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上吵吵闹闹的人群里,青年在前面走,温知和在后面跟。他走得有多闲适,她跟得就有多无精打采。
毕竟一个只是在旅游,另一个是觉得自己快没命了。
他们路过沙滩上那排大伞。才这么一会儿,这地方已聚了不少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温知和歪着脑袋瞥过去。
伞下阴影中,大大小小的贡品箱子正堆在地上,都大敞着,供人检查里面的内容。戴尔蒙徳管事难得换了张严肃的脸,正低着头向那帮穿着黑色麻衣的人汇报船上最近的状况,后者各司其职,有的坐在桌前记录着他汇报的东西,有的蹲在贡品箱边上,计算着里面物品的价值。还挺忙。
除了办事的地方,一字排开的桌子上好像还堆了别的什么,大的小的,金的银的黄的绿的,在阳光下几乎闪闪发亮。
人太多,挡住了视线,有点看不清。温知和不由踮起了脚。
青年停下脚步。“怎么了?”
“那边看上去……好像还有点像集市啊?”
“的确是集市。在这里,像这样的‘上贡日’很重要,可以理解为是过节。普通船民一辈子也未必见得到太阳船,只有在‘上贡日’,他们可以和太阳船来的‘税官’打交道,用钱财换取‘税官’从太阳船上带来的好东西。”
“噢……”
“感兴趣?”
“你说他们卖吃的吗?”
青年没答,径直带她走了过去。拥挤的人群,自动给他让了一条道。温知和跟在后面,轻而易举地便走进了长桌前的“集市”,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见了青年,那些备受敬畏的黑衣“税官”们也一下子拘谨起来,低了低头,摆出谦卑姿态向他问好。他的回应很简短,态度平淡。
接着,他偏过头来,换了中文,“有想要的吗?”
他是人群注意力的中心,可他的注意力却在她身上。这么一来,四周的视线明里暗里都朝温知和看过来。
她没空理会,眼睛急急地在集市上四下扫视着。
这些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摆着的都是小商品,在海上世界里,大抵算得上稀罕物。有剔透完整的珍稀贝壳、海螺,有成色极佳的珍珠,还有不少显然是从“外面”来的二手数码产品,电子显示屏闹钟、掉色的MP3、翻盖式老手机……
温知和在里面看见一个相机。
相当古早的一款索尼CCD,旧得像个古董,听说拍出来的照片很有年代感。前几年她刚接触摄影的时候很有兴趣买一个开开眼界,偏偏翻遍全网都找不到。如今竟然在这天涯海角的地方出现了一个。
——然而这样的巧合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相机又不能吃。
她左看右看,这些桌子上堆得这么满,居然一样算得上食物的东西都没有。靠集市囤积食物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青年的视线落在她看了很久的那台相机上。温知和低着头,没看见,只默默地说,“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一个人饿死要多久啊?”
“七天。”
“那么久啊……是不是很难捱啊……”
“不知道。我没有饿死过。”
“……”
因温知和对集市上的东西没兴趣,青年这么说着的时候,已转身径直往人群外面走了。她连忙在后面跟上。
太阳底下,这海岛并不大,四周全是茫茫的海水,像无止境的牢笼。
温知和越走越快,心里越来越没底。“那个,据你所知,死于流放的人多不多啊……”
“挺多的。”
“啊……那,”她硬着头皮,感觉是在问自己的命运,“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
“诶?”
“通常情况下,人们回到有被流放者的岛上的时候,他们要么还活着,要么就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是怎么个不见了?
——掉进海里了?
——被虫吃光了?
