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采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胳膊,关怀道:“你……没事儿吧?”
李春华站稳后,摇了摇头,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无碍,眩疾罢了。”
她挣脱江采采的扶持,半蹲下身,烟紫色的裙摆垂落泥泞中,溅上了斑斑点点的泥点。
不知怎的,江采采就想起了那日他在如霜的月光中纤尘不染的样子。
她俩扶起了老乞丐。江采采从包袱中摸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糕点——那还是范七赔罪送来的,据说是出海带回来的新鲜样式。
她还未来得及递过去,老乞丐已经满面激动,眼睛甚至冒出了如同饿狼般的绿光,用几乎称得上是“抢”的动作夺过了糕点。
周围原本半死不活的流民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又瞧见了老乞丐正往嘴里送的糕点,瞬间有点沸腾起来。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没有华冠丽服,但看上去也是气度非凡,俨然富贵人家。
江厌看着逐渐围上来的人,眉峰微微皱起,冷声道:“咱们得快走!”
李春华反应迟钝,想要阻止江采采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被江采采拉住衣袖,波光流转的眼眸微微滞了一瞬,随后从善如流地顺从着江采采绕开不住感谢的老乞丐。
幸得范七派来的两个伙计满面横肉,凶巴巴地制止了围上来的人。饥民们才悻悻地张望了一下,然后有些人绝望地躺回了原地。
江采采抓着李春华的袖子,只觉得如同抓住了一团缥缈的云雾。
她正想着,就看见江厌不赞成的眼神,心下一慌,松了手。
此时两边的人少了些,他们已经进了扬州城南区域。四周多是低矮的房屋,陋室空堂,衰草枯杨。
江厌低声道:“你不该给他吃食。”
烟雨如丝,混着冷风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袭来。江厌一身灰白的袍子,很自然地融入了烟雨江南。
他没听到江采采的回应,顿了一下,破天荒地解释道:“你给他糕点,能救他一时,却救不了一世,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他摇了摇头,唇角浅浅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这是不值当的。”
江采采一时呐呐,眉眼都低垂下去,半晌后低声道:“万一呢?”
万一下个路口他还会遇见好心人送上一口吃食呢,万一暂时活下去的某一天盛世降临呢?
彻底无言,只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路,慢慢地走着。
那几个渔民都是左邻右舍住在一起的,屋子冷冷清清的,空洞的滴水声在黑暗的房间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们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家徒四壁,甚至都不用锁,颇为殷勤地招呼几位大人坐下。
其中两三人的屋里还会出来几个瘦骨嶙峋的儿童或是怯生生的女子。
江厌他们没有进屋,只看着范七派来的两人挨家挨户进去查看,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
他们站在屋檐下,身姿具是笔挺如松,本就低矮的房屋更被衬得逼仄狭小。
江采采百无聊赖地盯着飘风细雨中从远而近的几个男子。他们手持不知从哪里获得的竹杖,身穿芒鞋,衣衫破损,神态麻木疲惫。
李春华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心中警铃大作,浮现淡淡的不妙:那草鞋做工轻巧,又用到了南地的披麻,这几人不是大熙人?
他侧目,面上轻纱划出一个轻微的弧度,江采采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帮人,露出疑问的神色。
另一边的江厌看上去也是心怀鬼胎,李春华面无表情地想着。
不知他们为了这几人得罪混不吝的范七,对这些人是祸是福。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那片屋瓦腐朽、散发着连续阴雨带来的发霉气息的城南区域。
范七手下的两人恭恭敬敬地行礼过后,就回去复命了。
江采采悄悄向旁边望了望,街边墙角还蜷缩着几个醒着的青年。
有手有脚,年轻力壮的男子也甘愿背井离乡,沦为流民?
