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哈撒点名要的是你。”
听上去,吉赛尔是安全的。
温知和诚恳地说,“那既然那个人已经死了,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不可以。哈撒死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你。但这个‘为什么‘背后一定有答案。也许你是他的贵客,也许你是他的仇人。”
“我不认识他。”
“但他认识你。”
说这五个字的时候,青年的视线凝注在她脸上,仿佛能透过她的皮肤,看清底下藏着的秘密。
温知和心里莫名一凉,想起那张照片。
——侏儒男人手上拿着盒子。
——惊恐的、被撞破了秘密的表情。
——神秘的、语焉不详的文字。
难道是那张照片无意中拍到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所以才被人盯上?可是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呢?如果贸然开口坦白照片的存在——她想起雷雨之夜意图闯入的诡异人影——会不会反而引来危险?
温知和低着头一直不说话,青年一时也没开口。
只有这陈旧的船,在无边大海中继续游走着,有些摇摇晃晃的。海面反射着白亮的阳光,一下一下,刺着温知和的眼睛。
“我不认识他。”她缓缓开口,重复了一次。
“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可疑的事?”
“没有。”
“一点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温知和刻意把语速控制得不快不慢,而且没有颤抖。虽然没有对上对方的视线,但她自觉自己已经做得还不错。
青年的视线在女孩不自觉捏紧的手指上停留一阵,最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说,“既然如此,你要在这艘船上待一段时间了。”
“……什么意思?”
“查明哈撒为什么要找你之前,他们是不会放你走的。”
“所以我、我是……囚犯?”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她用了好一阵子才说完。越说心越沉下去。
“那就取决于你了。”
“啊?”
“在一个没人拿得准你是什么来历的地方,你怎么看你,别人就怎么看你,不是吗?”
“……啊?”
在温知和反应过来之前,青年已抽身而退,推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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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好干脆,脚步声很快就远了。
窗外,朝阳渐高,方才映在青年脸上的光这会照在了床边小桌上。那里有水和简单的吃食。温知和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她快饿死了。
这舱室的小铁门有点生锈,随着船的轻微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响。没多久,她还没吃完东西,铁门蓦地被人大力拉开。
一个皮肤黝黑,身上的短衣短裤却鲜艳过了头的马来西亚男人打着呵欠走了进来,看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神情里很有点不耐烦,眼睛斜着,下巴抬着,整个人说不出的有点扭捏又有点张扬。
男人在温知和面前坐了下来,一双细长的眼睛把她上下打量着。然后,他开了口,屈尊降贵一般,“温小姐,是吧?”
他说的是英语,但马来风味的口音很重。而且,“小姐”一词他用的不是现代常见的“Miss”,而是带点复古贵族意味的“Lady”。
——好喜剧。
温知和觉得有点荒诞。
男人却显然是个对自己很自信的人,没觉得方才的发言有任何不妥,接着自我介绍道,“我是这艘船的管事,名字叫哈菲兹。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的英文名,戴、尔、蒙、德。”
戴尔蒙徳。Diamond。
“……你叫钻石?”
“嗯哼。”
“噢……”
“总之我是这艘船的管事,船上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工作,都是我这边来搞安排。嗯,每日配给的食物也是。娱乐活动也是吧。总之你现在到了我们的船上,怎么安排,也要有个安排才行。”这位钻石先生的英文水平显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讲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而且没几个榔头棒子能砸中准确的语法,但他偏偏又要说,“对了你英文还行吧?我说的你都听得懂吧?”
温知和说,“呃,是的……”
“那就好啊。能听得懂就好啊。总之我的意思就是,你以后的事呢,如果你真的要在我们这个船上定居,那你的工作有概率还是要我来安排的。不过首先得确定好一件事。”
这位钻石先生眯着眼睛,一下子凑近了温知和。
“我问你,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来?”
“我不知道。”
“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你能听懂我的问题,是吧?我问你,我们把你抓到船上来,把你从那个兰卡威的陆地上,抓到这艘船上来——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用力比划着。
“我不知道。”温知和说,“这种事应该是由你们告诉我才对。”
钻石先生很遗憾地摇着头。“我们不知道。”
他略作思索,沉默一阵。复又抬头,一下子抬高声音,猛地道,“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来?”
“我不知道。”
“嗯……”他恢复严肃神色,很有条理地分析着,“在紧急情况下,竟然也没有被问出破绽,而是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答复。看来是真的啊。你通过了我的第一重考核。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来。”
“嗯。”
“可是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来吗?”
“……“
眼见着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任何东西,男人的眉毛耷拉下去,终于出现放弃的神情。他一言不发,长久地盯着她。
“……既然如此,既然我们搞不清楚你到底为什么会被抓来,到明天日出之前,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发生什么?”
男人露出一个阴森的表情。“会发生——你就得上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