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急匆匆回到宅邸时,雨势已大,淅淅沥沥的声音扰人耳朵。
周芮从未见过徐淮止如此难看的脸色,哪怕是前些时日与他水火不融时,他都尚且能存有一丝理智,可是眼下,马车还未停稳,他便已然掀开帷裳失态的走了下去,连油纸伞都忘记拿,步履急促的推开大门。
原本能登堂入室便是周芮的目的,眼下目的已成,她的心自然而然被徐淮止异样的在意而引走。
到底院子里放着什么东西让他这般在意?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周芮提着裙角,很快跟在徐淮止的身后入了宅院。
可到底还是低估了徐淮止的在意,慢上一步。是以周芮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淮止怀里抱着两幅像画一样的东西朝着西边的屋子走去。那满眼的心疼急迫来不及遮掩,尽数呈于面上。
“什么东西竟然能令你家大人这般在意。”
行至周芮身侧的顺玉目光随着徐淮止远去,“殿下若想知晓,可以自行去问大人。”
言下之意便是他无可奉告。
若只是寻常书画,顺玉大可不必如此守口如瓶,所以那东西定藏着什么秘密,才让顺玉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雨水顺着房檐滴下,将凹凸不平的地面填成一个个水洼,这处不似赵家有回廊,小小的院子中,除了檐下并无避雨的地方。
周芮看着周遭的朴素,头一回有心思打量起来。
“殿下准备何时回赵家?”
周芮抬手,雨水落在掌心,不悦道:“你在赶本宫走?”
“属下不敢。”话虽如此,可顺玉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属下觉着,以殿下的尊贵之身,留在此处委屈殿下了。”
周芮惊奇的看向他,“是你的意思,还是徐淮止的意思?”
“是属下的意思。”
周芮收回目光,褐色的瞳仁望着雨雾朦胧的天,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你的意思,与本宫何干。”
只要徐淮止不赶她走,谁的话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顺玉无力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芮眉眼含笑,兴致盎然的挑选着暂住的房屋。
他看了一眼徐淮止消失的拐角,暗自焦急,只能出言提醒,“殿下,大人家中只有两间卧房,并无多余的厢房给殿下居住。”
周芮脚步一顿,“另一间是谁的?”
“属下的。”
“带我去瞧瞧。”
顺玉眼下只能企盼徐淮止没有要收留周芮的意思,早早从屋内出来,将周芮赶出宅院。亦或是周芮自个儿吃不了苦头,主动离开。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在他意料之中。
周芮百般嫌弃的打量他平素住的屋子,摆设齐全却无一处美观,莫说屏风瓷器,就连床边的帘帐都是用的最粗糙的白布,床板上更是只薄薄的铺了一层被褥,连京中最普通的客栈都不如。
她甚至觉着,若是在这样的床上躺一晚,翌日起身,定会全身酸痛,无法走动吧。
相比之下,徐淮止的床铺倒是要好上许多。
“殿下瞧见了,我家大人身家清寡,什么绫罗绸缎、熏香玉器都没有,殿下何苦委屈自个儿。”
周芮煞有介事的颔首,“照你的意思,你与你家大人倒是很能吃苦了。”
旁的不说,就以徐淮止的出身而言,朝中有几人似他这般出身寒苦的,他少时过的日子,周芮恐怕连想都想不到。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周芮拂去指尖尘灰,“你与徐淮止同住此处。”
顺玉下意识开口,“那殿下呢?”
周芮偏头含笑,“我去住徐淮止的屋子,你觉着如何?”
恰巧行至门外的徐淮止脚步一顿,抬眼看向还在与顺玉讨价还价,毫无公主威仪的周芮,“你看啊,我住在外男屋中,传出去于你于我名声都不好。”
顺玉辩解,“大人于殿下而言也是外男。”
“那又怎能一样。”周芮理所当然道。
她要的便是趁此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利用宁王对徐淮止的忌惮,让他不敢轻易出手。
是以传言是谁,结果大不相同。
此情此景落在徐淮止眼中并不意外,周芮慕艾他一事,他早已心知肚明,是以她想方设法的靠近在他看来,拙劣又令人烦忧。
“哪里不一样?”顺玉问。
“顺玉。”
顺玉脸上的不满还未褪去,便见徐淮止从屋外走来,连忙道:“大人,殿下她方才……”
“你可以暂且住在此处。”
顺玉后边的话被噎了回去,不敢置信的看向徐淮止。
“不过……”徐淮止对上周芮隐隐兴奋的目光,“以后莫要再说些令人误会的话,我与殿下之间……”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此前种种,清清白白四个字犹在嘴边,却如何都发不出来。
徐淮止只能道:“我与殿下之间,只有君臣之仪,再无其他。”
他过于严肃的面庞落在周芮眼中颇有一番对天起誓的滋味,他从始至终都不想与她有所瓜葛,此事她一直都心知肚明。
可要怎么办。
她要想不和亲,就得让宁王忌惮,而与和亲相关又能让宁王相信的办法,就是让众人以为徐淮止心有所属,所属之人,只能是她。
拂去心中众多思绪,周芮笑意盈盈,“好啊,我都听徐相的。”
过于乖巧的姑娘像是收敛尖刺,对信任之人露出肚皮的刺猬,令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徐淮止别开脸,嘱咐道:“顺玉,你替殿下收拾一下屋子。”
抬步正欲离开,却又被周芮唤住,“等等。”
徐淮止回身,见周芮指着那张朴实无华的床榻,娇声道:“我睡不惯这样的,能不能换成锦缎做的被褥,然后下边儿再多铺上几层褥子,不然太硬,身子会疼。帘帐外最好也多挂一层轻纱,瞧着心情会舒适些。”
“要不要再买个紫金炉子回来给殿下熏一熏味道,再将桌椅板凳换成梨花木的,茶盏换成青瓷白釉的,或者在门口布上一扇屏风?”
