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夕阳渐沉,隔壁县城的汽修铺子里,胖子王鹏正在费劲地拆卸一只五菱宏光的爆胎。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上的横肉蜿蜒而下,被他随手一抹,变为几道黑痕,撇在肥厚的腮上。

    时间不早,门前这条出城的国道上车流稀疏。王鹏想,应该没有客人再上门了,正要去前头把卷帘门放下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走进了店里。

    “江,江羽?”王鹏目瞪口呆。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人,王鹏心头火起,刚搁下的扳手又重新抄了起来。

    “你他妈的真是嫌命长,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江羽站在几步之外,吊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塑料袋。

    “砰”一声,袋子扔在了胖子脚边。

    “解成坤欠你的钱,我可以还。这是八万,剩下的以后补给你。”

    王鹏眯了眯眼,怀疑地弯下腰去检查塑料袋:“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竟然愿意掏钱了?”

    江羽的眼角耷着,脸上冷漠到没有一丝多余的神情。

    他似乎用尽了耐心,再次重复那已经车轱辘了无数遍的话:“解成坤的债务与我无关,我没有义务替他还钱。”

    “嘴硬吧你就,这还不是老实还了?”

    “我有个条件。”

    江羽声调平静,眼神轻蔑地打量了一圈这间脏兮兮的铺子,直看得对方快要恼羞成怒,才重新绕回到王鹏脸上。

    “我要你那天抢走的耳环。”

    王鹏回忆了好半天,才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天,有个小姑娘忽然跑出来横插一脚,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雇来的混混趁乱抢了她的东西。

    一群人干完一票就各奔东西了,谁还记得那个耳环在哪儿?

    “太久了,老子找不来!”王鹏干脆耍赖,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点钞票。

    江羽仍旧面无表情,看上去毫不惊讶。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优盘,半蹲下身,举到胖子眼前。

    “这是那天晚上,你聚众殴打我的证据。”

    王鹏点钱的动作定住了。

    江羽抬了抬嘴角,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没有,随意地将优盘抛起又接住:“你说,它能让你进去待多久?连这点钱,是不是也得给我赔回来?”

    王鹏一惊,赶紧解释:“耳环是……是那女的主动要给的!”

    江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神色冰凉,更多的是不屑。

    王鹏一个头两个大——这的确不像正常小女孩会干的事,警察大概不会信。况且,当时那个距离,监控录不下那个妞儿的豪言壮语,倒是把最后抢东西的画面拍了个结结实实。

    江羽问:“听说过抢劫罪吗?”

    王鹏坐在地上,脸憋得通红,脑筋实在转不过来更多弯弯绕绕。

    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我想起来谁拿的了,我可以去要。”

    江羽点了下头:“一个月之内。你知道怎么找我。”

    说完,转身便要走。

    王鹏也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追着他出了铺子。

    自从江羽回到杜溪,王鹏三番五次地找茬,带人骚扰了他好几回,他都没什么反应,像个逆来顺受的傻子。

    偏偏这一次,大老远跑过来还钱,还变着法子要挟他,竟然只是为了一个耳坠?

    “我告诉你,你挨的那些打都是活该!谁让你是那个畜牲的儿子!”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法律也不能不认!”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个被人扔在孤儿院的野种!当年,要不是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我才不会罩着你呢!你就活该被他们打死!”

    “你那个妈真是瞎了眼,才会——”

    江羽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沉默地盯着他。

    王鹏心虚地噤了声。

    他觉得,江羽此刻的目光有点瘆人,像盘桓在夜里的黑豹,按而不发,却已经牢牢锁定了他的咽喉。

    仿佛只要他再说一句,这小子就会扑上来,和他同归于尽。

    王鹏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似乎过了很久,王鹏的嘴巴都咂干了,江羽的目光才和缓下来,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病恹恹的木讷和漠然。

    他依旧耷着眉眼,慢吞吞地说:“骂一句,钱少一万。”

    “……”

    王鹏悻悻地闭了嘴,瞪视着江羽离开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

    越想越气,自己刚才竟然被那小子慑住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无处发泄,抬手将卷帘门一撸到底,砸出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

    *

    秋风裹着满地的落叶和小广告,在半空中转着圈起舞。

    日暮西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整条巷子漆黑一片,放眼望去,只有巷口的小卖部悬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将窗户上的胶带照得蜡黄。

