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大海与天空交接的地方一点点堆积起来。
海上的人们擅长看云,白天那会儿它还只是要下雨的意思,到了下午,一团团云越堆越多,形状越发莫测,船民们便高嚷着暴风雨就要来了,七手八脚地把早上刚搬出来的箱子又纷纷搬回去。
平日里放在外面的桌椅、清洁工具、大小筐子一类的杂物要就近收进室内,船上有的地方要加固,有的地方要修整,水手们还四处检查着船体的状况,到处都闹哄哄的。
温知和也帮忙搬了不少东西。虽然语言不通,但看着船民们的动作,有学有样地跟着把几个袋子扎好口从这里拎到那里,又把几个筐子从这边搬到那边,出了一身汗,倒也做得很顺手。周围人有时冲她说话,叽里咕噜一个字儿也不明白,表情却很热情,有时候还给她搭把手。
她时不时也会在人群里看见青年的身影。
明明是地位超然的“使者”,但他很少有高高在上的作态。眼下暴雨将至,他也在船民中间帮忙。有一次看见他领着几个水手在甲板上仔细查探,还有一次看见他拿着海图眺望着天边,偶尔侧身与戴尔蒙徳管事交谈,可能是在谈天气,也或许是在商议航向。有几次也在挤满人的走廊上碰见了,他会随手帮最体力不支的人们把东西搬了,一句话也不会说,但动作比谁都更利落。
船上热火朝天,随黄昏降临,遥远处的云团果真渐渐渗出了灰黑色。再然后,墨色晕染、扩散,半边天都变得黑压压的。这是一个没有晚霞的傍晚,天空阴沉萧索,海浪也越来越大。
一切大多已收拾好了。
大熊星座号上食堂提前开了餐,大家吃完东西,又在戴尔蒙徳管事的招呼下排队领了半日的食粮、淡水,便纷纷四散而去,很快便回到了各自的舱室里,门窗紧闭。
暴风雨要来了。整艘船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只听见越来越大的风声,裹挟着海浪,吹响了船旗。外面的走廊、甲板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还在做收尾工作的水手。
温知和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片比别处都更安静,因为附近不是居民区,而是货舱。她这个单人间,大概是上船之初他们为了安顿她特意腾出来的。
刚才大家忙着把外面的东西挪到室内,目的地大多便是这附近,有些散件隔壁货舱装不下,就堆在了她的房间门口。
——不。严格来说这也说不上是“她的房间”。
船上并不是她的家,她只是借住在这里。这小小的单人间原本就是他们的货舱。
温知和艰难地从货物们中间穿过去,又艰难地把门开出一条足够宽的缝,把自己缩了进去。
窄小的房间里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条件简陋,在外面黑云压城的氛围里简直像一座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小木屋。
窗玻璃颤了一下。海面上开始起大风了。
温知和把领回来的食物和水在桌子上放好,便长吁一口气坐到了床上,揉捏着酸痛的脚踝。干活儿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看着才发现都有点起水泡了。
自从大学军训过后,她的运动量就没像今天这么大过。
她揉了脚踝,又慢慢往上揉小腿肚子,渐渐觉得房间里有点闷。暴雨前夕,空气里的水汽含量很高,天气又热,还不能开门开窗通风。简直是个密封罐子。
窗玻璃又颤了一下。这次比刚才还更响了。
可能是因为风更大了。
温知和下意识地朝那边抬起头来,想看看外面的天色到底怎么样了,却忽然间被吹了一脸的风,继而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手臂上忽然一热。
“啊——!”
脆弱的窗玻璃碎了。方才还隔了一层的、闷闷的风声海浪声变得清晰可闻,几乎让人觉得恐怖,碎玻璃砸在桌上、地上,残留在窗框上的全是尖刺。
温知和手臂上出血了。刚才玻璃爆碎的时候有一片飞了过来,擦过了右手小臂。伤口看着不深,但不断地在出血。
风从破口处涌进来,刮在她身上,仿佛一只魔爪,要把她拉出去。
这个房间不能再待了。
温知和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踩过一地的碎玻璃,开了门就要往外走。外面被货物堵住了。又只能艰难地推出一条宽缝,把自己挤出去。手臂上渗出的血慢慢染红了衣服。
船开始有点晃晃悠悠的了,内走廊上空无一人。这附近是货舱。她捂着出血口往外走。新伤的麻痹期渐渐过了,伤口像是反应过来,疼痛感越来越清晰。她开始呲牙咧嘴,嗓子里不时发出压抑的唔唔声。
出了走廊,外面已几乎没人了。
天空灰暗,空气里飘着雨,大熊星座号像个老旧的音乐盒,在海浪起伏间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
温知和冒着风冒着雨跑了一段,进了楼梯间,下了楼就往医务室跑。但医务室大门紧闭。船医并没有留守在这里,也许是回家去了。门上贴着告示,密密麻麻的马来文字,在她眼里毫无意义。
她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不是吧——!!”
“有人吗?有人吗?”
四下里无人应答。唯一的回应是越来越摇晃的地面。再不找地方躲好就来不及了。
好像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温知和急匆匆地掉头离开,一出了内走廊到了外面,淋着雨走了没两步就听见有人在喊她。
喊的只能是她。因为是中文。
“怎么还在外面?”