温知和不敢问,怕问出什么更恐怖的答案。
青年是往西走的。走得越远,周围的人便越来越少了,小岛那种未开发的野蛮气质也就越发浓重。
穿过沙滩,一片葱郁的热带小树林近了。藤蔓繁茂,虫声不绝,原始生态的气息太浓厚,总让人觉得会有进无出。偏巧树林的地面还比沙滩高了一截,像是在说,上面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青年指着树林,不紧不慢地开口。“第一站,适合找食物的地方。这里面能吃下去的东西还算多。”
“……”
乍听上去是件好事,但他的措辞真令人不安。
——能吃下去的东西。
草能吃。青蛙能吃。鸟蛋能吃。理论上来说蛇啊、土啊、青苔啊也不是不能吃……能吃是一回事,吃下去会不会死是另一回事。
青年拉着一条结实的藤蔓,踩着有点松动的石头一脚踏上了那片热带丛林。太阳的光辉自头顶洒落,经由藤蔓树叶的切割,变作一片破碎光影落在他身上。
他从光影中伸出手,“上来。”
温知和踌躇道,“有没有……”
他居然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这附近应该比较少。最近是‘上贡日’,交易岛上三天两头来人,虫蛇也很聪明,都躲进更深的地方了。外围还算清净。”
“噢。”
温知和小心打量四周环境。身后是一览无余的细白沙滩,更远处是寸草不生的礁石。只有身前是植被丛生的原始之地,枝叶重重遮掩,望进去,只看得清四五米的距离。
她故意没理会青年伸出来的手,自己拽住了旁边的藤蔓,吃力地向上攀爬。不知是不是用力的方式不对,藤蔓窸窣作响,像是随时都会被扯断。脚下又滑。
她扑腾了好几次。结果还在原地。
“……”
青年的手一直稳稳停在她眼前。
温知和讷讷地说了一句,“失礼了”,然后便握了上去。
那是一双很有力量的手。干燥,温暖,好像天然便有一种牵引力。她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再踩稳时,已经到了林地上了。
郁热的风迎面吹来,伴着窸窣躁动的树叶声。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蓬勃生长的绿色,往地底扎根,向天上蔓延,盛大到近乎恐怖的生命力。相比之下,人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像是会被吞进去,连骨头也不剩下。
在这样的地方,孤身一人怎么生存?
温知和试探着在铺满落叶的泥地上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大概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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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那么远。好歹也是点距离。脚步刚一落下,两米开外的粗壮藤蔓上掠起一个红黄相间的肥壮身影,啪的一下落在地上,又呲溜一下跑了。
温知和梗着脖子问,“那是什么?”
青年道,“可以吃。”
“我是说那是什么。”
“不重要。这个地方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你吃的,一种是吃你的。分清楚就好了。”
温知和丧了。
两个人往林子里走。这碧绿丛生的世界里并没有路,走哪里都像是硬闯,脚下一脚低、一脚高的,时不时还要避开枝叶低头弯腰。
四下里,繁密的林叶半遮了天,像个有生命的巨大牢笼。牢笼底下,泥土松软,铺满了经年累月的破败叶子,近地的草木也高,让人疑心一躺下去就会被那片绿色淹没,再也起不来了。
温知和觉得自己像走进了某种巨兽的肚子里。
这会儿是白天,名为雨林的巨兽仍在酣睡,周围看着是万物丰茂,一片斑斓,可称赏心悦目;然而到了晚上,当那只名为危险的兽醒了,四周深沉不见五指,风过林木,黑暗中万物作响……人就被吞进去了。
她走不惯这样的地方,踉踉跄跄,脚下滑了好几次。
青年忽然停下来时,温知和仍只顾着埋头走路,差点撞在他背上。一抬头,见他正望着她。两个人离得很近,她几乎嗅得到他身上的气息。
青年背着光,神色看不分明。但微卷的黑发在阳光里像是镀了一层破碎的金,显得很柔软。
他左耳下,那枚红色耳钉里光芒流淌。两个人第一次凑得这么近,温知和第一次就近看清了它的形状。
明明那么漂亮,可那原来是一枚残缺的耳钉。本来的形状大概是水滴,但这里破了一点,那里缺了一点,像是在地上摔碎过,剩下的部分几乎是不成形的。
他朝她伸出手来。说来也巧,他手停下的位置恰好是林叶影子的缝隙处,阳光漏下来,像是被他捧在手心里。
“……干嘛?”这两个字说出来,温知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低得不像话。
可他还是听见了。他说,“这里的确不好走。我牵着你吧。”
他语气听上去很随意。温知和一时间没答,只是左看右看。此情此景不到一个小时前在树林边也出现过,但那时只是为了拉她一把,是暂时的。这会儿却不太一样。
她视线无意中掠过他的手,发觉那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了蜷,然后又刻意舒展开。
原来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淡定。
她心里涌起一股热流,面上却不显,还刻意延长了他等待的时间。
他一直等着。
终于,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放上去,心里默念着,就当是扶了个栏杆,就当是扶了个栏杆,就当是……“谢谢啊。”
这栏杆挺稳。
但,又太温热。
青年慢慢收紧手指,把她牢牢牵在手心。开口说话时却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走这边。以刚才的步速走上差不多五分钟,应该会有一个淡水池。”
“哦……”
温知和被人牵着慢慢往前走。一脚深,一脚浅。周围茂密的热带林叶簌簌作响,遥远处的海浪声依稀可辨。
她踩在成堆的落叶里,像踩在云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