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章
    温知和受青年的提醒,识破了菲尔兹的“心理战”,情绪上的担子便卸下去了。每天吃好喝好,睡得也饱。人的确是住在身体里的,身体被照顾好了,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再与对方狭路相逢的时候,对方笑眯眯的,她也笑眯眯的。

    “温小姐。”

    “菲尔兹先生。”

    两句招呼打完,迎面而行的两人已是面对面了。温知和神色不改,朝着前方走着自己的路,全然不受影响。反倒是菲尔兹觉得她不同往常,脚步一慢,望了她一眼。

    温知和的目的地是图书室。自从在戴尔蒙徳管事的压迫下接了抄档案的活,几乎就没休息过一天,每天对着一页又一页看不明白的马来文字,画画似的描摹。还得够整齐、够干净。

    戴尔蒙徳管事最初定的量是一天二十页。温知和做事认真,每天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她在破落图书室里那张早已熟悉了的大桌子前坐下来,翻开老旧的大档案册,娴熟地找到前一天抄到的那一页,笔记本摊开,钢笔也蘸上了墨。

    刚落下第一笔。

    海上阳光从狭小的窗户落进来,恰好照亮了眼前的档案册。它摊开着,右边是剩下还没抄的,仿佛意味着未来无穷无尽的劳碌,相当厚实;左边则是抄过了的部分。

    温知和忽然发现,抄完了的这一边原来也已经很厚了,在桌面上堆积起了不容忽视的份量。她放下笔,细细地数着这些已抄写了的页数。

    竟已有一千多页了。

    每一天都很漫长。可不知不觉,也过去这么久了。

    -

    如青年所说,七天一过,“庭审”果然启动了。

    那个上午同往常没什么两样,温知和在船上食堂领了粗茶淡饭,独自在角落里坐着吃了还不到一半,戴尔蒙徳管事端着碗从她身边走过,脚步稍顿,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九点来一趟顶层。”

    说完他就走了。

    温知和慢慢把嘴里的食物嚼碎了咽下去,然后,认认真真地把剩下的东西吃了个干净,连水都喝得一滴不剩。

    放了碗筷,从人挤人的食堂出来,穿过一条条海风吹拂的长廊,到了楼梯间。沿着螺旋上升的旧阶梯往上走。一级,一级,伴着踩在金属阶梯上的脚步声,底下的人声逐渐远了。

    顶层总是很安静的。早晨的阳光清澈明亮,地面一尘不染,几乎闪着光。

    戴尔蒙徳管事难得穿了一身正装,打着呵欠在楼梯口等她。见她来了,点了个头便示意她跟着他走。

    目的地并不陌生。

    她来“探险”时也曾到过。是在孩子们的画上出现过的神秘地点中的一个,顶层靠近船尾的最后一个房间。

    孩子们有的把它画得漆黑一片,有的把它画成了烈火燃烧的鬼怪乐园。为此,她曾写下三个关键词:恐怖、残忍、权力。

    原来这个神秘兮兮的房间就是庭审室。

    略微生锈的大铁门同上次见到时一样,紧紧关着,仿佛一口棺材。戴尔蒙徳管事伸手推门,令人不适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如同一块棺材板子逐渐揭开了,里面的景象逐渐映入眼帘。

    里面并不大,横着摆了几张铁桌子、几条长木凳子,色泽都是灰暗的。海上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仿佛也带着冷意。

    就这么一个地方,竟已有了十几个人。温知和看过去,几乎都是熟面孔。

    菲尔兹作为太阳船专门派来处理她的使者,坐在最前一排,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厚厚一摞文书。他今天显然是有备而来,连衣服都比平日里更为精致讲究,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表情。

    菲尔兹旁边,青年正闭目养神。他有一种局外人的姿态,仿佛这里的事和他并无关联。阳光斜照着,恰好映在他左耳下的那枚耳钉上,赤红流转,熠熠生辉。

    温知和的心忽然便安定下来了。

    再往后看过去,长凳上挨挨挤挤地坐着教室里的几个马来老师、食堂的打饭大爷、厨房的管事婆子等等,都是平日里打过交道的人。大概是这场庭审的听众,或者证人。他们瞅着她,有人面露怜悯,也有人漠不关心。