    最后一位顾客推门而出,嘴里叼着一包方便面。

    江羽被迎面的凉风吹得缩了缩脖子,这江边地界,晚上还真有点冷。

    一整天没吃东西,好像已经挨过了那股子饿劲儿。

    他在小巷的石阶上缓缓坐下,撕开方便面的包装。这时,身后的草丛里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羽回头看去,鸡窝似的一团枯草中,竟然钻出一条流浪狗。

    狗很瘦小,不知道是年纪小,还是饿得长不大。身上长满了驳杂的黄毛,参差不齐的,一看就是不值钱的串子。

    干枯的黄毛下,几块秃皮若隐若现,不知是得了皮肤病还是受了外伤,一根毛也没有。

    它抖了两下鼻子,使劲嗅了嗅方便面的气味,很想上前,又在江羽的目光中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

    江羽面无表情地和狗对视了半晌。

    他将面饼一掰两半,自己一半,另一半捏成小块,放在了台阶上。

    狗子会意,壮着胆子上前,开始舔吃方便面。

    江羽吃完了自己的一半,抖了抖手中的面渣,站起身,只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穿过一条黑长的石板路,就到了那晚被狠揍一顿的地方。江羽的面上没有丝毫起伏,脚步未停,来到一家小店跟前。

    说是小店,充其量就是一道狭窄的门头。

    外墙很老旧,只头顶的招牌泛着新色,上书“冯氏糖藕”几个字。

    江羽敲了敲门板,一个年轻姑娘探出头来,看到江羽,不可思议地回头喊:“妈,江羽哥回来了!”

    紧接着,一个中年妇人步伐急促地迎了出来,高兴到几乎带着颤音:“小羽吗?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哎呦,你这胳膊是……”

    江羽客气地笑笑:“冯姨,没什么大事,路上被车刮了一下,住了几天院。”

    听到是车祸,冯惠珍吓了一跳,赶紧把江羽拉进门里左右检查。又怕他肚子饿,打发女儿去把后厨里的剩菜热一热。

    江羽的确有些饿了,也没推辞。两个人在餐桌边坐下,江羽埋头咬了一口包子,抬眼就看到冯惠珍难过的神情。

    “好好一个孩子,怎么折腾成了这样。唉,都是我的错……”

    冯惠珍说着说着,竟然开始抹眼泪。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回到这破地方来,受这份苦……”

    江羽一听,也顾不得吃了,将咬了一半的包子搁下,宽慰道:“冯姨,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现在也很好。”

    冯惠珍勉强笑了笑:“当年你那么小一只,跟个小萝卜头似的,是福利院里所有孩子中最矮的。爸一直跟我念叨,让给你多盛饭,就怕你长不高。没想到,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她示意江羽继续吃饭,又把唯一带肉的那盘菜往他跟前推了推。

    “可惜啊,爸走得早,没能再见上你一面……自从你被领养以后,他天天念叨,怕你在新家不适应,怕你受委屈。后来有一年,他难得有机会去帝都开会,还专门去学校偷偷瞧了你一眼。”

    江羽惊讶地抬起头,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回来就说,你过得特别好!在一众小朋友当中,穿着漂亮的校服,打着领结,小脸白得像一颗发光的水煮蛋。”

    冯惠珍想到这番话,也被逗笑了。

    “那条件,总归是咱们小渔村的福利院比不了的,他也就放心了。”

    冯惠珍又深深看了一眼江羽打着绷带的胳膊:“他要是知道你后来的难处,肯定要护着你的。那家人也真是,怎么就舍得……”

    江羽忽然打断她:“冯姨,谢谢您和冯老师对我的照顾。”

    冯惠珍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刚要再开口,外面忽然响起拍门声,女孩的脑袋探进来:“我爸回来了!”

    冯惠珍的表情瞬间僵住,再顾不上聊天,连忙拉起江羽,推着他往后院走。

    江羽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她匆匆赶回大门口,搀扶着醉醺醺的丈夫进来坐下,耳边响起他声如洪钟的抱怨:

    “是不是那个小子又来了?你说你,咋就谁都往家里捡呢!”

    “小羽又不是旁人……”

    “不是旁人?他爹是解成坤你不知道?名声臭得很!有那么个爹,儿子能是什么好货色!我跟你说最后一次,别让我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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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见到他!”

