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好几天过去了。
船上热闹依旧。从早到晚,一幕一幕,到处是海上村庄的生活气息。不管怎么看、往哪里看,景象都和以前是一样的。
温知和的日程也和平时没什么差异。只是……不管干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兴趣。抄书,抄着抄着就会抬头往窗外看,阳光下的大海十分平静,没有船只的身影。上课,总是给孩子们一个主题去画,自己就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发呆。
世界像丢了一层底色。
这天傍晚,温知和吃过晚饭,在走廊上消食散步。湿润的海风迎面吹,令皮肤有些发痒。她摸了摸头发,也是润的。在海上飘久了,发质受了不少影响。这些细枝末节平日里都没怎么在意。这几日心里空落落的,它们像趁虚而入一般涌了进来,让人越想越烦躁。
嗒。嗒。嗒。
被脚下的金属梯子声从思绪里唤回来时,温知和才发觉自己走到了哪里。
顶层楼梯间。
这地方据说是不该来的,可上来的门又从来都不关。
周围安静极了。明亮的阳光从外门照进来,到处都很干净。地面、栏杆、桌椅摆设,一尘不染。像玻璃橱窗里每日都会被人细心擦拭的精致模型,与底下几层充满烟火气的样子全然不同。
外面走廊栏杆旁有人。是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枯黄的头发高高扎起,半埋在头巾里。她似乎正独自望着大海出神,扫帚、拖把和桶一类的清洁工具就摆在脚边。
——是哈撒的母亲。
温知和转身正要走,忽然,对方开了口。
“对不起。”
“……啊?”
“……”
同生活在一艘船上,除了先前的几次交集,温知和平时也没少见过这位妇人。食堂里、甲板上、走廊上,隔三差五便能遇见。只是,从来没说过话。大多数时候甚至连眼神也不会碰上。
这是对方第一次开口。要是出言不善,让人觉得不舒服,温知和必定立马转身就走了;可偏偏对方是莫名其妙在道歉。
温知和一时有点茫然,反而下意识地停下了要走的动作。
妇人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海风掩盖住。“……那孩子,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吧。”
“您在说谁?”
“他去了太阳船之后,我时常给他写信。但他一年只会回复一次。每次……还不到三行。”
妇人说话时语气相当平和。温知和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单薄。
妇人低声道,“我听说,是他要抓你来的。”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一点也不了解他了。”
“……”
顶层的海风还是这么大。即使只是往外面看着,温知和也觉得眼睛被吹得难受,几乎有点湿润起来。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出剧情游戏,而她只是屏幕外的一个玩家,那么,此情此景——阳光、海风、安静的走廊,一个与幕后故事有些千丝万缕联系的重要角色表现出诚挚模样,又是道歉,又有要追忆起往事的意思……要是玩剧情的玩家,多半会选择站在这里听人把话说下去,最好能再挖出几个隐秘的故事解锁几个成就。
可这一切都不是游戏。
不管那个叫哈撒的幕后主使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他从前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只有一点和温知和有关系。那就是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强行带出了原本生活的世界,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对他们不感兴趣,更不想知道他们有什么苦衷。
她没有继续听妇人说话,也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走下金属阶梯,离开了这个过于安静的地方。
一路上,她脚步越来越快。迎面遇见过几个面熟的人,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她也没顾上打招呼,低着头就走了。视野里有点朦胧。
终于到了自己休息的舱室。
她从兜里掏钥匙,手却拿得不稳,钥匙胡乱往门孔里塞,隔了好一阵才对准,把门打开了。
咔哒。
门在身后关上,温知和抹着眼睛走到窗边,大海无边,阳光亮得刺眼,她一下子便扑到桌子上哭了起来。身上像是有千钧重担,压得人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把视野全模糊掉了。
好想回家。特别特别想回家。
没有一天不想回家。先是交不上所谓的贡品,差点被遗弃在荒岛上自生自灭,然后是整艘船上唯一一个似乎可以信任的人突然消失,再然后,碰上正在怀念罪魁祸首的他自己的母亲——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千头万绪涌上来,她一下被压垮了。
因身体一直在颤,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晃动。
面颊上温热的眼泪的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或是从椅子上掉下来摔疼了,或是莫名其妙和班里的同学吵架了,伤心不已,就是这么埋着头哭,眼泪哗啦啦的流——但最后永远会有一个声音把她哄起来,永远会有一双手温柔地为她擦掉眼泪。
爸爸妈妈。
——好想你们。
上次算日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船上待了将近两个月了。没有对外联络的手机,甚至没有见过城市的影子,就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停地飘。家只在梦里出现。
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找她?他们会不会急得整夜整夜失眠,坐在她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停地叹气?
吉赛尔呢?她是真的已经安全回去了吗?