    戴尔蒙徳管事把温知和领到一旁空位上坐下,便走到房间正中央,敲了敲桌子上的一枚铜钟。

    钟声停息时,空气中所有的躁动也跟着沉了下去。

    “庭审”正式开始了。

    先是戴尔蒙徳管事说了几句,接着,换菲尔兹走了上去,字正腔圆,似乎在宣读一些必要事项。问题是——

    温知和半点听不懂。他们讲的都是马来语。

    “请等一下。”她忽然开口。

    众人纷纷看向她。连闭目养神的青年也睁了眼。

    温知和对着菲尔兹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用英文。”

    菲尔兹道,“这里坐着的大多数是我们马来人。”

    “但是,被审判的人是我,你们在处置的是我的未来、我的性命。我有权利知道你们在议论什么。”

    看前面出了状况,后排的听众们开始窃窃私语。一旁的戴尔蒙徳管事走过去,压低了声音训斥着,大概是要他们保持安静。

    菲尔兹脸上露出一个专门用来应付场面的客气的笑,正要说话,另一个声音先开了口。

    青年抱着手臂,说,“换吧。”

    菲尔兹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是……”

    “很合理的要求。‘庭审’是公正的,无论在场上使用哪一种语言,都不会影响这一点。不是吗?”

    菲尔兹有一阵没说话,然后,露出毫无破绽的职业微笑,将马来语切换成了英文,“您说得对。毕竟,‘庭审’是绝对公正的,判决结果要被审判人心服口服才行。”

    他敲了敲桌子。咚咚。后排的议论声一下子就停了。

    温知和终于能听懂这场庭审。

    菲尔兹的发言非常平稳,措辞也相当正式。

    “使者、主审官、各位证人,现在是世界通行时间二零一七年十月十二日,上午九点十五分,大熊星座号第三十二起‘庭审’即将启动。从现在开始,本庭内任何人的发言都将被记录在案。”

    “现在介绍本次审判的事件背景。二零一七年八月一日,二级附属船大熊星座号依照既定航行路线,途径外界城市兰卡威,接到太阳船一级巡察官哈撒先生的指令:将在兰卡威国际义工之家工作的,一位名叫‘温知和’的东亚小姐带到船上来。”

    说到这里,菲尔兹翻开了桌上的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展示给众人。

    温知和眯起眼睛。那是她的照片。而且,不是暗地抓拍的模糊相片,也不是日常生活照,而是她的护照相片。图像相当清晰,明显不是对着照片翻拍,而是拿到了原版电子照,打印下来的。

    这个海上的怪地方,竟然能拿到这种私人信息。

    菲尔兹继续道,“大熊星座号当日便派遣哈撒的同胞弟弟——船民纳姆——执行该项任务。十小时后,纳姆将昏迷状态下的温知和小姐带到船上,大熊星座号随即向指令发起人哈撒先生询问下一步计划,就在这个时候,太阳船上传来了哈撒先生的死讯。并且,他在生前并未留下关于如何处置温知和小姐的意见。

    “经过多方商议,大熊星座号将温知和小姐以临时船客的身份安置下来,并在温知和小姐在船上的居住时间达到十天时,依照惯例,将温知和小姐列入正式船民名单,享有与正式船民同样的权利。

    “至此以后,大熊星座号对温知和小姐的处置方式并未发生任何变更。该二级附属船承认她为船民。因此,本次‘庭审’也是以正式船民的规格展开的。

    “背景介绍完毕。现在,‘庭审’正式开始。”

    阳光洒落在这间陈设简陋却气氛肃穆的船舱。

    “庭审”进入正式阶段,场上的听众们各个都来了精神,竖起了耳朵。可庭内的英文又听不懂。于是纷纷不自觉地凑向了坐在一旁的戴尔蒙徳管事,指望着对方压低声音把事情都翻译翻译。