温知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看过去,雨渐渐大了,让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只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带着几个水手正从甲板那边走过来,大概是做完了最后的检查工作。
他来得很快。
温知和解释说,“我房间的窗玻璃坏了。还有,还有医务室怎么不开门啊……”
青年已看见她手上渗出一片血的伤口,没多说什么,伸出手把她揽住了,让她能在风雨里晃来晃去的船上站稳。
他转头高声朝后面的几个水手交代了些什么,便大步带着她往楼梯间的方向走。他的体温贴在她身上,让人有一种安心感。
青年道,“还能走吧?”
“嗯。”
“那就跟我走吧。”
-
大熊星座号的顶层,到处都没什么人,黑漆漆的,只有雨越下越大。青年住的地方是这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这个房间古旧而宽敞,附带单独的洗漱间,乍一眼看着还算得上干净整洁,经得住临时访客的打量。旧桌子、旧柜子上的东西分类放得很有条理,大床上的被子是叠好的,地上也没什么杂物。
只不过,细看之下,倒也有些“乱”的地方。椅背上有随意铺着的外套,歪歪扭扭的;桌上还摊着一本没看完的书,旁边的笔用完了,笔帽却没盖上。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流露着主人生动的生活细节。他不是一丝不苟的机器人。
青年招呼着温知和在沙发上坐了,便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半米长的棕色硬皮箱子,里面装着生理盐水、纱布、碘伏、各式各样的常用药。
温知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医药箱,装备真够齐全的。
“你经常受伤?”她说。
青年从箱子里挑出了需要的东西,朝着她走过来。“我上这艘船以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开这个箱子。”他在她面前蹲下,“手松开。”
温知和松开捂着伤处的手,把伤手递给他。血已经在袖子上浸出了一道红痕,又被雨水晕染开。
青年轻轻把她有些濡湿的袖子捋到手肘处折好,凝神看了看皮肤上的伤口。不深,而且没有残留的碎玻璃渣,情况不算很糟。
他开了一瓶生理盐水,温知和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不会痛吧?”
“会。”
“……你轻点。”
“行。”
他清洗伤口的动作的确轻,只是冰冰凉凉的液体碰上渗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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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子,天然的疼痛刺激感还是让温知和微微吸了几口凉气。
接着是消毒和包扎。青年的动作认真而细致,显然注意力全在手上。温知和不好开口打扰,一会儿低头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别处。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隐约开始有雷声。房间门窗紧闭,也许能把所有的喧嚣和危险都挡在外面。
她看见他左耳下的赤红耳钉在灯光映照里发亮,随他动作,那亮也微微摇晃着,有时隐隐暗下去,有时又流转着现出来。
她看见他额头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她想起他耳后也有。
青年抬起头来时,恰好迎上了温知和的视线。他捏了捏她的手指。“包好了。”
“噢!”她一下子低头去看,方才还狼藉一片的伤口被收拾得很妥帖,洁白的纱布上打着漂亮的结。“谢谢……谢谢。”
“到床上去睡吧。这里让给我。”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沙发靠背。
温知和很客气地说,“让主人睡沙发会不会不太好?要不还是我在这里将就一下。”
“你是认真的还是客套一下?”
“我认真的……”
他望着她,“行。”
下一秒,他站起身来,影子黑黑地罩在她脸上身上,竟有点压迫感。
再下一秒,她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起来了。
“干嘛……!”
“手别动。我才包好的纱布。”
青年大步走到床前,把温知和放下了,随手一拉还给她盖上了被子——指,连脑袋也一起盖进去了。仿佛货物送到目的地,还给了个包装。
温知和手忙脚乱地把被子从脸上拉下来,便看见青年悠悠哉哉地坐在沙发上。
“喂……!”
这个喂字他是一点也没接,只说,“你要换衣服吗?”
她低头看了看。的确,衣服裤子都有点淋湿了,不可能就这么睡觉。但是,“……我没带换洗衣服。”
他像是在忍笑。“那怎么办?”
她目光游离,“或许……你有多余的不要的衣服吗?”
“打开衣柜自己选吧。”他起身往洗漱间走去,“我在那里面等你。你好了,就叫我一声。”
“好的。”
等洗漱间的门关上了,温知和才一面望着那边,一面试探着下了床,打开了床边的衣柜。青年的衣服其实并不少,只不过大多都是黑、白、灰色的,以至于在人印象里他好像一直都穿得差不多。
温知和在里面小小地翻找了一阵。
她找到一件黑色T恤,宽领的,上面有简单的轮船图样。她攥紧了它,迟疑了几秒,还是选定了这一件。
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很大,明明是T恤,却穿成了短睡裙。
她缩进被子里。“我好了!”
咔哒一响,洗漱间的门开了,但青年并没立马走出来。里面有刷牙的声音。
温知和已经有点累了,却仍想着,待会等他出来了,她也要去漱个口洗个脸。
-
夜已深了。
互相道过晚安后,青年熄了灯,两个人一个睡床,一个睡沙发。
没人说话,只能听见外面的风雨声。船剧烈摇晃着,不时发出嘎吱声响。温知和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越来越清醒,根本睡不着。
这是他的床。
他盖的被子,他用的枕头,全是他的气息。
他本人还就在不远处。那张沙发挺硬的,睡起来应该并不舒服。
温知和试图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她想吃羊肉串了。或许应该数水饺,因为水饺才真正跟睡觉谐音。可是水饺也很好吃。
她又翻了一个身。
暴雨轰鸣而下,不时有闪电划破夜空,雷声席卷着海浪。空气像是被搅得沸腾,根本听不见是否有另一个人入睡后绵长的呼吸声。
“哎,”她朝沙发那边唤了一声,“你还醒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