徐淮止的每一个字都落到周芮的心坎儿上,她眼含期盼,眸中布满星星点点的亮光,“当真?”
一声冷笑从徐淮止喉咙发出。
周芮嘴角的笑容霎那间消失,“旁的我都可以不要,可是被褥……”
“殿下最好明白,这是收留,不是伺候。”徐淮止道:“若想过奢华无度的日子,殿下大可以回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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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芮眸底染上一层薄怒,在怒意蓬勃之时,她连忙垂头,长睫掩去神色,不叫人察觉。
徐淮止捏着她的命脉,她若是此时翻脸回赵家,先前在客栈那一出出戏不就全都白演了。
一个小小的被褥罢了,没有便没有,因此得罪徐淮止,不值当。
可想归想,周芮心底却仍旧包着一团撒不出去的火。
她想着,徐淮止的把柄最好没有落到她手里的一天,否则她定叫他知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什么滋味!
当夜,周芮强忍着不适躺在那张硬挺的床板上,整夜辗转反侧睡不安稳,好几次都因着身子又疼又麻而惊醒。
翌日一早,她比徐淮止院子里养的鸡醒的都早。
周芮染上油灯,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思索接下来的行动,可一夜不曾好眠,令她频频阖眼,不断打着哈欠。
寅时起身,欲要去宫中的徐淮止路过周芮所在的屋子,脚步一顿。透过不曾关严实的窗户缝隙,便能看见坐在桌前,脑袋一点一点,正打着瞌睡的周芮。
她只着了一件里衣,因着困倦,垂头时正好露出脖颈后一条长长的红印。
那印记一瞧便知晓是石枕拓印所至。
不单如此,打瞌睡的少女许是身子不爽利,总是蹙眉动来动去,不是捏手臂就是垂颈,瞧着像是刚刚受过什么刑罚。
“大人?”顺玉拿着披风行至徐淮止身侧。
徐淮止回过神来,迈步朝着门外走去。在上马车之前,他接过顺玉的披风,忽然问:“家中还剩多少银两?”
顺玉不解,却老实道:“家中还有十两现银,不过大人这些年的俸禄积攒下来,存在钱庄的还有两千多两白银。”
随着帷裳落下的,还有徐淮止淡然的嘱咐,“稍后去钱庄取些银两出来。”
“取银两做什么?是大人需要购置笔墨纸砚了吗?”
“去街上瞧瞧有没有好点的褥子,多买一些回来。”
突然要买褥子是为了什么,顺玉哪会不知,可他就是想不明白,左右都是要花银子的事情,大人宁愿让他去买褥子,也不愿给周芮在客栈开一间厢房。
“大人为官七年都不曾想着为自己增添一分一毫,可殿下不过来了一日,就让大人有了添置东西的思绪,大人待殿下,是不是过于不同了?”
马车中迟迟不曾传来声响,顺玉颓然的垂头,浑身无力的握住缰绳。
正要启程时,才听见沉默许久的徐淮止忽然道:“她到底还是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
分明是解释的话语,可此刻听在顺玉耳中,更多的却是欲盖弥彰。
“驾!”
大人行事自有大人的道理,他只希望有朝一日大人不会后悔今日之所为,不会后悔明知是狼,还任由其靠近的举措。
徐淮止知晓顺玉心中所想,清隽的眉眼在仍旧昏暗的天光中更显清泠。
徐淮止眸光一闪,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从始至终他都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偶尔因周芮而心绪动荡,喜怒无常,他也不曾丧失自小便引以为傲的理智。
不过就是几张褥子罢了,远远不像顺玉所想那般,被周芮迷失心智,待她过于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