    后排一直窸窸窣窣的,唯有坐在最前面的青年独自闭目养神。

    菲尔兹站在最中央,温知和面对他坐着,气氛冷硬,一问一答。

    她这个位置一点也不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不仅正朝着菲尔兹,而且还正对着窗外的太阳,极为刺眼。她要抬头盯着菲尔兹,就不得不同时朝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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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眼。躲开太阳低头,就天然弱了气势。

    菲尔兹说,“温小姐,据你所知,哈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温知和道,“我不认识他。”

    “那他为什么要点名要找你?”

    这真是一个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的问题。温知和冷着脸说,“我不知道。要问,你去问他本人。”

    菲尔兹无动于衷,接着问下一个问题,“那么,从入境马来西亚到登船的一个多月里,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麻烦定义一下什么叫‘奇怪的事情’。”

    “任何让你觉得有可能与哈撒有关的事情。”

    “没有。”温知和答得不假思索,“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什么事和他有关,什么事和他无关?”

    “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任何意义上的‘可疑’都可以,鬼鬼祟祟的、偷东西的、穿着奇装异服的……”

    几只海鸟从窗外飞过,刹那间遮住了太阳,温知和脸上一暗,又亮了起来。窗外的大海无边无际,大熊星座号乘风破浪,航行得很平稳。

    ——海里的船?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菲尔兹没有错过她神色上的变化,立马抓住了这个“破绽”,追问道,“温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温知和道,“我想起一个鬼故事。”

    “……嗯?”

    温知和拍了拍桌子,“就是‘雾海鬼船’的故事啊!”

    那是两个多月前在兰卡威市区的烧烤店聚餐的时候,义工伙伴们围在一起,讲着各自国家最出名的那些鬼故事。那时吉赛尔讲了一个当地传闻。

    ——它并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间传说,而是近年来才有的,目击者甚众,虽然在船的外形、船的来由以及与船接触的经历等话题上,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说法,但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

    ——雾海鬼船,是真的出现过。

    ——有时是在午夜。村民远远看见天空中出现血光,崎岖的船影仿佛从深海中爬出。有时是在大白天。近岸处驶过怪异的古船,上面载满了财宝,连船身下的海水都被映成了一片流转不定的金光。

    ——当时兰卡威市内还有点不太平,据说有游客失踪了,沙滩上冲上来不少游客遗物……

    温知和恍然大悟,“原来那指的就是你们啊!”

    像悬疑片里开头一射出便忽然消失的子弹在很久以后终于复现,击中了什么地方,让人明白了它最初的使命。事情串起来了。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影子便如同一个预言,短暂地在她眼前闪现过。

    菲尔兹道,“……外界的确有类似的传言。”

    温知和大为好奇,“都是真的吗?载满财宝的古船?听上去像神话故事。”

    “没有那种东西。”

    “那,血船?出现的时候,天空会变红的那种船?”

    “……也没有那种东西。”

    “那还有……”

    温知和兴趣来了,像个好奇的游客,不自觉地开始问东问西——完全不在“庭审”的状况里。

    菲尔兹逐渐黑了脸,好几次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可毫无成果。问话对象自己倒是提了一些奇怪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反而印证着,她的确可以说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脸上不时出现沉思的表情,或许是开始怀疑当初哈撒下令抓人,有没有可能说错了名字。

    他清咳一声,决定暂停攻坚,换一条路走。

    “温知和小姐,我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

    “噢……”

    “归根结底,你现在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一级巡察官哈撒先生要找你。所以,关于如何处置你……其实也取决于他本人的情况。”

    温知和猜不出他这番话的确切用意。暗自思忖间,下意识地朝青年看了一眼。

    他睁开眼睛了。这让她心里微微提了起来。因为这像是意味着——真正的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然而,她正严阵以待,菲尔兹却道,“所以现在我们中场休息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