    “我知道……他也没地方去,怪可怜的……”

    “可怜的人多了!那些被他爹坑了的街坊们不可怜?”

    ……

    江羽走进院子角落的一间平房,关上房门,将嘈杂的吵闹声隔绝在外。

    浑身的力气散去,他靠在门板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出神。

    有零星几道叩门声响起。

    江羽打开一条门缝,冯惠珍的女儿小禾站在门外,就着缝隙递进来一个油纸包。

    江羽接过来一看,是他刚刚没吃完的半个包子。包子还热着,在冰凉的室内散发着一丝微弱的香气。

    他将门打开一些。

    “谢谢……”

    女孩看了他一眼,还没等他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江羽嘴里叼着包子,关上房门,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多少行李可收拾。

    几个月前,解成坤锒铛入狱,他住的那间小破屋也被要债的乡邻占了去。

    正值高考前的关键时期,江羽没地方住,琢磨了半天,想起儿时在福利院的时候,有一位老院长对自己颇为照顾,便辗转找来,想借点钱。

    哪知,老院长已经病故了,他女儿一家在经营这间糖藕铺子。

    冯惠珍一见到他,说什么也不让走,非留他住下,逮着机会便要回忆江羽小时候的旧事。

    那些事情,江羽其实大多都记不清了。

    印象最深的,反倒是离开福利院的那天。

    江羽回忆着往事,很快收拾好了不多的换洗衣物。给冯惠珍留了张字条,感谢她这几个月的收留。

    再出来时,院子里已经一片寂静,冯家三口人都睡了。

    整座院子悄然无声,只余风送来莲藕的清香。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弯细月,没有星星。

    江羽看着这月亮,记忆顺着惯性信马由缰,竟一时没有刹住车,不管不顾地冲破了自己定下的“不准回忆”的铁律,如开了闸的流水,一股脑全部涌了出来。

    他不由想起,有一年,他在帝都的郊外参加夏令营,和同学悄悄逃出宿营地,跑去山谷里玩寻宝。

    那天的夜空和今晚如出一辙,没有星星,不辨方向。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在林子里转悠了一整夜,搞得狼狈不堪。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营地。

    刚走进去,就看到几位民警陪着妈妈守在他的帐篷前,在等他。

    妈妈明显哭过,几缕头发黏在脸颊上,没有化妆。

    看到他,几乎疯了一般地冲过来,将他捞进怀里。

    江羽惊讶地抬起双手,安抚地拍了拍妈妈的后背。

    那年他十二岁,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被妈妈当着这么多人抱,有点害羞,想挣脱,偏又挣脱不了。

    那个怀抱太紧,箍得他呼吸都困难。

    很久之后,妈妈才放开他,抬起自己的袖口去擦他占满灰尘的小脸。

    擦着擦着,却忽然生起气来,狠狠拧上他的耳朵,高声呵道:“我看你还敢不敢乱跑!”

    江羽吱哩哇啦地讨饶,声音响彻整个营地。

    不仅如此,回到家之后,江羽又被他爸狠狠收拾了一顿。罚三个月禁足,每天放学就回家,哪儿也不准去。

    甚至到了高中,家里都一直有门禁,只对他一人有效,晚归则死。

    此刻,江羽独自站在院子中央,背着一包行李,即将趁夜离开这个生活了一年多的小县城。

    没有家人的眼泪,没有欢送的祝语,只有天边的月亮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送上又冰冷、又温柔的抚慰。

    一如他走失在树林里的时候。

    只是这次,前方不会再有期待他的人。

    江羽紧了紧背包的肩带,轻声带上院门,踏进晦暗的巷子。

    墙角处,那只蹭了他半包泡面的流浪狗蜷缩在阴影里,看到他,立刻摇着尾巴,颠颠地迎了上来。

    江羽有点惊讶,弯下腰,摸了一把狗子的头:“你怎么在这儿?”

    狗子看上去十分开心,不停拱着他的手求抚摸,还时不时弯着身子去蹭他的腿,草叶黏了一裤管。

    江羽逗弄着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也没有家么?”

    小家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回望他。

    江羽叹了口气,将狗头揉了个彻底,站起身,抬脚往前走。

    “来吧,如果不嫌弃方便面的话。”

    狗子仿佛能听懂人话一般,摇着尾巴,欢快地跟了上去。

    浓白的雾气弥漫开来,一人一狗消失在湿漉漉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