她脑海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随即颅骨隐隐作痛,逼得她心无旁骛,干脆作罢,只当来扬州城游玩。
不知从何处听说过,江采采潜意识记得,有人曾说扬州风月无边,处处华表,总令人心驰神往。
她环看四周,皆是灰蒙蒙一片,失去了昔日千金兰草堆砌的荣光,在这雨里倒是显露出三分青砖白瓦的朴素纯真。
层层叠叠的黛色山墙隐没在窸窸窣窣的翠绿枝叶间,顺着瞧过去,很难忽视那扇掩映的朱扉。
缕缕幽兰冷香,阵阵弦乐之音都从那个方向混在冷风传过来。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原来如此。
只是从南到北,从西向东,扬州城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纸醉金迷竟然完美地融入了餬口四方,彼此达成互不相扰的诡异局面。
正如三人之间的气氛,也是诡异的融洽。
待行至衙署附近,江厌停下来了,称要去办点事,让他俩去一旁的茶楼稍坐会儿。
此时尚早,距离他们与傅陈二人所约的时间还算充裕。
江采采从二楼往下看,灰白的衣衫包裹住男子修长的身形,冷风止不住地往他衣袖里灌,鼓鼓囊囊的,让人觉得恍惚——年轻男子看上去像是要与恢宏威严的官府为敌。
她收回目光,眼前的茶水热气氤氲,在这雨天赶路后来上一盏最好不过了。
江采采感到身上的压迫似乎少了些许,她喝了一口茶,被烫的龇牙咧嘴,但是长舒了一口气,骨子里的痛楚似乎减轻了一点。
她微微眯眼,笑起来潋滟的眼角翘了起来,看着与往日怯生生的模样相比多了三分眉飞色舞、意气风发,有点委屈:“阿花,好疼啊。”
隔着薄纱,她能感觉到对方正安静地看着自己,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冥冥中觉得痛苦似乎说给别人听也丝毫没有减轻。
江采采沉默了半晌,生硬地别开了话题:“兄长怎么去了这么久?你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吗?”
李春华开口,声音低沉微哑,带着病气:“大抵是去找官府的人护着那些渔民。他们被迫得罪了范七,他可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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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很突兀地伸出了手,掌心铺着一块白色的娟帕,示意江采采将手放上去。
江采采虽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她听见面前的人低声问她:“哪里疼痛?”
纤弱的手腕看上去一捏就碎,加上江采采语言混乱只道没那么疼了,李春华一时之间也没能瞧出什么蹊跷,只能传些真气勉强缓解。
四肢百骸瞬间暖和了起来,江采采不明所以,眼睛愈发亮,直勾勾地盯着李春华。
面纱下的人很温和,说:“若是下次疼了,你可以……来找寻我。”
他俩安静相对地坐了会儿,欣赏着雨丝如断了串的珠子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石板路上。
……
江厌是被扬州刺史满脸堆笑、亲自送出来的,他全程面无表情,偶尔颔首表赞同,抬眼就对上了二楼江采采居高临下的目光。
他附和着一直劝说挽留的胡刺史:“此次南下路途上属实耽搁不得,就不便留在扬州游玩了。日后京城相见,江某定当与胡大人把酒言欢!”
胡刺史笑得更真情实感了,连连道好,说:“江大人吩咐的事情我一定记住了,那几个渔民我自会派人看好,您就放心吧。”
胡刺史还甚是周全地派了辆马车送他们,称雨天路滑。
所以他们比约好的时间还早了半刻钟,不料陈贤明他俩还要快一点。
这两人大大咧咧地坐在一边四面透风的小茶铺,相谈甚欢,大概是言总督那边还算顺利。
果然,陈贤明见到他们来了,轻咳一声稍稍收敛了满面春风的笑容,正色道:“言大人与湖州当地一家姓王的豪绅~乃是故交,写了信让咱们若是缺人手可以向他借。”
“扬州离湖州不远,但这路上雨似乎越来越大,山道多泥泞,小路又崎岖,咱们怕是得冒雨赶一下路了。”傅茉糖看着前路,默默来了一句。
他们同时抬起头,望着前面城外——远方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颇有瓢泼之势。
官道上多碎石黄土,稍有不慎马车就容易摔出两旁的山崖下。因此他们只能步行。
好在行李都不多,甚至傅茉糖都没有行李。
江厌和陈贤明分担了包裹,一人在前,一人垫尾。一行人就这样在茫茫大雨中赶路。
南地多山,即使他们已经尽快不耽误行程,但一山放过一山拦,还是没能在夜幕降临前进城。
荒郊野岭,加上连绵雨滴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不绝,更让人恍惚恐惧。
陈贤明已经自觉地走到中间去了,他是实打实的世家公子哥,一路上都不知摔了多少跤,灰头土脸的,狼狈至极。
此时行至前面的是傅茉糖,她还接过了陈贤明的包袱,但显然步伐也是越来越迟缓。
慢慢垂下来的夜幕如同悬了一把剑在每个人头上——夜晚山路只会更难走,更别提还有大雨了。
“前面有人居住,”一路上始终未发言的李春华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他声音透着雨夜的寒气,略微沙哑含混不清,只离他近的江采采听到了。