还有俞则。那天晚上她们打着国际长途电话,吃着薯片聊天,隔着千万里的距离一起笑个不停。那竟然是两个人之间最后一次说话。
她好想好想回家。
好希望哭得越来越难受,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失去意识之后——再一睁眼,会看到最熟悉的、家里卧室的天花板。一切都不过是梦。然后她会闭着眼睛赖床,磨磨蹭蹭起身,一手刷着牙,一手在手机上打字,对俞则说起怪异的大梦里依稀还记得的一两个奇特场景。
偏偏,明明周遭一片安静,那安静却仿佛是化作实体的墙,压得她身体发疼,意识清明——这不是梦,这是现实。不管再怎么哭,也不会像记忆里那样有人来安慰。
哗啦。哗啦。
温知和哭得用力,桌子上原本堆着的孩子们的画被揉动,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
窗外的大海依旧广阔无垠,海面上的光却逐渐转淡了。黄昏消散,夜色降临,外面成了一片黑漆漆的世界。
她终于哭累了,声音低下去,空气里只剩下时不时的轻微的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
伴着窸窣声响,温知和起身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到处摸索,寻找着灯的开关。房间过道狭窄,她脑子仍是晕的,动作也迟缓,好几次撞上了冷硬的金属床腿。
终于找到了。咔哒一声,黑暗的房间忽然被光明填满,亮得温知和睁不开眼睛。过了一阵,适应光线后,她眯着眼睛在窗户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看不清,于是凑近了些。能看清的时候,人和玻璃窗已经相当近了,一双红肿眼睛几乎是面贴面地对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红肿眼睛。
还好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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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画画是在下午,明天还有一上午的时间可以独自躲在图书室等着眼睛消肿,不然,说不定还要惹人议论。
温知和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一低,看见桌子上刚才被弄得乱七八糟的画,于是动手开始整理。才收了几张画,忽然发现——
桌子上贴着一张小纸条。似乎是几天前就在这里的,只是被她每天拿回来的儿童画搁在上面挡住了。
“我有事离开一段时间,大概七天后回来。”
字迹清隽而锋利,是她见过的。
这句话末尾还有一个黑色的墨点,仿佛执笔人曾经思忖过要不要在后面再加些什么话,可提着笔迟疑良久,连墨都滴下来了,终于还是没有写。
温知和把纸条从桌上揭下来,举到眼前细看。左看右看。正面看。背面看。
原来他走之前给她留过言的。
——原来刚才伏在桌子上哭的时候,他留下的这张纸条,就在距离她只有薄薄几张画纸的地方。
她在屋子里找了一阵。可她一无所有,连一个能保存这张纸条的破匣子也没有。于是最后又小心地把它贴回了原处,原本是把画都挪开了,免得遮住,再一想,日久天长容易落灰,于是又把画纸挪了回去,充当一层保护。
反正她知道它在这。
时间已经不早,她拎着东西到外面公共盥洗室刷了牙洗了脸,便回了房间关灯上床睡觉了。也许是哭得太久耗费了许多力气,身体累了,她不多时便睡熟了。
做了一个梦。
走在很长很长的黑暗里。走啊走。越走越快。
终于,地上出现了会发光的路。路边站着戴红色耳钉的青年,他双手揣在裤兜里,远远地冲她笑。
她便走过去和他一起走。走啊走。越走越慢。希望道路没有尽头。
不知何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会发光的门,那么亮,缤纷世界的光影从一掌宽的门缝里显露出来。
她快步走过去,门也一下子打开,那一边站着好多人。
妈妈。爸爸。俞则。国内的朋友们。大家都在那里等她。他们身后是城市的高楼大厦,是碧波荡漾的东湖,是许久未见的故乡。
她欢喜极了,几步走上前去,却发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于是回头看过去。
青年仍站在原地。
不知何时,脚下的路成了两条,一条通往他,另一条才是门后的故乡。
像极了二选一的局面。
她有些发愣。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最后朝着青年望了许久。心脏,有一种被揪起来的感觉。细密的疼痛顺着血管到处流淌,好像身体里长出了针。
她想起他牵着她在热带雨林里看神迹一般的潭水,想起他把耳钉取下来,那么轻易地就说送给她。
想起他留在桌子上的小纸条。
想起他一言不发地靠在甲板栏杆,手里夹着从来不抽的烟,太阳从他身后升起。
可是——
“对不起……我还是想回家。”
她转身朝着回家的门走去,一步,两步,那么快。就在抬起脚即将迈入门中的最后那个瞬间,她忽然想起——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来?”她转过头去朝着那个方向喊着,“你不也是在淮市长大的吗?这里也是……”
——你的故乡。
她停住了。因为目之所及已经没有人。没有望着她时眼里总有点笑意的青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如同她每个晚上从狭小舷窗望见的大海,辽阔,深远,像能把世上的所有东西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